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篇——別讓傳統觀念成為內心的障礙

樋口 前些日子,一位理療師問我:“您是不是不願意接受護理?”當時我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複,隻是曖昧地說道:“可能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吧。”說完又補充道:“如果合我眼緣的,倒是可以試試看。”回來後我又反複琢磨了一番,如果現在再被問到同樣的問題,我就會明確地回答:“是的,我不願意接受。”即便護理我的人誠心誠意地照顧我,我也覺得跨越不了自己內心的障礙。因為我從小就不怎麽需要照顧,隻有尿床的時候才需要大人幫忙。無論哪個國家,孩子接受的第一項訓練都是獨立上廁所,所以平時就不怎麽伺候孩子的父母,看到孩子尿床就會打屁股。尤其是我們女人的羞恥心更強,從小就被教育不要討論下體,不能讓別人看到我們上廁所的樣子。可即使如此,女人在分娩時也會拋開所有的羞恥,渾身**地暴露在醫生麵前,忍受所有的屈辱。母親真是太偉大了。我隻有一次分娩經曆,但我認為這就足夠了。插一句題外話,我生孩子是在大約 60 年前吧,那時的婦產科可不像現在這麽保護產婦的隱私。當時,隔壁床的一位孕婦被醫生要求打開雙腿檢查宮口。那個場景我直到今天依舊曆曆在目,可是那個孕婦因為害羞,不管護士怎麽鼓勵,都不願意張開雙腿。然後旁邊的男醫生就不耐煩了,非常生氣地吼了一聲:“那你自己生吧。你不張開腿,醫生怎麽給你檢查?”我雖然不像她那麽保守,但非常能夠理解她當時的那種心情。每個女人從出生起就被灌輸了嚴格的貞潔思想,絕對不能暴露或讓別人看到自己的下體。

上野 可是再貞潔的女人,在丈夫麵前也會張開雙腿啊。我真是不能理解,懷孕的人肯定都有過性行為對吧?為什麽還那麽在乎這個問題呢?

樋口 雖然貞潔的女人可以對著丈夫張開雙腿,卻不會願意在陌生人或是婦產科醫生麵前張開雙腿。

上野 又不是打算和婦產科醫生發生關係。果然您和我的想法還是不一樣。

樋口 這就要回到排泄的問題了。使用尿不濕,就意味著已經無法獨立上廁所了。比如一個老人在兒媳婦和醫生的協助下穿上了尿不濕,並被要求直接拉在裏麵,但老人可能也不會願意讓兒媳婦來替自己更換尿不濕。但每個人都有這一天,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也隻能委托別人來做這項肮髒的事情了。說實話,我真的很排斥。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告訴照顧我的人,很抱歉給她添了麻煩。

上野 在這一點上我和您還是有思想差異的,性意識方麵也是如此。那麽您生孩子的時候,希望丈夫一起進產房嗎?

樋口 要是他在家,我還是希望他能陪在我身邊。隻不過他當時正好出差了,所以我隻能一個人生了。

上野 我想問的不是他在不在家,而是您是否希望他在。如果您希望他陪在身邊,完全可以阻止他出差啊。最近的新爸爸們不也可以休產假了嗎?說到羞恥心這個問題,在日本推出護理保險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做母親的不能讓兒子幫忙換尿布,做兒子的絕對不能給母親換尿布,對於這件事,您是怎麽看的呢?

