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素不相識

“前幾天我發現他似乎闊綽了很多,無意中在他房間看到這隻皮包。在我得威逼利誘之下,他終於說出是他搶走了你的皮包,他還滿不在乎地說才這麽一點現金之類的無恥話。皮包裏有酒店的卡片,所以我把你的皮包帶來還給你。淩小姐,請原諒我弟弟吧!”

說著,少年突然起身向她深深一躬。這個舉動引起了咖啡廳裏其他顧客的注意,淩卉芹頓時有些尷尬,急忙要求他坐下。

“這是你弟弟的問題,你是好孩子,沒必要向我道歉。”

大概是校服喚起了淩卉芹對職大時代的記憶,何況附近這所男校相當出色。她微笑道:“你真是一個好哥哥呀。”

少年稍稍放鬆了一點,端起麵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其實我弟弟應該是生病了,他的很多表現看起來像是有些不正常。比如他對老師的態度簡直像是在戲耍他們,還有他整天捉弄同學,有一次還用美工刀割破了五名女生的校裙!我真的很擔心他,恨不得找個心理醫生給他瞧瞧才好。”

“這個主意好。”淩卉芹讚同地點點頭,“很多心理疾病會在青春期爆發,可惜現在還有很多人對心理疾病諱疾忌醫,認為是不光彩的事情,這是一種偏見。”

少年歎了口氣,說道:“可惜這也隻是我個人的一點小想法。一來我弟弟絕對不會同意去看病,二來我也不認識什麽有本事的心理醫生,學校裏那些輔導師翻來覆去隻會說那幾句。”

淩卉芹微笑起來,“看來我們算是不打不相識。”她從皮包裏掏出一隻名片夾,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少年有些訝異地看看名片,又再看看她。

淩卉芹微笑道:“我是香港一家心理診所的助理,你要是願意我可以介紹我老板給你認識。如果隻是通過網絡谘詢,我想他應該不會收你的錢。何況我跟他久了,一些簡單的情況我也有處理經驗,我們經曆過不少有問題的少年,不管是內地或是香港都有。”

少年欣喜地握緊名片,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你是個好孩子,值得獎勵。”淩卉芹突然被少年眼中的光芒刺得有些晃眼,她低頭喝咖啡,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孟,孟是要。”

這是姚思朦開始跟蹤方欣然的第四個月。方欣然如何耍心機終於勾搭上沈照曦都被他看在眼裏,他也成功地結識了方欣然的“好友”淩卉芹,將她身上莫名其妙的變化大致了解。

她其實沒有變。他忍不住這樣想,就算修改了記憶,她還是那個她。一旦遇上讓她感興趣的男人,她的本質就徹底暴露無遺。自己終究隻是她通往幸福的一座橋梁而已,過去是,現在也是。

更加讓他憤怒的是,這個女人不僅對過去毫無悔意,甚至已經將自己從她的生命中完全抹去。不僅將過去的自己抹去,如今也要將現在的自己抹去。

那我算什麽?

姚思朦回顧從前,驀地發現自己隻不過是方欣然一件可隨意丟棄的玩物。

我不會放過你。我要報複。

姚思朦的首選目標就是方欣然同父異母的妹妹方悅,他知道方欣然一向瞧不起這個平庸的妹妹,可是如果她的白馬王子沈照曦居然同平凡無奇的方悅苟且在一起,對自視甚高的方欣然絕對是致命的打擊。

就算造不成實質性的傷害,弄壞那個男人的名譽也不錯呢。

理清醫院骨科病房裏人滿為患,原本隻能躺八人的病房被塞進了十個人,過道上都躺著一個哀聲歎氣的斷腿人。幸虧郭啟泉是最早入住病房,算是挑了個靠窗的好床位。

他今年三十九歲,是一家征信社的業主。雖然在本國私家偵探乃是灰色地帶,嚴格來說並不合法,但是近來征信生意卻是異常火爆,基本都集中在調查婚外情、追查債務人的去向之類的案件。尤其是婚外情,甚至出現過夫妻兩人同時委托郭啟泉的情況,這讓他調查起來分外方便,不過將資料左手交右手,輕鬆賺得兩份報酬。

當然也會有相對複雜的工作,有些客人要求甚高,不僅需要照片為證,有時還必須錄音、錄影,以及長達百頁的分析報告。每當這個時候,郭啟泉就會覺得自己像是當年高考未曾失敗,最後當上了某個研究所的研究員似的。當然,一般這類高要求的客人付錢也會相當幹脆,適當的提高費用通常能被爽快接受。

