作為母親——重要的是愛,而不是控製

上野 前一段時間,我接受了一家育兒雜誌的采訪,就在結束的前一刻,他們問了我一個特別有深度的問題:“您是如何看待‘父母’的?”說實話,我感到很驚訝,因為我完全沒有料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可是還有更驚訝的呢,因為我居然脫口而出道:“簡直太煩人了”。(笑)因為這些話就這麽原封不動地被刊登在了雜誌上,本以為我這下肯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了,誰承想竟然幾乎沒有人提出抗議,甚至有很多人對此表示讚同。很快,我就收到了很多年輕母親的來信,她們都表示:“我一定會努力不讓自己的孩子覺得厭煩。”

樋口 其實我也一樣,雖然也愛他們、感激他們,但總體來說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確實都挺煩人的。

上野 是的。無論強勢的父母還是弱勢的父母,似乎在這一點上都一樣。

樋口 對,對。或許我女兒也有同樣的感覺。雖然我不像您這麽有名,但偶爾也會上上電視,多少還是有些知名度的,所以難免會遭到一些議論。

上野 所以您的女兒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貼上“樋口女士的女兒”這個標簽吧。

樋口 正是如此。好在女兒很懂事,也沒有對此有所抱怨。女兒青春期的那段時間,我再婚了,其實她應該是有怨言的。所幸她並沒有因此而走上歪路,我一直都為此感到很欣慰。

上野 作為“樋口惠子的女兒”,我想她也不會走上歪路的。

樋口 即便遇到困難,她也不會輕言放棄,對身邊的朋友也十分真誠。雖然她也不算多麽優秀的人,但對待工作還是非常認真的,現在是一名專業的放射科醫生。

上野 令愛真是太優秀了,令人佩服。有些事情,人們會在父母離開後才明白。例如我的父親是金澤(1)的一名鄉村醫生,他於2001年去世,享年86歲。他在世時,我總覺得他是一個典型的日本男人,頑固、暴躁、總愛亂發脾氣,而且還不愛與人交往。他去世後,我發現來送別的那些患者都是特別有修養、特別聰慧的人。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原來他曾被這樣一群人所信任過。我第一次為他曾是名專業醫生而感到驕傲。

樋口 真沒想到您的父親居然是這樣的性子。

上野 他是一名非常值得尊敬的專業醫生,卻也是個非常糟糕的丈夫、父親。所以我才會覺得他煩人。

樋口 所以,隻有父母才會這麽煩人吧?

上野 說起來,對丈夫的愛與對孩子的愛完全不同,但似乎對父母的愛和對孩子的愛也是不同的。

樋口 完全不同!

上野 如您所知,我一直都是單身,所以我隻經曆過“孩子”的角色,從來不了解父母對孩子是什麽樣的感情。您覺得作為一個母親,什麽時候才算完成任務了呢?

樋口 我和我的女兒總是吵架,我們就像是那種親子不和的典型案例。但孩子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小時候自然不用說了,哪怕是現在,隻要她需要,我也一定是拚盡全力護她周全的。

上野 所以您覺得母親的任務永遠沒有完成的那一日,是嗎?

樋口 不會有的。除非我死了。您看,晚年的豐臣秀吉(2)為了老來子秀賴,能夠毫不猶豫地屠殺侄子秀次一家,可以說是極其心狠手辣。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後,他將兒子托孤給了五大老(3)和五奉行(4),希望他們能夠精心輔佐。如果問我死前會對身邊的人留下什麽遺言,我想一定會是“請替我好好照顧我的女兒”。

兒子比孫子重要,自己比兒子重要

上野 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作為一個母親,您會擔心未婚未育的女兒嗎?豐臣秀吉之所以在晚年做出那麽心狠手辣的事情,應該還是出於對未成年兒子的保護,所以才會在死前托付旁人好好照顧。如果是這樣,那麽等女兒成家了,有了孩子,您是不是就不會再擔心了?

