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不覺卷起來了

晚上回到家,雷大力快速清空了家裏的雜物間。他把一張小桌子推到牆邊,四麵白牆,儼然變成一間監獄的樣子。看來麵對惹是生非的孩子,家長們的歸宿都是成為火嫂。

布置好雜物間,雷大力轉頭透過窗戶,看見小米正舉著一瓶茅台,爬到了陽台窗邊,還把手伸到外麵。

小米威脅的聲音響起:“雷大力,你要是讓我坐牢,我就給你扔下去。”

雷大力很氣憤:“你還會挑酒哦!給老子放倒!”

雷大力跑到陽台上,上前抓住小米,連拉帶拽地丟進了“學習監獄”裏,雷小米使勁砸門。他從來沒有被這樣對待過,心裏有些慌,邊砸門邊問:“你要讓我學幾個鍾嘛?”

“兩個鍾!”

“上一個鍾,歇半個鍾能不能談?”

“談個鏟鏟!”

“我多做三道題,你送我一個鍾。”

“你真當自己是捏腳哩啊?!”

雷大力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雷小米自然也聽出了他的怒意,於是決定改變戰術——在能屈能伸這點上,雷小米絕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隻聽他用軟軟的語氣說道:“我想屙尿。”

“忍倒!”雷大力第一次決定拿出家長權威,好歹得繃久一點。

雷小米換了一副真誠且焦急的語氣,可憐巴巴地說:“忍不住了。”

“忍不住在屋裏屙!”雷大力絲毫不為所動。

裏麵沒了聲音,雷大力以為雷小米見耍花樣沒戲,人老實了。但下一秒,雷大力就看見一攤**順著門縫流了出來。雷大力驚呼一聲,趕緊打開門,隻見小米樂嗬嗬地端著水杯,裏麵隻剩半杯水,還不停地扭著小屁股唱著:“雷大力,大傻子,雷大力,大傻子……”

雷大力一把將小米拉出來,憤怒到了極點:“我咋個生了你這個貨色哦?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打你?”

雷小米湊到雷大力眼前,笑嘻嘻地說:“你舍不得。”

雷大力聽後,瞬間失去理智,一巴掌打在小米的屁股上,小米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小米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老爸真的會打自己。

雷大力仍處在憤怒中,咆哮著:“我本來不想逼你,但是別個娃兒都快學成愛因斯坦了,你連門都還沒入?學區房靠不住,隻能靠你各人!”他一邊說一邊憤怒地拿過卷子,“你看下,培訓班模擬測試你考好多分你曉不曉得?14分!14分是啥子概念?!老子當年全部選C也能搞個30分噻!”

雷大力氣得語無倫次,他把手裏的模擬考卷子揉成一團丟給雷小米。

雷小米慢慢起身,把地上的卷子撿起來放在桌上,然後拿起茅台倒了一杯,搖搖晃晃地端過來。

雷小米想像以前一樣哄一哄雷大力:“走一個,莫生氣,我以後都選C!”

雷大力心累地癱坐地上,感覺氣數已盡……

在輔導熊孩子學習這件事上,真是沒有一個家長能“幸免於難”。

夜深了,雷小米在雷大力的要求下,依然坐在“學習監獄”裏,電腦上的英文課程正在發音:Grandmother(奶奶、外婆)。雷小米用盡全力模仿。

雷大力呆坐在客廳,聽著小米讀英語,像一聲聲怨念的罵人,他絕望地盯著天花板。這種絕望,讓雷大力開始思考一些深刻的問題,比如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外星人,外星人需不需要上學,他們的親子關係會不會也因為孩子的學業問題受到挑戰?此刻有沒有一個外星人也像自己這樣,絕望地坐在沙發上……

第二天,陪讀到深夜的雷大力幽怨地坐在澡池邊更衣室的門口,他光著身子,披著浴巾,直勾勾地盯著池子裏光屁股的客人。火哥坐在他旁邊,忍不住開口:“大哥,你望了一天客人的**了,再望下去,客人會不舒服了。”

雷大力點了根煙,幽幽地說:“你曉不曉得,世上所有的地方,隻有在我們這兒,人人平等。穿上衣服,你是哪個?脫光衣服,你又是哪個?人與人的相處,就像那個淋浴的閥門,一邊控製熱度,一邊控製涼度,充滿博弈……”

火哥嚇得咽了口口水,試探著問:“雷哥,你是瘋了嘜?”

