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口蜜腹劍

在方欣然住院的那段時間,洛廷文幾乎吃住在單人病房。每次巡房的時候,邵醫生都會看見洛廷文坐在方欣然的病床旁,在她耳邊喁喁細語。方欣然因為重度感染的緣故,一度發燒到四十度,神智忽而清醒忽而糊塗。

洛廷文帶了一大盒筆記本和信件,一樣一樣讀給方欣然聽,還在帶了好幾張同一個女孩子的相片給她看,既有那個女孩子的單獨照,也有兩人的合影。那女孩雖然笑容陽光燦爛,但是站在美貌異常的方欣然身邊,總是顯得有些不自然。

洛廷文千叮囑萬關照醫院絕對不能透露給少女子宮切除的消息,幸虧方欣然也從未詢問過自己的病症,有次邵醫生無意中聽到兩人聊天,原來洛廷文將之輕描淡寫地描述成“切除闌尾”而已。

大約一個多月後,方欣然出院了。雖說洛廷文自稱會通知她的家長,可是直到最後一天,邵醫生依然沒有見到方欣然的家裏人出現,跑前跑後忙碌的始終是洛廷文。

甚至從洛廷文的眼裏,邵醫生讀出了超越醫患關係的某種含義。他以為洛廷文默默愛著這個少女,可是事後想想卻又覺得不太象。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包括洛廷文,聽說他又回加拿大去了。有關那個女孩子,他隻是籠統地將她稱為自己的病人,至於他為何會這樣關心愛護一個病人,我也十分驚奇。”

邵院長說完十二年前的往事,像是完成任務似的長長籲了一口氣,“我有預感這個女孩子不簡單,早就有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事隔十二年才有人找上門來。你們似乎晚了點。”

懷孕、墮胎、切除重要器官,陳智淵沒有想到方欣然竟然吃過這樣的苦。他的心情變得很奇怪,從最初被這個美女吸引,甚至一度感受到溫柔鄉的柔情蜜意而難以自拔,整個人生都陷入到某種混亂的局麵。中間他幡然醒悟,將她視之為謊話連篇、口蜜腹劍的美女蛇,還慶幸自己懸崖勒馬。

可是如今從邵院長的嘴裏聽到方欣然的過去,他不禁心生憐惜,想到那天方欣然得知丈夫與劉清瑩有染的消息後,那個小小的人兒獨自坐在噴泉邊發呆的樣子,他竟然有點神情恍惚。

或許,她真的隻是想要很多很多愛而已。偏偏她空有一身美貌如畫,那麽多男人想要得到她,卻沒有一個人能給她完整的、獨有的愛。

邵院長一直將兩人送到樓下急診室,嘴裏不斷在說自己是無辜的,如果洛廷文牽扯到什麽可怕的案件中,自己絕對隻是一時心軟幫助一個多年老友而已。除此之外,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參與過。

陳智淵看他也是怕被人投訴違反醫療守則,弄丟頭上這頂烏紗帽而已。正想要隨口敷衍他幾句,卻發現邵院長突然停住了腳步,怔怔看著前方發直。

兩人順著他的眼光往前望去,頓時也呆住了。

急診室裏雖然人來人往,可是有個女子依然有如沙礫中的珍珠般鶴立雞群,她顯然也發現了兩人,粉紅色的唇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Z城健生服裝廠原本是本地最大的校服工廠,最輝煌時期員工高達一千人。現在卻隻剩下一個小小的門市部,售賣的也不全是校服,更多地銷售一些紅綠領巾、白跑鞋、條紋運動褲等學生用品。

二十多年前,整個Z城的校服統一,所以上萬名職中學生都身穿健生服裝廠設計生產的校服,學校規定每人至少購買兩套作為替換,而職中生還在生長階段,通常每年都要更新校服,因此這家服裝廠生意興隆。

到了十五年前,Z城教育局不再硬性指定校服的款式,每個學校可以根據自己的要求設計校服,這樣一來,設計能力低下、長年維持同一個款式的健生服裝廠日漸衰落,從一個千人大廠逐漸變為幾個車間尚在運行。