樋口 一樣會擔心的。對我來說,女兒比孫子輩重要很多,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有孫子輩後代的原因。

上野 說起來,我曾受托為河村都的《不被子孫所縛的生活方式》(產業編輯中心,2017年)一書寫過推薦文章,我記得當時寫過一句:“兒子比孫子重要,但他們都不如我自己重要。不為子孫放棄自由的新一代祖母已經出現。”(笑)

樋口 是的,您說得很對。

上野 我還有一個一直想了解的問題:如果子女身帶殘疾,那麽這些父母老了以後該怎麽辦呢?我覺得這些父母最大的擔憂就是您剛剛說的“托付孩子”的問題,也就是自己去世後,孩子該何去何從,我覺得這種父母就算“下了黃泉”也會滿心牽掛吧。那麽那些孩子是正常人的父母呢?其實我曾經問過很多父母:“您覺得什麽時候能放下孩子安心死去?”

樋口 我現在就可以。

上野 這麽說來,您剛剛那句“請替我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其實是開玩笑的吧?(笑)

樋口 不管怎麽說,我總歸是把女兒拉扯大了。不過,在她找到工作之前,我還是很牽掛的。確實,就算我不在了,她或許也能順利畢業,但我總覺得在她能夠獨立麵對生活之前,我都應該給予她充分的幫助。所以她畢業的那天,我真的很高興。

上野 那麽是不是可以換句話說,孩子的畢業典禮,其實也是父母的畢業典禮?

樋口 或許可以說,從那一刻開始,無論我哪天死去,孩子都應具備獨自生活的能力了。

上野 不需要再給生活費了。

樋口 是的,也不用再負擔學費了。

上野 我有一些女性朋友在生下孩子後會說:“太好了,我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但我很好奇這個有效期究竟有多長。有些人說父母這個職業就是至死方休的,不過也不乏一些十分豁達的女性,認為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與自己不同的獨立生命體了,所以無論自己以後如何,孩子都會靠自己活下去。

樋口 說起這個,我想先插入一個不同的話題。您和我都經常為一些媒體寫人生建議類的文章,一些讀者會來信詢問我們如何看待父母偏心的問題,其中甚至有70多歲甚至80多歲的老人。到了這個年齡,他們也依舊無法釋懷父母的偏心問題。您說,這是不是個無解的難題呢?

上野 可能父母一直到了離開的那一刻,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吧。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種怨恨就會長久地留在孩子的心裏。事實上,能做到平等對待每個孩子的父母幾乎沒有。

樋口 是絕對沒有。我很慶幸自己隻有一個女兒。我曾覺得自己是個“博愛”之人,但其實我隻是個普通人,也有非常明確的偏好。對於外人而言,我喜歡誰、不喜歡誰,或許他們不會和我計較太多,但如果麵對自己的孩子,這種偏好就一定會給他們帶來很大的影響。所以我很慶幸自己是個獨生女的母親,如果我有兩個或三個孩子,我可能會更愛那個與我更親近的孩子,或是長得更好看的孩子,又或是更優秀的孩子。

上野 我有一個兒女雙全的同齡女性朋友,說自己“對女兒怎麽都愛不起來”。這讓我很是震驚,而且我確信會說出這種話的母親一定不會在女兒麵前掩飾自己的偏心。

樋口 我父親偏疼我哥哥,就連我們家的親戚朋友都覺得他對我太過冷淡。不過我倒不是很在意。哥哥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女人對被愛的方式有自己的要求,比如隻要有機會學樂器、可以穿漂亮衣服,就足夠了。

上野 我的父親很愛我,但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對寵物的愛”。我的母親每天都在為這個家操勞,連一分鍾的休息時間都沒有,可即便如此,父親也一點都不體諒她,時不時就找碴兒和她吵架。父親對我的哥哥和弟弟一直都有著很高的期望,不過對我這個唯一的女兒倒是有些溺愛,他總喜歡說:“我的千鶴子,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賢惠的妻子。”雖然我從來沒有尊重過他,但他的去世,以及葬禮上發生的事情,還是深深地觸動了我。

樋口 即便是如同對寵物一般的愛,但畢竟也真心疼愛過你。

上野 是的。死者的人生也因此更有價值了,因為被愛的經曆本身就是一件很珍貴的禮物。所以即便父母再煩人,再不負責任,隻要曾經被他們愛過,就是很珍貴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