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有撤退可言

別墅區的街道上,雨勢漸小,但還在下著,沒有痛快地停止。昏暗的路燈下,雷大力拽著踉踉蹌蹌的兒子,義無反顧地往前走著。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他們就像兩條無家可歸的落水狗。

小米已經無法感知自己的雙腿,他像一隻飄浮在空中而又被緊緊拽住的氣球。他抬起頭望著雷大力,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怎麽了?你要幹什麽?”

雷大力的眼神已經處在瘋狂狀態,他不理會小米,隻知道奔向前方。

來到一座別墅門前,雷大力“咚咚”地敲門。不一會兒,大門打開,有人伸出頭,是高亞琳。她看著全身濕透的父子倆,瞬間愣住了。Lucas藏在高亞琳身後,有些恐懼地看著雷大力。

高亞琳反應過來,趕忙招呼:“你們怎麽來了,快進來……”

雷大力站在原地沒動,他抹去臉上的雨水,聲音已經有些沙啞:“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最後一次?最後哩考試我不再出現了,你替我帶倒他去考試。”

高亞琳不可思議地看著雷大力,濕透的小米也震驚地望向爸爸。

雷大力卑微地說:“他真的很努力了,我,我不想耽誤他……你也有兒子,你懂哩,我在這裏誰也不認識,我要是還有一丁點辦法,我不會來求你的……”

高亞琳為難地說:“可這是不可能的事啊……你想什麽呢?”

雷大力低著頭,像被人生徹底打敗了一樣,喃喃自語道:“剛才我就在想,如果當初死的是我,不是他媽媽,小米會不會比現在活得好一點,像你們一樣……”

雷大力再次抬頭時,眼眶已經全紅了:“所以,看在他媽媽的麵子上,幫幫我,幫幫娃兒……”雨中的雷大力,聲音已經變成了哀求,他甚至想跪下來求高亞琳。而這份哀求裏,還多了一絲對自己的恨。

“他外公說得對,都是我耽誤了亞君,我求你,我求你,你把他帶回家,帶著他去考試,你告訴考官,就說他爸爸不在了,你才是他唯一的親人……隻要他能考上,我可以不出現,我保證,絕對不出現……”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父母可以為孩子卑微到何種程度?雷大力在劉真真身上看到的疑問,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答案。

小米站在雨中哭了出來,死死拽著爸爸。雷大力偏執得已經有些神經質了,他把小米推向前方,堅決地說:“小米,來來,你現在跪下,磕頭叫小姨幫幫你,去啊,去啊……”

小米哭著,呆在原地,就像傻了一樣,任憑雷大力怎麽推就是不動。雷大力情緒激動,使勁一推小米,小米險些摔倒,高亞琳一把推開雷大力,把小米護在身邊,雷大力一個趔趄,直接摔倒在台階下麵。

高亞琳也激動了,她不明白雷大力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雷大力,你是不是瘋了?隻是上個學,至於嗎?”

至於嗎?對高亞琳來說當然不至於,因為她已經擁有了,她的兒子已經在頂尖小學就讀,將來隻會更好。但對雷大力來說,他已經失敗那麽多次了,也已經退讓那麽多次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而且,別的孩子擁有的,他的小米為什麽不能擁有?

小米甩開高亞琳,跑到雷大力身邊緊緊抱著爸爸。小米懷裏的雷大力,坐在地上,低著頭,像一個徹底的失敗者。恐懼、委屈、寒冷、心疼都交織在一起,小米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隻是不停地在嘴裏重複著:“雷大力,抱抱,雷大力,抱抱……”

高亞琳後知後覺地有點愧疚,但她也無可奈何:“對不起,我真的不是什麽都能做到,為了讓Lucas進這所學校,我也是混著圈子往上爬,維係著各種人脈關係,一刻都不敢停歇……所以,再是親人,我也不能冒這個風險,我還有我的家庭,我兒子還在這個學校,我們……”

高亞琳說不出那麽直接的話,雷大力無從辯駁,但也明白了她的擔憂。高亞琳看似已經獲得了一切,說到底也不過是她的圈子裏眾多被推著向前走的一員。她同樣殫精竭慮,不,她更加不敢鬆懈,因為站得越高的人,越不能承受跌落的痛苦,尤其是已經把孩子推上去的父母,更加不能承受孩子跌落“神壇”的落差。從本質上說,高亞琳也不過是被時代裹挾著向前走的一粒沙。從某些角度來看,她與雷大力並沒有什麽不同。