如今整間廠房都被賣了抵債,工人們紛紛各謀出路,剩下一些積壓的庫存則擺在這家門市部慢慢銷售。其實Z城如今絕大多數學校已經摒棄了這種老式校服,僅存的幾所中學也從一年級開始使用新款校服,因此這個門市部一個月難得售出一件,一個年逾六十的老頭子哈欠連天,坐在櫃台前瞧著門外發呆。

霍疏影的年紀看上去既不象是買校服自己穿的,更不像是買給孩子穿,因此當她踏進店麵時,老頭子有些狐疑地看著她。

“老板,這種款式的校服這裏有賣嗎?”霍疏影遞上一張照片,那是她在參加境南中學校慶時,偷偷在宣傳欄裏翻拍的。

老頭子接過照片看了看,繼續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你是老師?學生?”

霍疏影笑了笑,說道:“是這樣的,我是境南中學的畢業生,我們同學聚會說好一起穿校服懷舊。可是我的校服不慎弄丟了,又不想讓大家掃興,所以過來看看有沒有得賣。”

老頭子頓時高興起來,“你算是問對人了!這種校服呀,現在還真隻有這兒才有得賣呢!小姐你要幾套?哪個季節的?”

霍疏影略一猶豫,想到馬崇武死時乃是十一月中旬,於是便說是秋季校服。

趁著老頭子在裏屋翻找的時候,霍疏影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搭話,老頭子大概平時都是獨自看店甚為無聊,這下馬上打開了話匣子,說自己本是三朝元老,從服裝廠建立之初就工作至今。

“我們這些工人真是苦啊,以前沒日沒夜地幹活,總算是吃大鍋飯,想著這輩子總不用發愁。誰知道廠裏接不到單子,說讓我們下崗就下崗,那些個領導倒是個個又分到房子又賺到票子的,我還好呢,總算有個門市部讓我守著,拿點吃不飽餓不死的工資,那些個四五十的同事就慘了哦。”

老頭子絮絮叨叨,終於取出一套款式老舊、被壓得皺巴巴的校服,外邊罩著防塵袋,他打開一本又厚又爛的筆記本,戴上老花眼鏡,一邊在筆記本裏記錄什麽,一邊說道:“一共一百二十元。”

霍疏影付款之後問道:“現在隻有這裏有賣這種校服哦,平時生意好嗎?”

“怎麽可能有生意?”老頭子像是聽見大笑話般嗤之以鼻,“今天是三十一號,你可是本月校服第一單!自從十幾年前教育局不再規定校服的款式開始,很多學校都自己找廠商加工,我們是一日不如一日。現在麽,大概也隻有五六所學校的學生會穿這種校服吧。”

“那十幾年前的生意應該還不錯?”

老頭子摘下老花眼鏡擱在黑色筆記本上,“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們廠最旺的時候還沒開門市部呢,那時候都是學校統一來廠裏拿貨。自從學校自主校服式樣之後,我們才設的門市部,做的都是零售業務,反正廠裏的庫存就這麽多,估計賣完後也不可能再生產了。”

他還拍了拍筆記本,“你可別不信,這十幾年來賣出多少件校服全寫在這本本子裏了,別問我什麽發票、會計、做賬之類的東西,我可全不懂。我隻負責收錢,每個月五號廠裏會派人來取錢,我反正吃死工資。”

霍疏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想要翻閱這本磨損嚴重的黑色記事本,可是又覺得唐突,正想要找個什麽借口,裏屋的電話居然響了。

老頭子立刻返回裏間接電話,霍疏影快速將記事本翻了個麵,打算從後按照年份翻找。

老頭子的字很難看,歪歪扭扭,像是蟑螂爬。

霍疏影隻覺得不知所謂,除了一些日期可以分辨之外,其餘完全看不明白。

老頭子掛上電話,見霍疏影在查看記事本,不由愣了下。

“你這是!”