煙霧在雷大力四周繚繞,竟然給雷大力烘托出了一絲難得的神秘氣息,他依然慢悠悠地開口:“這個是哲學。搞洗浴這麽多年,我有一個本事,就算他們光倒屁股,我也曉得他們是做啥子哩。”

雷大力盯著一個戴著眼鏡正在泡澡的中年男人,仿佛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他掐滅煙,朝那個男人走過去。

火哥盯著雷大力的背影,喃喃自語:“這是要發神經了?”

眼鏡男正泡得滿頭是汗,一轉頭就發現雷大力坐在旁邊,笑得別有深意地看著自己。

眼鏡男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用眼神問:你要幹啥?

雷大力故作高深地說:“兄弟,泡得舒服嗎?”

聽著雷大力的聲音,眼鏡男稍微放鬆了一點,但還是不知道他這是要唱哪一出,於是反問道:“做啥子?”

雷大力接著問:“你哩娃兒是不是在讀小學喲?”

眼鏡男感覺莫名其妙:“你有啥子事嘜?”

雷大力問出了核心問題:“你哩娃兒是不是很優秀?”他已經魔怔了。

眼鏡男更加費解了:“你到底要搞哪樣?”

“我想跟你……聊一下。”雷大力靠近眼鏡男,他已經進入忘我的境界,絲毫沒發現身上的浴巾在眼鏡男的麵前掉下了。眼鏡男瞪大了眼睛從下往上看去,他已經開始害怕了,汗毛都一根根豎起來,心想,這怕是遇到變態了。這一刻,眼鏡男的內心翻江倒海,他想了無數種自衛的辦法,最終都轉化成了一聲尖厲的“啊——”。

火哥見狀,飛快地跑過去拖著已經**的雷大力往浴池外走。雷大力還在掙紮:“我聊一下,就想聊一下,我想知道他哩娃……”

火哥打斷他:“不,你不想,你什麽都不想,你做個人吧!”

被拖到外麵的雷大力終於清醒過來,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時候,也下意識地發出了同樣尖厲的“啊——”,趕緊又奔回更衣室穿衣服……

在不遠處玩耍的雷小米和箭箭互相對視一眼,箭箭說:“你爸爸可能瘋了,是你逼瘋的。我媽說過,她要是死了,一定是被我氣死的。”

雷小米望望箭箭,小小的年紀歎出長長的一口氣。

箭箭虎頭虎腦地問:“是因為有了我們,他們才變得不開心的嗎?”

雷小米聳聳肩:“可能他們生我們的時候,也沒有想那麽多。要是他們想明白了,還能生下我們?”

箭箭懵懵懂懂地點頭:“你說得好有道理啊!”

沉寂了幾天後,雷大力又精神了。一大早,他打電話約劉真真見麵。他這個人一向喜歡劍走偏鋒,另辟蹊徑。雖然之前那幾次他把另辟蹊徑走成了死路一條,但是這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戰爭,他既然上了戰場,死馬也得當活馬醫。

雷大力帶著劉真真徑直來到省博物館,然後直奔春秋戰國展示廳,那兒擺放著各種珍藏古物,他們穿行其中,頗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劉真真很是不解:“到底怎麽回事?大早上把我約來這裏。”

雷大力興奮地說:“我把澡堂子的客人建了一個群,信息互通,打探到了一個內部消息,求知一小現在都不搞西洋樂,為了弘揚啥子華夏文明,搞了個古樂團,正在招娃兒,那是個好機會!小米學其他肯定來不及,我幫他選了一樣樂器,冷門、有檔次、有競爭力,最重要哩是,容易學!”

雷大力停下腳步,隻見一座巨大的編鍾赫然屹立在兩人麵前。

劉真真震驚了:“大哥,你太有想法了。但這玩意兒去哪兒挖啊?”

雷大力有些得意:“我已經查到了,網上都有賣,不貴!”

