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人生樂趣

每當這時,他唯有回到家中,抱起嗷嗷待哺的孩子,在孩子奶聲奶氣的呼喚下,才能獲得一點人生的樂趣,才能感歎自己這三十多年到底沒有白活。

馬太太身體不太好,以前是馬崇武的大學同學,當年也是一名詩情畫意的靜好女子。大學畢業後與馬崇武同分配在境南中學教書,後來因為幾次嚴重胃出血透支了身體,隻能辭職閑賦在家。

不過馬太太畢竟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她將小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一手好菜暖心暖胃。在照料幼兒之餘,她親手繡得一副十字繡山水畫在網絡上拍賣到五千元的高價呢。

妻子賢惠稚子可愛,這是馬崇武最大的安慰。

正值下午第二節課,整棟教學樓裏靜悄悄的,隻有遠遠傳來幾個任課老師響亮的講課聲。語文課是主課,馬崇武除了但當初三三班的班主任之外,還要兼任初三其他兩個班級的語文老師。

他的課程排得非常滿,一周當中幾乎隻有周三和周五下午略有空閑。

他坐在空****的辦公室裏批閱最近一次的作文。由於境南中學規模小,除了體育老師之外,幾乎所有的任課教師都在同一個大辦公室辦公。此時辦公室內隻有他一個人,窗外天氣有點陰鬱,但是反而更能讓他的心情變得平靜。

初三學生的作文基本都是同一個套路,也難怪他們,畢竟老師隻要求他們合乎規範,這樣才能在考試中避開風險。作文說到底主觀情緒太過強烈,老師若是一見傾心就是高分,如果恰好不合某位主審老師胃口,堪堪及格算是萬幸。

可是如果連作文都千篇一律,那當真是純粹的應試了,毫無主見的學生不可能在課業上取得成就,不過也可能如今這社會就需要這樣的人。

馬崇武一邊感歎這些作文實在是乏善可陳,一邊心裏胡思亂想。

本次作文題是“我的父母”,這不是馬崇武自定義命題,而是課本後的操練要求。上一篇剛好是朱自清的《背影》,因此課後習題就要求學生以自己的父母為主題寫一篇作文。

絕大多數同學寫得都是差不多內容,比如父母如何操勞如何辛勤工作勤儉持家,如何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讓孩子過著幸福富裕的生活等等。有些人的文章極端誇張,說什麽父母至今吃著糠做的糧食穿著打補丁的衣服。

馬崇武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這年頭糠這種粗糧還真不好找哩,同學你的爸媽是在追求健康生活吧?

這時,有一篇作文引起了他的注意。

文章的基調很平靜,文筆算不得優美但很流暢,整體感情帶著哀而不傷的節製。開篇便是與眾不同:

“我的父母,哦,讓我想想,我究竟有多久沒有見到他們。可能有一個月,也可能有數月之久。有時候對我而言,時間的流淌並不需要用日曆或者沙漏來記錄,我隻要看看米缸裏還有多少米就了然於胸。”

馬崇武稍稍有些錯愕,他合上作文本,隻見署名是“方欣然”。

方欣然。

他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頓時想起第一次點名時的情景。這女生的外貌雖然引人注目,但是氣質卻平淡如水,就像是一碗添加了鮑魚魚翅的粥,就算味道極其鮮美,但本質上仍然隻是一碗清粥。

整篇文章通讀下來,女生沒有抱怨父母的漠不關心,而是透著一股認命般的無奈情緒。最後的收尾讓人看後倍感心酸:

“其實我早已習慣獨處,獨來獨往有時有種意料之外的平靜寧和。我似乎能用置身事外的眼光來看待任何事情,這種獨立與冷然大約是同齡人所沒有的。隻是,偶爾在萬籟俱靜或是大雪紛飛的冬夜,我也會想父母在哪裏,他們在做些什麽?”

這篇作文隻是她的即興虛構之作?還是她的真實境遇反映?馬崇武不得而知,想要找她談談,卻想到她那雙失焦般的黑瑪瑙眼睛,竟然提不起探問的勇氣。

他沒有心情再看接下去的作文,索性離開辦公室出去走走。

遠遠地,他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還有十五分鍾才到下課時間,可是方欣然居然獨自在化學實驗室門口徘徊。從虛掩著門洞往裏看,是同學們三三倆倆熱火朝天地做試驗。

方欣然低頭踱步,那一身運動校服顏色暗沉式樣怪異,可是穿在她的身上依舊有種青春少女的亮麗氣息。她清爽的中短發垂在肩膀,烏黑沉沉的秀發略顯粗硬。

這女孩的個性一定倔強。

馬崇武心中暗下判斷,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她的麵前。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這次對焦成功了,她的眼睛深不見底,突然就好像將他的所有意識都拖進深深的深海裏。

“怎麽沒去上課?”

他定了定神,努力平穩住呼吸,用自以為威嚴的聲音問道。

方欣然淡淡回到:“一共四十一個人,總有一個會落單,對不對?”