雨慢慢停了,台階上的兩人,麵對著台階下的兩人,兩個家庭,就像兩個世界,是天壤之別。

最後的路也被堵死了,雷大力已經無話可說,踉蹌著起身,牽著小米轉身離開了。

身後的高亞琳,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沒有再說一個字。她心中有愧疚,但也無可奈何,在愧疚與孩子的未來之間,她隻能毫不猶豫地選擇孩子的未來,就像曾經的無數次抉擇一樣,最終都要舍棄其他,為孩子的未來讓路。她想要挽留雷大力父子,最起碼也要讓他們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再走,但最終,她沒有開口,她知道雷大力想要的不是一身幹淨的衣服。

雷大力帶著雷小米一刻都沒有停歇地離開了上海,連夜回到了老家。

洗浴中心的員工已經解散了,店裏也清理得差不多了,隻等雷大力回來了。

火哥見到這對狼狽的父子時,很是震驚:“你們這是做啥子,隻是去個學校,怎麽還搞成這個樣子?去的時候還興高采烈的,難道那個學校還‘吃人’嘜?你們這是大逃亡逃出來的嘜?”

雷大力喃喃自語:“對啊,逃亡。”

火哥被他的樣子嚇到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啥。

被雨淋濕後又瘋狂趕路,再加上一路的驚嚇,不出意外地,雷小米發起了燒。火哥見狀,立馬打電話把火嫂喊過來照顧小米。火急火燎地趕過來幫忙的火嫂,看到昔日生龍活虎的雷小米被折騰成這樣,也對雷大力頗有微詞,一邊照顧著小米,順便把昔日雷大力怎麽說她的,都還給了他。

雷大力不說話,坐在小凳子上呆愣地看著案幾上的文殊菩薩。

昏暗的燈光照射著文殊菩薩,菩薩前的香已經燃到了盡頭,香灰突然斷掉了。掉落的香灰讓雷大力回過神來,他點了一根煙,抬起頭,絕望地望著菩薩,許久後才緩緩開口道:“上海的學校上不成了。”

火哥火嫂沒有再追問,因為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經曆了什麽狂風驟雨。火哥的火氣在心中累積到了頂點,但他知道雷大力此刻比自己難受多了,怕自己繃不住,火哥便跑出去幹活,整理起店裏遺落的零零碎碎。

小米昏沉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火嫂把小米額頭上被烘熱的毛巾拿開,他額頭和脖子上都是被火嫂揪出的紅印子,火嫂摸了下小米的額頭,終於鬆了一口氣:“燒已經退了。”

不多時,火哥推門進屋,抱著兩個箱子放在角落裏。憋著情緒,火哥滿臉漲紅,他強壓著怒火說:“店裏清空了。”

雷大力沒說話,火哥十分低落地坐到他身後。三人無言,火嫂看著小米,也想到了自己家有了箭箭後的種種,許是觸到了自己的心酸,火嫂止不住地歎息:“剛結婚那時候,看見別個哩娃娃兒就想使勁親兩口,逛個商場,看到童裝就想買,喜歡得不得了……哪曉得養個娃娃兒這麽難嘛,早曉得就不生了……”

火哥終於忍受不了了:“已經生了,怎麽辦,塞回去嘜?養娃兒不難,難的是跟你這種歪婆娘一起養!”

火嫂沒想到火哥突然衝自己發火,有些驚訝地說:“你吃火藥了嘜?”

火哥徹底爆發了:“老子真有火藥先噴死你們這幫神經病!為了個學校……店不要了,家不要了,現在連孩子都不要了,好端端的日子過得雞飛狗跳,到底圖個啥子?!雷大力,你以為對小米好,可你問沒問過小米需不需要?你怕對不起他媽,可小米媽媽要是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她又會咋個想?她會開心嘜?重點,重點,非要讀啥子重點,我當年的學校就不是重點,還是出了一個副市長噻!”

火哥的火氣還沒徹底發泄完,他又對著火嫂大吼:“你給我聽倒,老子不想掉頭發,老子不想這麽累,老子不跟你們玩了!你要是再逼箭箭,我就把頭盔扣在你腦殼上!”