劉真真還是覺得行不通:“那誰來教呢?”

雷大力挑了挑眉:“跟我走!”他帶著劉真真轉戰到一家養老院。

養老院裏,一位看上去起碼有80歲的老人坐在輪椅上,目光無神地望著麵前的碗。雷大力和劉真真站在不遠處有些絕望地看著他。

雷大力也有點泄氣了:“問了一圈兒,他就是專門敲編鍾打擊樂的教授。”

劉真真有些難以置信:“這歲數還敲得了鍾嗎?感覺都可以給他送終了。”

老教授拿著筷子開始有節奏地敲碗,呼喚護工。

雷大力自我安慰道:“聽聽這節奏,多有生命力。”雷大力走過去,客氣地喊了聲,“李老師。”

老教授慢慢抬頭,把他認成了護工,緩緩地開口:“銀耳湯……加點糖。”

雷大力解釋道:“李老師,我是來請您教我兒子敲編鍾的,您跟我去我家行嗎?”

一聽到“編鍾”這兩個字,老教授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也顧不上喝銀耳湯了,立刻就要跟雷大力走。

雷大力在養老院裏一頓忙乎,終於取得了老教授家屬的同意,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將老教授接到家中授課。

夜晚,一座編鍾已經屹立在雷大力家的客廳裏。

老教授坐在編鍾前,他換了一身新衣,此刻,他整個人容光煥發,眼淚都快要下來了。

老教授用超級慢的語速顫顫巍巍地說:“我,很,感,動!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那門古老……而又高雅的……藝術。從今天起,雷小米,你,就是……我哩……關門弟子!你要擔負起振興……”

雷大力實在等不下去了,直接把小米推上前,順便鼓舞他:“看嘛,你哩擔子好重哦!鞠一躬!叫師父!”

小米站在編鍾前,呆呆地鞠了一躬:“師父。”他還是蒙的,這又是整的哪一出呢?

老教授還沉浸在剛才的感動中:“振興華夏……編鍾文明……的重擔……”

雷大力拿著錘敲了一下編鍾,然後快速遞到老教授手裏強行打斷了他的感動。雷大力滿臉堆笑地對老教授說:“我們開始吧。”

雷小米雖然五音不全,一會兒不靠譜,一會兒不著調,但是編鍾主打的就是一個冷門,雷小米在呆蒙中忘記了反抗。雷大力見小米沒有跑路,一顆焦灼躁動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一點。

但是幼升小不是藝考,光有才藝還不行,文化課也要達標。在劉真真的統籌和規劃下,雷小米最後上了一個幼升小補習班。

出乎意料的是,雷小米沒有逃跑,除了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他沒有別的想法。他已經沒有媽媽了,自從老漢兒認識了“女魔頭”劉真真,他就開始了水深火熱的生活,這個家怕是快容不下他了,他想。

早上,雷大力送雷小米去上學。雷小米坐在後座上,一改從前擺爛的癱坐姿勢,板正地坐著。他懷裏抱著小書包,一臉愁容地望著窗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誰讓他現在還要靠雷大力養活呢。

父子倆走在培訓班走廊上,雷小米沒有跟爸爸道別,抱著書包默默往教室走去。

雷大力看著兒子走遠,喊了一句:“小米。”

小米回頭看著他,雷大力舉起拳頭示意加油,小米沒有理會,轉頭便淹沒在去上課的小孩大軍之中……

雷大力也納悶了,怎麽會有這麽多孩子呢?

今天是劉真真女兒的生日,劉真真特意請了雷大力和雷小米去家裏吃飯。雷小米下課後,便被雷大力接到了劉真真家。

這是他們第一次走進劉真真家。家不算大,是一套緊湊的小兩居室,在微黃的燈光下,整個家看起來還是挺整潔溫馨的。

桌上擺了幾個菜,還開了一瓶紅酒,劉真真還在廚房忙活著。

雷大力、雷小米和妹妹圍坐在桌前,似乎沒有人想說話。小米也隻是坐著,不動筷子。當一個吃貨不愛吃東西了,說明他沒有快樂了。

雷大力疑惑地問:“咋個不吃?”