樋口 我沒有兒子,所以不太清楚這一點。但如果用過去的眼光看這件事,我覺得應該也是正常的。

上野 甚至有學術論文指出,最不願意照顧對方和最不願意被對方照顧的組合恰恰就是母子。那篇論文最後基於調查數據得出了一個結論:“男人是不會照顧人的。”我很想說,這都什麽研究成果呀?我覺得,如果因為其他人可以做,就說“我不想讓你做”或“我不想做”,那就是非常單純的“懶得做”。我有一個朋友,從小就和母親相依為命,他母親因為中風而臥床不起後,就是他一直在幫忙換尿不濕。我也問過他是否抗拒這件事,他當時的回答是“我可不能這麽想,再說了,做久了也就習慣了”。當然應該是這樣啊。

樋口 我覺得還是父權製下的陋習吧。從來沒有人歌頌過孝女或孝媳,被載入史冊的從來就隻有大孝子。江戶時代的人均壽命極短,很多父母來不及等兒子娶妻就已經生活不能自理了,所以兒子會把父母背在背上,也會替父母換尿布。

上野 所以所謂的不能做,隻是因為可以不用做而已。歸根結底,所有的羞恥心都是後天習得的,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合理的借口罷了。感覺這種東西本來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平時我也常與殘疾人打交道,所以向來都覺得“生活不能自理絕對不是必須死去的理由”。那些殘疾人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羞恥心,尤其是後天性的殘疾人更是會覺得無法接受、羞恥,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不配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樋口 我倒也沒想過要去死之類的。

護理人員的感受

上野 方才您提到,曾被一位理療師問道“是不是不願意接受護理”,不過理療師畢竟是以此為生的,要是問他們願不願意無償做,那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可不認為護理人員是出於興趣而從事這份工作的。多少還是會有些嫌棄的吧。

樋口 我覺得,隻要他們能說出“我很願意做,並且會認真做”這句話,就已經足夠專業了,我尊重並感謝他們的付出。當然,我也會請他們理解,我需要別人的護理也並非我所願,實在是迫於無奈。

上野 這個我明白。誰也不會無緣無故找個人來伺候自己。

樋口 殘疾人也一樣。

上野 很多老人都非常不尊重護理人員,最近我看了一篇關於臥床老太太和護理人員對話的文章。那個老太太在護理人員為她換尿布的時候說:

“我可不能讓我的子孫做這種肮髒的事情。”

樋口 這老太太可真蠢!從某種程度上說,護理人員是減輕了我女兒和外孫的壓力,我當然應該對人家說一聲謝謝。下體是人類最基本的尊嚴,是他們為我們捍衛了尊嚴,他們理應被全社會所善待。

上野 新冠肺炎疫情突發後,最讓我不滿的一件事,就是厚生勞動省在應對醫療、護理勞動力短缺問題上所采取的措施。他們試圖讓退休的護士和保健師重新回到崗位,空缺出來的護理崗位,則準備找一些無證人員頂上。這個做法充分說明了,這項政策的製定者認為護理是一項任何女性都能輕鬆上手的非熟練型勞動。這真是讓我覺得忍無可忍。

樋口 正是如此,所以“讓老齡化社會更美好之婦女會”就計劃在今年秋天,針對社會基本工作者的地位和待遇的提升問題提出一些倡議。

上野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提高護理單價,但如果還是目前的做法,想必是很難實現這一點的。

樋口 怎麽才能做到快速增加預算呢?

上野 除了提高消費稅率、增加國民負擔率外,應該別無辦法了吧。最好也別再從美國購買過時的武器了。確保國內資源充足後,就能提高護理的單價了。當然,護理的內容也要進行調整。可以將目前的身體護理和生活援助合二為一,在此基礎上將單價調整為3000日元左右。

樋口 看護人員工會終於在最近成立了,我覺得全日本人民都要積極支持類似的活動,社會也應給予基礎工作者以更多的回報。

上野 我在一次麵向職業護理人員舉辦的講座上曾說過:“不要指望你的服務對象主動要求改善你們的待遇。”如果自己不大膽提要求,就永遠不會改變現狀。事實上,為了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厚生勞動省出台了一項臨時措施,允許為上門護理以及機構內短期護理的從業者發放補貼。雖然是為了應對大環境而製定的權宜之計,但這顯然造成了使用者與服務企業之間的矛盾。

樋口 真是任重而道遠啊。是否討厭被其他人照顧呢?這個問題可太難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