半年前,郭啟泉在一次跟蹤目標的過程中遭遇車禍。他的傷勢沒有生命危險,但是相當嚴重,左腿中上段粉碎性骨折,必須動手術取出碎骨後上鋼板。在醫院休養近三個月後,醫生發現愈合情況不佳,俗稱“骨不連”,隻能再動手術取出鋼板,打髓內釘後植骨。

這段時間郭啟泉真是吃夠了苦頭,家裏人也跟著他的傷勢忙得團團鑽。由於他是征信社的主力,除了他之外另隻有一名女孩子打下手。出事之後,那個女孩子也辭職離開公司,所有業務都處於停頓狀態。

他每天躺在病**情緒低落,想到自己的賴以生存的事業恐怕會就此結束,不由得心焦難安。特別是另外靠牆3號床和走道9號床兩個病人那邊來了一堆家屬,大概是來自外地鄉下的緣故,索性在病房裏打起了地鋪,護士問起來都說是陪夜的。

這群人大呼小叫吵吵鬧鬧,經常整夜整夜不睡覺聊天,這更讓郭啟泉神經緊張、夜不能寐,就算向護士討要了安眠藥還是睡不著。他聽說二十九樓是VIP病房,不僅單人一間,其中設備也相當齊全,裝潢精致就像是賓館一樣。隻是每晚的過夜費就要300元左右,對象他這樣需要長期逗留的病人來說實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所以他也隻能想想罷了。

郭啟泉正望著窗外胡思亂想,突然鼻間聞到一股油膩的肉味。一轉頭,原來是臨床家屬買了最近流行的“炭烤豬蹄”,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一手豬蹄一手綠豆湯正在大快朵頤。

豬蹄之前是被一張報紙包著,那張被豬油浸透了的過期報紙躺在臨床的床頭櫃上正對著郭啟泉。他嫌惡地皺眉,正想要轉過頭盡量避開這股濃重的油膩味道,突然被報紙上的一則新聞吸引住了。

“著名媒體公司青年老板刺殺大學教師,被害人聲稱素不相識。”

他不避肮髒,勉強支起身體拿起那張報紙,吃豬蹄的中年婦女麵露詫異之色,肯定想這家夥要張舊報紙做什麽。

報紙的日期是三天前,這則新聞大約占了半版,隻是簡單描述了一遍事件的發生,對其中原因卻是語焉不詳,僅以“敬請關注後續報道”作為結尾。

郭啟泉反複看了幾遍,心中產生了一股不祥的預感。近半年來,他接受了本市某家知名傳播公司老板的委托,幾乎每天跟蹤他年輕貌美的妻子。客戶沒有說明具體事項,隻是要求郭啟泉詳細記錄妻子離家後的去向,包括前往的地點、到達地點的具體時間、她在某地逗留的時長以及曾經和哪些人見麵。

以郭啟泉多年征信經驗,這位丈夫十有八九是在懷疑妻子的忠誠度。也難怪,當郭啟泉見到女子的照片時,就忍不住想如果她是自己的妻子,大概自己也會疑神疑鬼、寢食難安吧!

作為私家偵探,他本不願意和警察打交道,左思右想,考慮到事件的嚴重性,他還是找來妻子,吩咐她帶著征信社辦公室保險箱裏的某個文件袋,務必親自送往警局。

陳智淵踏入病房的時候,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其中的髒亂嘈雜嚇了一跳。尤其是當他向郭啟泉出示警官證的時候,周圍原本自顧自說話的病患家屬忽然就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好幾個人做出側耳傾聽的模樣,甚至陳智淵已經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了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光芒。

鑒於郭啟泉剛動完手術,受傷的大腿不能動彈。於是陳智淵便拜托醫護人員將其索性連著移動病床一起推到一間安靜的會客室裏,雖然病床移動會牽引傷口疼痛,但是這反而正合郭啟泉的心意,畢竟他還要在醫院待上一段日子,他可不想成為諸多家屬口中的談資。

“郭先生是吧?我想請問你是在什麽情況下拍攝到那些照片的?”關上房門後,走廊裏喧囂的聲音忽然就消失了,屋裏屋外像是兩個世界。

麵對陳智淵的提問,郭啟泉稍稍有些猶豫。他知道私家偵探算是一個灰色地帶,公安部甚至明令禁止這一民間機構,自己若不是意識到情況嚴重也不會主動招惹警察上門。

他略一躊躇,轉頭正撞上柯淮陽友好的目光,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和盤托出。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大約在半年前,報紙上的死者沈照曦先生來到我的公司,委托我調查他妻子的去向。”

“當時他的表現如何?”