雷小米有點恐懼地看了一眼廚房裏的劉真真說道:“看著她,有點飽。”

不多時,劉真真從廚房裏端著蛋糕出來放到妹妹麵前。“乖女兒,生日快樂!”她一邊說著一邊點上蠟燭,“許個願吧,寶貝。”

妹妹看著蛋糕,坦率地許了願:“我希望能去爸爸那裏住。”

整個場麵又冷下來了,雷大力發現劉真真有點尷尬,他趕忙舉起杯喊小米:“小米,快給妹妹祝賀一下。”

雷小米碰了下妹妹的杯子:“祝你心願早日成真!”

不得不說,咱米哥也是個狠人。

氣氛已經降至冰點,這頓飯,大家各懷心事地吃完了。

飯後,妹妹回了自己的房間開始學習,小米見狀跟了進去。妹妹很快就進入了學習狀態,雷小米在她旁邊呆坐了一會兒,也拿起書來看。

沒多久,餐桌前的雷大力已經喝得有點陶醉,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桌上已經一片狼藉,他又開了一瓶紅酒。

劉真真找話題聊起來:“小米最近拚了啊,這次考得不錯,堅持下去肯定能行!”

雷大力有點得意:“我就說我兒子腦袋靈光,隨他媽。”

劉真真酌了一口紅酒:“小米媽媽做什麽的?”

這可問到點子上了,這是雷大力的高光時刻。

雷大力的語氣都跟著昂揚起來:“醫生,上海醫科大學畢業,是個學霸,她來我們這裏實習,就這麽遇到了。”

劉真真覺得很不可思議:“人家一位大醫生怎麽會看上你這小老板啊?”

雷大力來了興致:“那時候我剛開洗浴中心,有一天幾個人來鬧事,那時候我年輕氣盛,跟人動了手受了點傷,後來我去醫院急診,正好她值班,我就一眼相中了她。”

劉真真有點驚訝:“一眼就相中了?”

雷大力回憶著當時的情景,笑得很開心:“我記得當時她戴著口罩,隻露出眼睛和額頭。但光是看倒眼睛,我一下子就被征服了。她眼睛真的太漂亮了,不僅大,還水亮亮的,我一下子就陷進去了。後來啊,就天天找她擺龍門陣(1)……她心事重,總是不高興,我就把過去倒黴好笑哩事跟她講,講了兩個多月,她終於肯多跟我說幾句話了。後來……後來我們就在一起了……”

劉真真笑了:“那你過去也夠倒黴的。”

雷大力有些無奈:“那時候我啥子也沒有,隻能逗她笑一笑……”

劉真真也有點惋惜:“她是因為什麽去世的?”

雷大力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癌症,小米那時候不到2歲,還不記事。”

小米就算在看書,也是心不在焉的,他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生怕雷大力做錯事。他時不時透過門縫警惕地盯著雷大力和劉真真,聽他們聊得高興,小米終於不放心地小聲說道:“你媽千萬別看上我爸啊!”

妹妹低頭看著書,眼睛都不抬一下:“我媽誰都看不上。”

雷小米反駁道:“她看得上你啊。”

妹妹冷冷地“哼”了一聲。

雷小米有些好奇地問:“你為什麽從來都不笑啊?”

妹妹有些陰陽怪氣地說:“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嗎?”

雷小米看到妹妹的書桌上擺著高高的一摞書,吃了一驚:“你怎麽學這麽多東西?”

妹妹麵無表情地說:“我媽要求的。”

在雷小米心裏,劉真真早就是“女魔頭”了。雖然她說話沒有箭箭媽凶,但是他覺得劉真真比箭箭媽嚇人多了。

“你喜歡跳舞嗎?”小米百無聊賴地問。

妹妹搖搖頭:“我隻喜歡鋼琴,可我媽說隻會鋼琴的話,考學沒有競爭力。”

雷小米歎了口氣:“人生都是這麽苦的嘜?”

妹妹從旁邊地上的一個行李箱裏拿了本書,雷小米發現裏麵都是妹妹的衣服和書籍。

雷小米不解地問:“你怎麽不把衣服放到櫃子裏?”