火嫂已經被火哥突如其來的“男子氣概”震懾得啞口無言了。

雷大力終於起身,從櫃子裏抽出一把刀,火哥被嚇了一跳:“你要做啥子?跟你說兩句實話你就要砍我嘜?”

雷大力又抽出一塊紅布,用刀裁成兩半,把文殊菩薩和關二爺抱下來,放在紅布中間,心如死灰地開口:“不拜了,這姐弟倆早就罷工了。”

火哥和火嫂看著雷大力慢慢把菩薩包上再放回去,像是一個賭徒金盆洗手,又像是沙漠中的行者倒掉了最後一杯水。

做完了這些,雷大力對著火哥夫婦緩緩開口:“回家吧。”

火哥看著雷大力,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隻得和火嫂離開了。

雷大力慢慢地走在洗浴中心裏,每一層、每個房間都查看了一下,空****的澡池、空****的搓澡床、空****的走廊……他不知道自己在查看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的心也像這空**的洗浴中心一樣,寂寥冷清。

這裏承載了他太多的回憶,和高亞君那珍貴的幾年,都是在這裏度過的。那時候他開洗浴中心沒多久,萬事開頭難。那的確是他最難的時候,但也是他最快樂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要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了,又遇到了令他一見傾心的高亞君。雖然洗浴中心和醫院兩頭跑,累是累了點,但那時候他看到的都是希望。

後來,高亞君不嫌棄他條件不好,願意跟他相處,醫院的工作那麽忙,她還會抽空過來幫他照看洗浴中心的生意。雷大力甚至覺得,自己以前的所有不幸都得到了補償,而且還是超額補償,上天終於開始眷顧自己了。那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麽幸福下去,以至於做夢都會笑醒。

再後來,日子真的越來越好。高亞君和自己排除萬難終於結了婚,洗浴中心的生意也越來越火爆。他給了高亞君一場像樣的婚禮,許諾以後要帶著她去周遊世界,陪著她去做她想做的一切,高亞君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再後來,他們有了小米。知道老婆懷孕的時候,雷大力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見鍾情的姑娘跟自己在一起了,還有了娃娃,洗浴中心的生意越來越好,生活質量也越來越好,幸福不過如此了。

也許是太幸福了,讓他對生活中潛伏的危險掉以輕心了。在知道高亞君懷孕後,高天明趕了過來,他長篇大論地發表著自己的想法,自作主張地為還未出生的小米安排著以後的一切。諸如孩子要從小培養哪些習慣,2歲開始就要做什麽,3歲就要去哪所學校,以後要上怎樣的大學,要學什麽專業,等等。甚至為了力證自己的觀點,還說出了“孩子以後可千萬不能像他爸爸這樣隻有職高文憑,隻能在小城市裏開個洗浴中心這樣沒出息。更不能像他媽媽這樣不聽話,隨便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人,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和人生……”諸如此類頗具人身攻擊的話。

雷大力早就習慣了別人的非議和鄙夷,他早就練就了強大的內心,所以對此並不予以反駁。但對高亞君來說,這無疑又喚醒了她小時候的痛苦回憶,讓她再次想起那個被壓抑、被控製、個人興趣從不被允許,隻有聽話做事的痛苦童年。一向溫和的高亞君徹底爆發了:“你憑什麽來安排我孩子的人生,控製我也就算了,連我的孩子也不放過嗎?!你給我聽清楚,他是一個生命,不是可以任你擺布的木偶!他的人生隻有一次,你說得對,我的孩子絕對不能像我,不能像我一樣被別人操控半生!我也絕對不會像你一樣,把孩子變成工具!”她憤怒地把高天明趕出了洗浴中心,甚至情緒激動地說以後不再與他往來。

高天明雖然走了,但高亞君並沒有好起來,她的情緒越來越差,直到小米還不到2歲時去世。臨走前,她囑咐雷大力要好好照顧孩子。所以他拚命想要小米上一所好學校,有好的未來,有更多選擇,千萬不能像他這樣……

現在,他連這一點承諾都沒有做到。

雷大力在空**的洗浴中心來回轉了幾圈,往事在他的腦海裏不斷翻湧,他仔細地打量著洗浴中心的每一處,這裏承載了太多記憶,有他最幸福的時光,是他與兒子生活多年的地方。洗浴中心與其說是他謀生的場所,不如說是他情感的寄托,就像是陪伴他多年、見證他一路走來的老朋友。

雷大力悠悠地走到門外,霓虹招牌滅了燈,那個透明膠帶貼的“足”字,又掉落了下來,有著前所未有的淒涼感。

雷大力站在門口,直接把那個“足”字拽了下來。一切都結束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句溫柔的女聲:“還營業嗎?”