郭啟泉微微搖頭,說道:“我看不出他的情緒,按照我從業十幾年的經驗,基本上絕大多數委托人在頭一次碰麵的時候,他的目的性就會很明顯地表露在臉上。可是沈先生卻沒有,他隻是要求我每天跟蹤他的妻子,每隔兩個星期將沈太太的出行集合成報告給他。我剛開始以為他的太太有婚外情,可是跟蹤了一個星期卻完全沒有線索。沈太太的生活很有規律,上班、下班、回家。我可以肯定地說,她幾乎連女性朋友都沒有,是個相當孤獨的人。”

陳智淵想起初見方欣然時她看似清麗無邪的模樣,莫名心中一動,隨著調查的深入,仿佛時光倒流,他看到了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女在用自己不著調的方式拚命追求被愛。她既對被愛有著近乎變態的渴望,同時又極度不信賴他人,她用各種怪異的手段作為對愛的考驗,這恰恰說明了她的不安。或許也從另外一個側麵說明,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人真愛她。

她是這樣美麗這樣聰明,這樣出色的女孩子誰不想要得到呢?但是得到後帶來的虛榮和快感遠遠勝過她本身,她就如同一件珍貴的鑽飾,人們花盡千金、用盡心思獲得之後,突然驚覺也不過是一樣東西而已。

鑽石之美令人忘卻千萬年的錘煉,她之美令人忘卻她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一般來說,沈先生要求我跟蹤沈太太白天的行蹤。晚上七八點以後等到他回家,我就可以收工。所以總體來說,我的工作時間在早上8點沈太太出門直至傍晚7點公司下班。絕大多數白天上班時間,沈太太都在公司,所以我會在附近的咖啡館等候。有時她作為人事主管會外出辦事,我同樣會跟隨她,看看她是否假借公幹之名做些其他的事情。當然,基本一無所獲。”

郭啟泉的講述令陳智淵有些迷惑,按照周樺在L城的調查結果,失蹤的雇員羅奕親口承認自己與方欣然有一段婚外情,羅奕正是為了接受方欣然的考驗才會離開S市來到這麽一個小地方追求“夢想”。

“你沒有發現沈太太和另外一位雇員的婚外情嗎?”大約是猜測到了他的想法,柯淮陽率先發問。

郭啟泉搖頭道:“我不知道沈太太在公司裏是如何和別人相處的,至少從我跟蹤了大約三個多月的時間以來,我沒有看到她和任何男性單獨外出過。中午有時她會和人事部的女同事一起外出就餐,有時她就留在公司。周末她基本留在家中休息,偶爾會和沈先生一起外出。她應該朋友很少,更不必說婚外情了。”

陳智淵點點頭,從隨身公文包裏取出一隻文件袋,向他展示了一疊共有十多張照片,問道:“請問你是從什麽時候發現有其他人在跟蹤方欣然的?”

這些照片的主角都是方欣然,郭啟泉拍照的水平不錯,不僅角度選得好,似乎對美學也無師自通,相片中的佳人美麗又自然,簡直就像是時尚雜誌上的街拍似的。

隻是相當一部分照片有些奇怪,雖然也將方欣然攝在其中,但是很明顯焦點並不在她的身上。

“大約在半年前,我好幾次發現跟蹤沈太太的不止我一人。一開始我以為是沈先生不信任我,生怕我被沈太太收買——這類情況在我們這行並不鮮見,經常有私家偵探兩邊收錢的狀況發生。因此沈先生另外再請人調查也並不是沒可能。可是經過我多次觀察,我卻發現那個人並不是受雇於沈先生,也可以說他並不是真的私家偵探,隻是一味跟蹤沈太太而已。”

郭啟泉指著照片裏戴著漁夫帽的黑衣男子說道:“這個男子跟蹤沈太太的時間並不固定,有時會跟蹤一整天,有時則會跟個半天就消失不見。我能確定地說,他一定對沈太太了如指掌,尤其是她的作息時間,否則時間點不可能拿捏地如此之準。”

陳智淵凝視著照片裏經過悉心裝扮仍然十分熟悉的那張臉,問道:“你有沒有將這件事通知沈先生?”