妹妹平靜地說:“因為我媽答應我,等我考完試,就讓我去爸爸那裏住,我每天都在盼著快點考試,很快了……”

妹妹說完看著小米,她的臉上一直帶著一種冷漠,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冷漠。

箱子裏裝的不僅是妹妹的行李,更是她的希望,就像長期生活在黑暗裏的人仰賴的一束光。有希望在,才能熬得住黑暗。

這時候,客廳餐桌前的劉真真已經喝得眼神有些迷離,她試探性地問:“那……你沒想過再找一個嗎?”

雷大力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個樣子,哪個願意跟?”

劉真真聽了這話,心頭躍過一絲欣喜,她先表達了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我倒是想過,要是真遇到一個合適的,也不是不能在一起。”

劉真真微眯著眼睛看著雷大力,氣氛有點曖昧,雷大力有些不好意思。

為了緩解尷尬,雷大力舉杯:“來,再喝一杯。”

劉真真突然冒出一句:“你跟我來一下。”

劉真真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雷大力嘴裏的菜還沒咽下去,有點摸不清這是什麽套路,他想了想,鼓足勇氣,起身跟上。

雷小米馬上探出頭來,吃驚地看著雷大力走進劉真真的臥室。

雷大力一進屋,就愣住了,隻見滿屋子堆著畫板支架、圍棋盤、大提琴、古箏……劉真真坐在床邊的鋼琴前,有點驕傲地說:“都是我女兒的。”

雷大力看著牆上貼著的妹妹跳拉丁舞的照片,以及各種考級的證書。

劉真真知道雷大力覺得不可思議,便解釋說:“誰知道哪棵樹會開花?隻能多學一點。為了輔導她,我都學會了。”說著,劉真真在鋼琴上彈了起來,雷大力坐在旁邊聽著。

雷小米聽著屋裏的鋼琴聲,更擔心了:“我爸和你媽都開始跳舞了!”

劉真真停止彈琴,看著雷大力,有點悲涼地說:“我原來也是個學霸,心裏裝著事業和理想……”劉真真不知道是在感歎,還是在為自己找補。

雷大力沒有吱聲,靜靜地聽著。

劉真真眼神裏有那麽一瞬間亮起了光,但又迅速黯淡下來:“後來生了妹妹,就把工作辭了,全力輔導她。離婚那點撫養費根本不夠養育她的,有時候緊張起來,信用卡都逾期還不上,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把自己賣掉了吧?”

劉真真苦笑了一下,雷大力有點驚訝。

雖然辛苦,但劉真真絲毫不後悔:“可我不覺得因為孩子犧牲了什麽,相反我特滿足,我投入這麽多,隻有一個原因……”

雷大力等待著劉真真的答案。

“因為妹妹優秀,所以更不能泄勁啊,想要給她更多的選擇,我這個當媽的就沒得選擇了……優秀是要付出代價的。”劉真真越說越有一種悲壯感。

雷大力被感染了,甚至有點被同化了:“說實話,我現在是有點理解那些媽媽了……”

劉真真很是無奈:“我知道妹妹更喜歡她爸,沒關係,我寧肯她現在怨我,也不要她將來怪我。等她長大,她會理解的,一定會……”

如果說父母關愛孩子是一種本能,那麽會愛孩子則是一種技能。多少父母都在以“愛”和“為你好”的名義綁架孩子,這究竟是父母的悲哀,還是時代的悲哀?

可憐天下父母心,同是天涯淪落人。雷大力看著劉真真,多少是有點理解她的,劉真真也看著雷大力,臉上有特別堅定的表情。此刻,兩個人之間已是較為曖昧的距離,燈光昏暗,劉真真有些遲疑:“其實,有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麽張口……”

雷大力也是成功追求過學霸的,不是什麽鋼鐵直男,氣氛已經烘托到這兒了,他覺得自己知道劉真真的心思了,但他也沒有想太多,就說:“沒事,你直說……”

“我……”

突然,臥室門被打開,妹妹抱著琴譜走進來,雷大力被嚇了一跳,尷尬地站起來。

“我想練琴了。”妹妹平靜且冷漠地說。

劉真真也不好再說什麽。

從劉真真家出來,在那條陡坡上,雷大力有些愉悅地哼著歌,領著小米往坡下走著。

雷小米看著雷大力,略帶諷刺地說:“你好開心喲!”