雷大力轉頭,在看到身後的人時,他愣住了,是許久未見的劉真真。

劉真真看上去蒼老了很多,臉紅紅的應該是喝了酒。她扶著腰對著雷大力苦笑一下:“腰疼好幾天了,能幫我找個技師捏捏嗎?”

雷大力把劉真真請進店裏,劉真真被眼前空****的景象嚇到了,以為雷大力遭遇了什麽重大變故。但轉念一想,雷大力這個人還挺踏實可靠的,應該不至於玩砸,說不定是要帶著小米去更好的地方呢。這樣一想,劉真真的心裏更加空落了,她開玩笑地試探著問:“雷老板這是飛黃騰達了,要去更好的地方了嗎?”

雷大力自嘲地笑了笑,簡單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劉真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這個話題,這件事歸根結底是她的錯,於是繼續開玩笑:“那還招待我這個突然登門的顧客嗎?”

雷大力笑了:“必須招待,而且還是貴賓級待遇,由老板親自服務!”

劉真真趴在按摩**,雷大力幫她按摩著腰,果然是老板親自服務。醉酒的劉真真沒心沒肺地還跟他開玩笑:“你這手法很一般啊,怪不得生意不好!”

雷大力沒回應。

劉真真沒聽到回應,以為雷大力生氣了,心裏有些慌:“開玩笑的,生氣了?”

雷大力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隨口問道:“妹妹呢?”問完又有點後悔。

隻聽劉真真有些黯然神傷地說:“妹妹走了,去她爸爸那裏了。”

雷大力“嗯”了一聲,繼續按著。

像是突然找到了情緒的出口,劉真真無所顧忌地說:“前兩天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特別特別冷靜地跟我說,媽媽,以後我想一直住在爸爸這裏了……”

雷大力按摩的手越來越慢。

劉真真哭了:“我特別無所謂地答應了,我說,沒問題,隻要你開心,媽同意……然後我回到家,發現除了一屋子樂器、獎狀,我什麽都沒有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幹啥,就在那兒坐了一個晚上……哈哈哈,你說我是不是很傻?”

雷大力停下手,終於不按了。

劉真真起身,抹了一下滿臉的眼淚,笑容漸漸收起。

“這麽多年,我沒有朋友,沒有自己的生活,時間全給她了,我隻想做一個稱職的媽媽,可現在看,我這個當媽的,太搞笑了……”

劉真真把自己說笑了,笑著笑著聲音停下,她抽泣了一下,抬頭望著窗外,眼睛裏空無一物。

好像在雷大力麵前,劉真真可以放下一切逞強和偽裝:“其實我挺想她的……”

雷大力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安慰道:“妹妹長大了,會理解你的。”

會嗎?劉真真沒有從前那麽堅信了,她有點沮喪地低下了頭。之前,她總是用這種話安慰自己,覺得隻要妹妹長大了,就會懂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執念,與其說是自我安慰,倒更像是一種精神寄托,不然她所有的信念、行動和堅持,都會崩塌。

劉真真給了女兒她所有的愛,但這所有的愛裏唯獨少了一句詢問,她從未詢問過女兒是否願意,也從沒想過女兒到底想要什麽。孩子是獨立的個體,不是提線木偶,物極必反,所以到頭來,女兒隻想逃離這令她窒息的環境。

雷大力伸手遞給劉真真一個東西,劉真真低頭,是那張銀行卡。

雷大力似乎是想給劉真真一個安慰,又或者,是一個生活的保障,他故作輕鬆地開口:“這10萬,我也沒動。”可明明雷大力自己正急需用錢。

劉真真有些觸動,但仍然堅持:“你的錢,我不要。”

雷大力調侃道:“你不要,我也不要,有點難辦哦……要不然,就當咱倆的錢吧,我從中間剪開,一人一半。”

看著雷大力的樣子,劉真真被逗笑了。小小的按摩房裏,兩人坐在那兒,是真正的同“命”相憐了。

生活是一個七日接著又一個七日。

開學了!