霍疏影臉不變色地說道:“其實我在十二年前來這裏買過校服呢,那時候我十三歲,還是媽媽帶著我來買呢。所以我想看看老板你這有沒有記錄?也算是一種懷舊哦。”

老頭子釋然道:“這樣啊,我看看。十二年前!大致幾月份知道不?”

“十一月中下旬。”

老頭子又戴起老花眼鏡翻找起來,陳舊的紙張顯得格外脆弱,似乎動輒就會散架。

“好像一共才賣出三套校服,都是男式的,沒有女式啊。”

老頭子盯著我想了想,又搖頭說道:“不對,不對,不是你。肯定不是你。”

霍疏影心裏微微有些驚訝,於是問道:“什麽不是我?我十二年前應該來買過校服。”

老頭子摘下眼鏡又端詳了我一陣,搖頭道:“或許你來的日期不在十一月中下旬,因為我記得很清楚,來購買這種式樣校服的一共隻有三個人。其中兩個是大人,另外一個則是個男孩子,所以絕對不是你。”

“老伯伯你記性真好,十幾年前的客戶都記得。”

老頭子又一陣搖頭,“不是我記性好,那是因為大約一個禮拜之後,有個女孩子說那次弟弟購買校服的時候少付了五元錢,所以一定要我跟著她回去拿。說實話,我也忘記了當時是不是真的少收了男孩子的錢,反正我們門市部也不靠這個過活。但是那女孩子表現的很真誠,又說占了別人便宜睡覺都不踏實,我隻能跟著她回去。可是走到她家小區,她又突然想起來口袋裏明明有五元錢。真是個糊塗丫頭。”

霍疏影緊蹙雙眉,心想這個女孩子這樣做,好像刻意要在老頭子的心裏留下深刻印象似的。

“這個女生真是誠實,難怪老伯伯你到現在還記得那麽清楚。”

老頭子笑笑,“的確清楚,不過呢,就在之前的男孩子買校服後的幾天,我在報紙上讀到境南中學有個老師在學校被殺死的消息。真是由不得我印象不深刻啊。”

霍疏影心中一凜,果然不出她所料,購買校服正是殺死馬老師的重要一環。

“老伯伯你還記得那個女生帶你去哪個小區嗎?”

這句話似乎問倒了老頭子,他驟起眉頭,聚精會神地想了一會,隨後苦笑搖頭,“記不得了,隻有印象是在距離第十中學不遠的一個小區,我看到很多第十中學的學生跑來跑去哩。”

霍疏影想起姚思朧曾經說過十二年前她哥哥失蹤的時候,他們全家就住在距離第十中學大約步行二十分鍾的住宅小區裏。

她心中一陣雪亮,隨後又問了一句:“老伯伯,你看到境南中學老師被殺的消息後報警了嗎?”

老頭子頓時茫然,詫異道:“報警?我為什麽要報警?”

一個半月來,沈照曦終於踏出看守所的大門,早晨清冷的空氣充斥在他的鼻間,趕著上班的行人步履匆匆,誰都沒有多看這個衣著單薄的男人一眼。

有個身穿白色長款羽絨服的女子向著沈照曦站立的方向走來,邊走邊在自己的雙手裏嗬著氣,她的脖子上纏繞著厚厚的圍巾,幾乎遮擋住了整張臉。她在走過他的身邊時,忍不住扭頭看了他一眼,那奇怪的眼神仿佛在說,這個男人難道不覺得冷嗎?