“我自作主張邀請學生來家裏做客,真是對不起。”看著妻子剛哄睡孩子就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馬崇武心生愧疚。

馬太太正在浸泡白木耳,她常說這東西其實不比燕窩差,更可以增添各種輔料一起烹煮,長期服用同樣滋養容顏。唯一比較麻煩的地方是需要提前一晚泡發,期間還要間或換水。

“我煮些紅棗桂圓白木耳當甜品吧?你說這女孩子平時家裏沒人在管她?真是可憐。哎!”馬太太對他的道歉充耳不聞,手腳利落地整理食材。

今天晚飯後,馬崇武提出自己有個父母離異又再婚的女學生,平時都是獨居。由於明日就是元旦,他實在不忍心在這喜慶的日子裏放任少女孤苦伶仃,因此在未事先通知妻子的情況下自作主張邀請她來家裏吃飯。

自從馬崇武在化學實驗室外遇見落單的方欣然之後,他又有好幾次目睹她在各種活動課上形單影隻。說是全班四十一個學生,其中女生二十名,男生二十一名。可是許多活動也不盡然要求成雙成對,比如有次他就看到三個女生在打羽毛球,又或是四五個女生成群結隊在玩軟式排球。

總之,隻有她獨自一人而已。

從九月份開學至今三個多月來,期間也經曆了期中考試和大小不下三四次的測驗。總體來說,方欣然成績中等偏上,班級排名基本都在八九十名之列。她的成績分布很平均,文理水平都差不多。

馬崇武不能理解同學們排斥她的原因,說是嫉妒她的美貌,可是那些初懂人事的男生們對她也是敬而遠之。他想或許是因為她個性太過害羞,可是兩人之間偶爾的溝通她倒是應答如流。

這讓馬崇武想到她的家庭環境。職中學生有些已經很勢利,就算學校規定每天隻能身穿校服上學,還是有許多女生愛在運動鞋、圍巾、書包、發飾,以及學習用品上翻花樣。

而關於這些東西,方欣然無疑是最低層次的。

幸虧在物質上她倒是寵辱不驚,不卑不亢。馬崇武見識過她的淡定,非常讚賞她從容不迫的處世態度。他曾經和馬太太談起學生時說,這個年紀如此嫻靜的女生真是少見,尤其是出身如此複雜她未有慢點自我輕慢之心,真是不容易。

馬太太看過方欣然的文章後也認同馬崇武的看法,方欣然的文字與年齡不符,好像占據了俯瞰世間的製高點,所有喜怒哀樂均與自己關聯不大。

經過象之前的班主任打聽,馬崇武得知原來方欣然的父母早就分手,各自又成立了新的家庭。當年離婚時法院將女兒判給母親,但是方欣然之母很快找到新的歸宿。大約她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習慣獨自一人居住。

考慮到少女的自尊,馬崇武沒有過多表現自己的關心,為了讓她能更好地融入班集體,在不久之前的語文課上,馬崇武提出由方欣然擔任語文課代表。不過很快馬崇武便發現自已的安排於事無補,原本是語文課代表的班長董倩雯對此意見很大,經此之後排擠方欣然的舉動更為露骨。

“你說我明天晚飯煮什麽好?那個女生有什麽特別的口味嗎?”馬太太蹲下身子翻著冰箱,像是在問馬崇武又像是自言自語:“她很瘦吧?我燉一鍋雞湯好不好?再配上清炒蝦仁和香蒜排骨,蔬菜就白灼西蘭花,再來一道清蒸鱖魚。甜品就用冰糖紅棗桂圓白木耳,你看這樣可以嗎?”

馬崇武嘴裏唯唯諾諾應付著妻子的問話,眼前卻浮現了方欣然那瘦骨伶仃的可憐模樣。她不論如何竭力做出意誌堅強的樣子,本質上的虛弱與單薄還是令人一目了然。

身上的校服應該是中學一年級時訂購的,兩年多來她雖然生長發育,衣袖褲管都有些偏短,但是胸前後背依舊顯得寬大。從她衣袖口露出的手腕纖細得驚人,實在不堪盈盈一握。

三天前,方欣然突然手捧語文作業本而暈倒。原本同學們幾乎都在教室裏自習,看到她暈倒居然人人避開無人攙扶,總算有個女生看不下去趕忙通知馬崇武。

馬崇武心急如焚,他來不及嗬斥學生的冷酷無情,立刻將方欣然抱往衛生室。

一路上,他覺得懷裏的身體實在是輕盈得過了份。

衛生老師大約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事,一邊為她按摩一邊準備葡萄糖水。

“你們這些女生也真是得,整天減肥減肥,是不是不要命啦?”衛生老師算是個中年美女,白大褂下隱約可見性感豐腴的身軀。她瞪視著方欣然,用略帶嚴厲的口吻問道:“說,你多久沒有好好吃飯了?”

方欣然不急著答話,卻扭頭看了眼馬崇武,圓圓的眼睛裏好像有水波**漾。她低頭囁嚅道:“我!我想減肥!所以!”