這日子,對上不上重點小學的孩子來說,沒有什麽區別。

大街上車水馬龍,有的媽媽帶著孩子站在公交站台等待回家的那班公交車,孩子背著書包歪身靠在媽媽身上快要睡著了。有的媽媽正背著書包,領著孩子走在馬路上……

火哥騎著電瓶車載著火嫂停在路口,他目光有些迷茫,火嫂趴在他的背上,已經睡著了。紅燈換綠燈,火哥騎著電瓶車駛向家的方向。回到家後,火嫂一個人坐在梳妝台前,她思考良久,撕下了滿牆的學區房資料。箭箭見狀走到她身後,把頭靠在了媽媽的肩膀上,火嫂的眼淚瞬間便止不住了,肆意地往下流。

劉真真望著來來往往接孩子回家的父母,她一個人站在十字街頭,等待著紅燈。這一次,她是真的一個人了。回到家後的劉真真坐在了鋼琴邊,她有些木然,這空****的房間裏,陪伴她的隻有各種樂器和她頭頂上方一整麵牆的證書、獎狀。

這是洗浴中心最後一天營業。

雷大力辦完事回來時,從麥當勞點了一份兒童餐準備帶回家給小米。他從麥當勞出來後點了一根煙,身後,一個孩子坐在麥當勞的窗邊寫著作業,媽媽一臉疲憊地認真輔導著。雷大力站在門口的夜色中,默默地抽著煙,街道上車流不息。此刻,雷大力是迷茫的,他不知道何去何從,也不知道他的小米該何去何從。

雷大力機械地回了洗浴中心,他一邊喊著小米,一邊走進了浴池。隻見蒸汽騰騰之中,小米正泡在浴池裏麵。

小米轉頭看向雷大力,解釋道:“這麽多水,放了可惜了,再洗一下。”

雷大力舉起手裏的快餐示意小米吃飯,小米把頭轉過去,沮喪地說:“不餓。”

雷大力看著兒子,感覺到了他的不開心,於是哄他:“小米師傅,你好久沒給我拔罐了。”

小米一聽,來了興趣,決定“重操舊業”。父子倆默契地配合著,雷大力趴在浴池岸邊,小米拿著真空拔罐器在老爸背上拔罐。

雷大力沒有吱聲,猶豫了許久,還是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兒子,對不起哈,沒能把你送進好學校,是老漢兒沒得本事……”雷大力到現在都在怪自己,他始終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在他心裏,孩子已經做得很好了,剩下的,都是自己該做的了。

小米沒有回應,還在拔罐,拔著拔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落在雷大力的背上,雷大力感覺到了什麽,想轉身,被小米按住了:“別動,別回頭。”誰說小孩子沒煩惱沒心沒肺,其實他們是很懂得察言觀色的。小米是雷大力親生的,性格像極了他,總是不喜歡讓親近的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不開心,怕對方擔心。

雷大力感覺到兒子哭了,但他沒法回頭看,他趴在那裏,心裏很不是滋味。

小米把眼淚一抹,繼續拔罐。拔罐在此刻成了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既讓雷大力緩解疲勞,又能遮掩小米的情緒。

雷大力不想讓小米憋著,他不希望孩子這麽小就承受這麽多:“我曉得你有話想說,不用憋倒起。”

小米的眼淚掉得更凶了,他使勁拿小手抹著臉,終於開口:“我不想看到你求人的樣子。”

這句話讓趴著的雷大力瞬間紅了眼眶。

雷大力也不想讓小米看到那樣的自己啊,但他實在是太害怕了。雷大力有些無力地解釋著:“那晚我把你推走,我是真哩怕了,怕答應你媽媽哩我做不到……”

小米對媽媽所有的印象,都來自雷大力的隻言片語。在他很小的時候,媽媽就離開了。他的記憶裏沒有和媽媽在一起的畫麵,他的理解裏沒有關於媽媽的任何概念。他的生活裏,媽媽從不是立體豐富的一個人,而是被禁錮在相框裏的一張相片。

小米開始詢問關於媽媽的情況:“媽媽很美是不是?”