雷大力不知道雷小米話裏的深意,又或者知道了刻意避開。他說:“你現在這麽努力,我當然開心噻。”

雷小米轉頭,長長地拖出一個音:“哦——”

雷大力開心地蹲下:“來,背著你。”

雷小米跳到雷大力背上,問:“你不怕劉真真嘜?她打電話的時候像個‘女魔頭’。”

雷大力輕輕拍拍雷小米的屁股:“人家隻是工作認真負責。”

雷小米拍拍雷大力的頭:“雷大力,我們先說好,你們要是結婚,我不得喊她媽媽。”

雷大力忽然頓住,想了想,對小米說:“不會的。”

不會什麽呢?小米沒有追問,他自以為是地回應道:“我想你也不會。”

雷大力笑了笑,父子倆的背影往坡下走著,影子拉得很長……

自從上次給妹妹過生日後,雷大力與劉真真之間似乎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但兩個人都沒有繼續上次被打斷的話題。雷大力開始隔三差五地出來跟劉真真開媽媽群的線下討論會。

休息站裏,幾個媽媽圍坐一圈,隻有雷大力一個爸爸。幾個媽媽從包裏掏出筆記本、錄音筆、手機擺在桌上,全部就緒。劉真真坐在正中間,雷大力坐在她旁邊,非常默契。

劉真真用領導般的口吻說:“這次考學小分隊一共五人,我們的原則是互幫互助、資源共享,我來說一下這次行動的流程……”

這莊嚴、緊張的氣氛,知道的是備戰幼升小,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要有組織地為非作歹。這種特別行動,劉真真實戰過多次,已經駕輕就熟。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她女兒也要參戰,劉真真更是一刻都不敢放鬆,更不敢掉以輕心。

實戰的這一天,雷大力把車緩緩地停在求知小學對麵的馬路邊上。雷大力把車窗打開一條縫,望向不遠處的小學門口保安室。車上,劉真真和幾個媽媽眼神對視一下,隨後眾人紛紛下車,有種電影裏搶劫銀行的即視感。

大家心裏都熟練地背誦著劉真真傳達的流程:“首先是投考,需要先把簡曆送進學校保安室,簡曆一定要漂亮。”

雷大力和媽媽們越過斑馬線往學校門口走去,迎麵走來另外一撥剛送完簡曆的家長。兩撥“團夥”在馬路中間擦身而過,彼此打量,心照不宣,空氣裏仿佛有濃濃的火藥味。

到了保安室,雷大力率先將一張A4紙大小的簡曆遞給保安,隨後見劉真真和眾媽媽紛紛拿出書本一樣厚厚的簡曆,雷大力看傻了眼,感覺不妙啊!仿佛自己是一條九年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

保安把一摞學生簡曆放進一個箱子,起身走到教學樓的走廊盡頭,門打開,隨後伸出一雙手接過箱子,門又關上,接箱子的人並沒有露臉,整個過程都頗為神秘。雷大力抬頭一看,見門上掛著“招生辦公室”的名牌。

交完簡曆,回家等通知。報名隻是第一環,學習一刻都不敢放鬆,雷大力除了接送、觀摩雷小米上學,就是跟劉真真交換報考情報,關於大人之間的事,兩個人依然心照不宣。劉真真更是忙得不亦樂乎,隻是看雷大力的眼神,大有看半個自家人的意思。

這一天,雷大力正蹲在培訓教室外麵觀摩小米上英語課,手機微信的消息提示音響起,雷大力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他轉頭看向另一側家長休息區的劉真真,她也剛收到信息,兩人遠遠地對視一眼。

隨後,雷大力和劉真真從狹小的走廊越過一間間教室,來到一個樓梯間,與特別行動小組的另外三個媽媽會合,大家拿著文件夾互相傳閱。

這是流程的第二步:報名成功,群內成員集合,定期分享搜集到的考試信息。

劉真真發話:“這兩天考試時間就應該出來了。大家千萬不要放鬆,一定要堅持到最後。孩子的前途,成敗在此一舉了。”