郭啟泉苦笑道:“我們這行如果沒有真憑實據怎麽能向客戶邀功呢?雖然沈太太本身沒有問題,可是這個男人的行為卻相當令人玩味。於是我決定改變策略,犧牲一部分跟蹤沈太太的時間,改為跟蹤這個男人。”

“對方有發現你在跟蹤他嗎?”柯淮陽說道。

郭啟泉遲疑了一下,答道:“我對自己的專業有信心,對方應該不知道我在跟蹤他。所以我幾乎隻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就查出原來他是S大學教育學院的一位老師。從表麵上看,這位老師和沈太太沒有任何關係,既不是同學,也不是老鄉——沈太太籍貫是Z城,那位老師的籍貫是J省A市某鄉。”

“沒錯,那位老師也聲稱完全不認識沈太太。”

“這可就奇怪了。照我來看,跟蹤沈太太大概是這位老師的業餘愛好,我想了些辦法調查到這位老師是學院秘書,所以空餘時間不如那些任課老師多。不過他還是一有空就會跟著沈太太,而且比我們厲害的是,他每次在沈家門前等待不用超過五分鍾,沈太太便剛好出門。還有幾次我在附近的城市超市發現此人,之前沒見到他跟著,估計可能是本來就守在超市裏等沈太太出現。”

陳智淵緩緩點頭,“後來你怎麽沒有及時向沈先生匯報?”

郭啟泉伸手想要拍自己的大腿,猶豫了一下,緩緩放在身側,歎了口氣說道:“我真是無比倒黴。我剛將這些資料整理妥當,卻在第二天發生嚴重車禍入院。我本想著等出院後親自給沈先生送去,沒想到傷勢嚴重,一住就是個把月。後來開刀拿出碎骨後恢複很不理想,隻能重新拔掉鋼板再治療。這一耽擱就是半年,我也很奇怪沈先生居然沒有找過我。昨天我無意中看到報紙上寫沈先生刺傷某位老師後重傷不治,我懷疑那位老師就是我跟蹤過的那個,所以才讓我妻子將文件袋交給警方。”

“你做得很對。”陳智淵重新將文件袋收好,“你能回憶一下沈照曦委托你調查沈太太的具體時間段嗎?這對我們很重要。”

沈照曦是在一年前,即去年的一月十九日正式委托私家偵探郭啟泉調查妻子方欣然的行蹤。從一月十九日至三月二十一日,郭啟泉幾乎一無所獲,然而奇怪的是,按照公司同事的說法,這段日子方欣然其實暗地裏在和羅奕交往。

“方欣然喜歡玩一個叫做‘考驗’的遊戲。”回到警局辦公室,賀芳齡端來她和周樺出差L城帶來的土茶,雖然入口略顯粗劣,但是口感卻很清爽。

柯淮陽喝了口茶說道:“十二年前,方欣然曾經和一個叫做姚思朦的男生交往。她為了考驗男生的忠誠度,就提出需要男生為自己出氣教訓一度拒絕自己的職中班主任馬老師。從當時的資料來看,馬老師的死因並不是被重物擊中後腦,而是摔下樓梯後折斷頸骨而死。事後不久,姚思朦留書一封講明攜方欣然私奔,事實上卻隻是他一個人失蹤。所以我們可以推斷,姚思朦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是誤殺馬老師,之所以留書隻是為了轉移眾人的視線而已。”

“姚思朦的考驗是教訓馬老師、五年前沈照曦的考驗是栽贓同父異母的妹妹方悅、一年前羅奕的考驗是遠走他鄉創業,那麽麥子柳的考驗是什麽呢?”賀芳齡忽然插了一句,幾個男人倒是一齊沒了聲音。

沉默良久,陳智淵才開口道:“我倒是覺得,麥子柳在她看來,或許還沒有資格接受考驗。”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有點身體發冷。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及時懸崖勒馬,如果當時自己一頭栽進方欣然的溫柔陷阱裏,那麽她會給自己怎樣的考驗?這個女人,有種迷惑人心的力量,可是這股力量並不持久,待男人覺悟之後,便會對她產生難以磨滅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