冷,當然冷,臨近春節,今天的氣溫估計會降至冰點。

沈照曦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他的肺部,令他精神為之一振。此時他忽然想到,原來有些文人所謂“自由的空氣”,竟然是真的。他的身體雖然感到寒冷,但是心情極度愉悅,真想在這片藍天下大吼大叫一番。

在他待在看守所的這段日子以來,他除了宋子傑律師幾乎見不到其他人。可能因為殺人嫌疑犯的待遇比較特殊的關係,也可能是宋子傑律師使用了某種策略,他被獨自關押在一間牢房裏。雖然如今看守所的居住條件改善了許多,但是那種透徹骨髓的陰冷還是從四麵八方向著沈照曦湧來,就算他蓋著多厚的棉被也抵擋不住。

每周三宋子傑律師會來見他一次,一個半月總共來了六次。自從第一次宋子傑帶來方欣然拍攝的視頻講話之後,沈照曦就再也沒有方欣然的消息。就算自己向宋子傑詢問,得到的也隻是含糊以對。

不僅如此,他能明顯地感受到宋子傑態度的顯著變化。甚至在後來的幾次見麵中,宋子傑若有似無地暗示他:證據確鑿,不如就此認罪吧!法庭一般會以錯誤的男女關係作為考量,很可能不過是死緩,運氣好說不定是無期。

沈照曦很灰心,有些陰暗地想,莫非宋子傑已經做好了接收方欣然的準備?他了解太太,她需要男人依靠,她需要滿滿的、深不可測的、獨一無二的愛。

自己與劉清瑩的情人關係大約已經令她心灰意冷,雖然自己早就做好進入監獄甚至被判死刑的心理準備,但是仍然為不能再見一次妻子而傷心難過。如果上天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他絕對不會接受女秘書的引誘,以致最後落到現在這副田地。

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被一名匪徒搶走的積家手表,為何會出現在劉清瑩的屍體旁?難道說那個匪徒就是殺死劉清瑩的真凶?他完全想不到自己曾經得罪過哪個人,就算在生意場上有些明爭暗鬥,應該也不至於需要動用殺人後栽贓嫁禍這一出吧。

不過事實證明,正是由於警方找到自己被搶劫的證據,他才得以離開那間狹小、陰冷、昏暗,充滿絕望和死氣的五平米小屋子裏。

宋子傑律師的汽車就停在不遠處,他為沈照曦辦妥一切手續後便去取車。麵對憔悴委頓的沈照曦,他看起來十分尷尬,連和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想到自己曾經設想過沈照曦一去不回,此後便由自己照顧方欣然的念頭,宋子傑真是羞愧萬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況沈照曦一向待自己不薄。或許隻能說,沈太太實在美好,令人心向往之。

汽車飛馳,沈照曦將自己塞在後排座椅裏,在暖意融融的車廂裏享受著散發著怡人氣息的車載香氛,這時才感到腹中饑腸轆轆,伴隨著汽車顛簸更是惡心想吐。

“沈先生,對不起。”宋子傑突然開口,其實話說出口之後,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隻能蒙頭開車。

沈照曦在想,這時候如果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地獄血池拉麵最為貼切不過,實在不行,餛飩麵也足夠滿足。不過他自己心裏清楚,以方欣然的冷酷,家裏一定煙寒灶冷。

車到樓下,宋子傑喃喃還想說些什麽,沈照曦將之打斷道:“我今天想好好在家裏休息,明天我會去公司。你不必擔心,隻需通知同事們便可。”

離開溫暖的車廂,電梯裏就是止不住的寒意。沈照曦邊想著家裏必定也是如此冷清,邊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出乎意料地飄來一陣香氣,方欣然悅耳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照曦,是你回來了嗎?等一下哦,我在幫你煮麵。”

四周是熟悉的家具布局,踏在厚重柔軟的地毯上從腳尖傳遞來溫暖和包容感,嫋嫋上升的白霧來自茶幾上的加濕器,透過白霧,沈照曦看見那個嬌小、纖瘦的妻子端著一隻海碗小心翼翼從廚房走來。

“你知道我笨手笨腳,不過我記得你喜歡吃廣東細麵,我加了豬骨湯和魚板,快試試好吃不好吃。”

她笑吟吟地站在餐桌旁,身上還穿著Kitty貓圍兜,十分可愛。

沈照曦真覺得自己似做了一場噩夢,如今大夢初醒,一切都回歸原點。

他笑了笑,埋首對著麵湯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