最後一步,便是耐心等待群裏通知考試的時間。

一天天忙下來,雷大力感覺既疲憊又充實,焦灼的心也慢慢安定下來。

早上雷大力正在陽台上曬衣服,手機忽然響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考試時間終於來了。他轉頭透過窗戶望向“學習監獄”,看到小米正在學習的背影,雷大力頓時信心百倍。

求知小學特長考試那天,考場禮堂後台的走廊上熱鬧非凡,孩子們有抱著琴的,有背著劍的,有拿雙節棍正在牆角狠抽的……還有正在做賽前動員的家長,整個場麵好似武林大會。雷大力和小米則以一種恢宏的場麵出場,隻見他倆推著一架編鍾穿行在人群中,開出一條幾米寬的賽道,把其他家長和孩子都看呆了,雷大力臉上一副誌在必得的表情。

在後台的角落裏,雷大力調整著編鍾,雷小米有些緊張,頭上已經溢出汗珠。

雷大力安慰道:“莫緊張,我們小米能秒殺他們!”

“我想屙尿。”雷小米是真的緊張,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場考試。總以為自己見過很多世麵呢,在考試麵前仍然隻是一個緊張的小孩子。

雷大力習慣了雷小米耍花招,隻道:“等一下,最後再練一下!”

“棒棒不見了!”雷小米發現敲編鍾的小錘不見了,緊張得聲音都顫抖了。

雷大力火速從旁邊飯盒上撿起一雙一次性筷子,掰開丟給小米,說:“我給你找,你拿倒這個先練習《春江花月夜》,背譜子,預備,敲噻!”

雷小米忍著緊張的尿意,拿著筷子敲下去,編鍾發出悠長的聲音。但這聲音不是雷小米製造的,而是從他們身後傳出來的,熟悉的旋律在耳畔縈繞,父子倆都蒙了,對視一眼,慢慢走向舞台側幕……

透過側幕,隻見一座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編鍾矗立在舞台上,一個女孩穿著一身漢服,頭上戴著精致的假發髻,奏出一首《春江花月夜》,悠揚動聽……

雷大力和雷小米都蒙了般地杵在原地,打破雷大力的頭都想不到,這個小女孩,竟然是妹妹,劉真真的女兒。

雷小米還在想,那我一會兒還上不上啊?

這時,老教授坐著輪椅從身後出現,他喊:“小米,從今天起,你,有師妹了!”

雷大力衝到老教授身邊問:“這是搞哪樣?!”

他一回身,就看到劉真真站在那裏,一臉為難。

雷大力望著她,沒有說話,是在期待她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嗎?雷大力不知道自己還能對她期待什麽。

隻聽劉真真滿含歉意地解釋道:“妹妹鋼琴考級發揮不好,我擔心特長證書競爭力不夠,所以私下讓妹妹學了編鍾。上次在家裏就想跟你說,被妹妹打斷了……”

好吧,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雷大力除去憤怒,一種自作多情的諷刺感也湧了上來,他憤怒又難堪地注視著劉真真。

“別介意啊,兩個孩子公平競爭嘛……”劉真真甚至厚著臉皮說出這種話來。

雷大力急了,他把小米推到劉真真麵前:“這他媽怎麽公平競爭嘛,小米隻有這一個特長!”雷大力覺得不夠,又轉頭對著老教授發火:“你這老頭也真的是過分!小米不是你關門弟子嘜?”

老教授有點委屈,他有他的立場:“弘揚文化是大事,怎麽可以隨便關門?多一個人學習,就多一分傳承,多一分傳承,就多一分希望,讓我們的傳統文化散發出璀璨的光芒……”

雷大力氣得說不出話來,被夾在兩人中間的雷小米滿臉漲紅,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感覺自己有些異樣,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尿褲子了……

雷大力見狀愣住了,劉真真也驚住了。雷小米轉頭望向遠處的舞台,聚光燈下,妹妹正光芒四射地表演著編鍾,而自己的褲腳,尿還在往下滴答滴答。

雷大力徹底絕望了……

(1) 擺龍門陣,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講故事、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