雷大力一回想起高亞君,臉上就會不自主地浮現出笑容,他果斷地回答:“嗯。”

小米繼續問:“媽媽學習很厲害嗎?”

提到這個,雷大力自然是驕傲的:“是的。”

可小米對這些始終是困惑的:“你總說我要像她……可我對媽媽一點印象也沒有,她隻是一張照片。”

雷大力起身,他眼眶紅紅地看著小米。

小米低著頭,所有的情緒再也壓抑不住:“我隻有你。”

雷大力眼眶裏全是淚,他又何嚐不是呢?他也隻有小米啊。他們可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啊,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小米用哀求的語氣說:“別送我走,好嗎?”他看著雷大力,已經成了一個小淚人。雷大力早就想過,如果有一天有人傷害了小米,他是會去拚命的。可是……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還可能是自己。

見雷大力不說話,小米還在自責地哀求著:“我曉得我不夠好,什麽也不會……”

一個字一個字,像一根根針紮在雷大力心上,不等小米說完,雷大力趕忙說:“什麽也不會的是我。”

小米生怕雷大力再說下去,害怕雷大力因為各種原因送自己走,於是趕忙說:“不管你什麽樣,你都是我爸爸。”

雷大力笑了,調侃道:“你還知道叫我爸爸啊,你不都是叫雷大力嗎?”

小米破涕為笑,雷大力輕輕捶了小米肩頭一拳,小米也捶了雷大力一拳,雷大力笑得更開心了。

“這是咱們在這兒的最後一晚了,我再給你搓個澡吧。”

澡池鏡子前,雷大力坐在小凳上,給小米搓著後背,邊搓邊感歎:“小米師傅,你咋回事,你背著我去泥塘了嘜?身上好多泥巴喲。”

小米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意有所指地說:“我不是小鯉魚,就是個土泥鰍吧?”

雷大力笑了笑沒說話。

小米出人意料地說:“可土泥鰍努個力,說不定也能跳過龍門呢。”

雷大力愣住了,看著鏡子中的小米。

小米轉頭望著雷大力說:“真正的考試,咱倆還沒考呢,不能認輸!麵試該說的,小姨都教我了,我全都背下來了!”

不知道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對姐姐的感情,雖然Allen對雷大力父子不抱希望,但高亞琳還是為雷小米爭取到了麵試的機會,甚至幫雷小米寫好了麵試演講稿,並囑咐了注意事項。但雷大力已經對此不抱希望,所以從沒跟兒子討論過到時候該怎麽辦。

雷大力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小米一臉堅定地說:“你陪我去考試吧!你要是不在,我心頭是虛的。好不好?”不管去哪裏、做什麽,小米的一切底氣和信心,都來自雷大力的存在。

雷大力看著兒子,有點不知如何回應。

門外突然傳來聲音:“烏漆麻黑的,這是關門不幹了啊?”

兩人回過頭,隻見那個東北大哥豪放地走進澡堂子。大哥看見屋裏空無一物,隻有雷大力父子倆時,也愣住了。父子倆齊刷刷地瞪大眼睛望著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兩人整齊劃一的動作、表情,看得大哥心裏發毛,他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一向是很有敬畏心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場麵,這對父子現在不好惹。他聲音微微顫抖地說:“那個……你們忙,我改天再來,改天,改天。”說完,轉身便要開溜。

雷大力和雷小米對視一眼,互相一挑眉,趕緊追了上去。送上門的客人,哪有讓他跑了的道理。

伴隨著一聲鬥誌昂揚又稚嫩清脆的“貴賓裏邊請”,浴池裏,燈光打開;走廊裏,燈光打開;店門外的霓虹招牌,燈光也打開……浴池牆壁上的小天使,重新煥發了生機。東北大哥在雷大力父子的熱情招待下,感受到了“包場”的極致體驗,甚至還萌生了要常來的想法……

閑聊中,聽到小米過幾天要去國際小學麵試,東北大哥自告奮勇要為小米把關,讓小米先在他麵前練練。小米也不見外,就站在浴池邊用英語介紹起自己來:

“My name is Lei Xiaomi…”

東北大哥泡在池子裏,時不時地點頭、讚歎:“你這兒子行啊,是個人物啊!表現力得再強點啊!”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

雷大力坐在池邊看著小米努力的樣子,內心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