衛生老師霍地起身,用訓斥地語氣說道:“減肥?你正在生長發育,居然還想要減肥?你才幾公斤?小姑娘,別以為越瘦越美,要是對自己的健康造成無法逆轉的損傷,當心追悔莫及!”

方欣然點頭稱是,然後用低不可聞又恰好能傳入馬崇武耳朵裏的音量說道:“我明白。我會注意身體,有機會我會好好吃飯的。”

馬崇武心中徒然一酸,從他站立的角度往下看,方欣然是如此瘦弱,她今天頭發淩亂紮起,從耳垂到後頸是一段秀氣的白。尖尖下巴下的鎖骨十分引人注目,簡直可以放一個雞蛋。

事後他詢問方欣然為何沒有好好吃飯,她倒是沒有隱瞞的意思,說是最近母親與再婚丈夫一起外出度假,其中剛好錯過給她生活費的日子,因此為了不至於米缸空空,她隻能饑一頓飽一頓。

“沒關係,我母親下周便可回來,到時候就沒問題了。”她的口氣輕描淡寫,聽者卻微覺苦澀。

“你母親去度假,那你父親呢?”

話剛出口,馬崇武忽然意識到不妥。因為方欣然的表情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嘴角略帶譏諷的笑,不知算是在嘲笑誰。

“其實!說我父母離婚算是客氣的說法。我母親並未與我父親正式成婚,我是個不名譽的私生女,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見過父親幾次。”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依舊平靜如水,簡直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馬崇武的家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居住麵積雖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很溫馨。一家三口平時出於方便起見,習慣於在廚房裏的小桌上吃飯,這次因為需要招待客人,特意在客廳裏搬出了平時很少使用的折疊式餐桌。

這可樂壞了四歲的孩子。小孩子都喜歡邊看電視邊吃飯,他時而跟著動畫片裏的角色唱歌,時而發出咯咯咯的笑聲。小男孩長得酷似馬崇武,五官簡直一模一樣,笑起來兩隻眼睛彎彎,非常討人喜歡。

桌上的雞湯散發著香氣,清炒蝦仁彈性十足,白灼西蘭花裏大概是配了雞湯的緣故,口感少了點苦澀變得更加可口。鱖魚新鮮出爐,刺少肉多毫無水產慣有的魚腥味。還有那道香蒜排骨,肉質柔嫩通體金黃。

四菜一湯。方欣然捧著手中噴香的米飯,心想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這樣鄭重其事地吃過一餐飯了?

她的記性一向很好,清楚地記得那正是兩年前的元旦前夕,差不多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左右。對,就是十二月二十九日。

那天母親少有的帶她去小區附近的餐館吃飯,當時母親點的就是四菜一湯,飯後還問店家要了餐盒打包,囑咐方欣然第二天熱熱當做晚餐。

她還記得那天最後帶回去的共有三樣小菜,分別是上湯娃娃菜、蜜汁排骨和兩塊鹹蛋黃塞蕃茄。

“欣然,媽媽不是不要你,媽媽也隻是不想浪費自己的青春而已。盧叔叔這樣的好男人現在不多了,媽媽不能冒險再失去他。你明白嗎?”

平時慳吝的母親幾乎從來不曾帶她去外邊吃飯,這在她十三年的生命中尚屬首次。她一開始很高興,以為母親找到了稱心如意的工作。母親的工作更替非常頻繁,她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有時是嫌棄工作時間太長、有時是受不了工作辛苦、更多時候則是受不了薪水太少。

隻是母親的學曆隻有職校,之後也不曾繼續進修深造,因此始終在售貨員之類的職位徘徊,這讓母親很不甘心。

盧叔叔這個稱號方欣然並不是第一次聽到,自從母親口中開始提到此人開始,母親常常帶著美麗的衣服和好看的皮包回來。雖然方欣然對於名牌毫無眼界,但是這些東西的優劣卻還是能明顯分清。

“以後你就要自己生活了,當然每個月媽媽會給你必要的生活費,你要懂得節省,畢竟生活在這個社會很不容易。但是媽媽知道你長大了,不要讓媽媽失望哦。”母親滔滔不絕地解釋自己離開的理由,手上則討好似的不斷為她夾菜。

“還有,媽媽會和盧叔叔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你就不用來參加了,學業要緊。當然,盧叔叔也不是特別想見你,免得大家尷尬,你說對不對?”

方欣然左手伸到桌下捂住自己微微有些發脹的小腹,她長大了嗎?或許是真的長大了,至少現在這個熟悉的感覺,就是本月月事即將來到的前兆。

“欣然?我可以叫你欣然吧?多吃點哦。”馬太太的笑容很溫柔,夾起一塊香蒜排骨放在她的碗裏。兩人明明相差甚遠,可是馬太太的臉卻在方欣然的腦海裏與兩年前的母親想重合。

她算是用盡全力才能阻止自己想要躲開馬太太筷子的舉動,用僵硬而難看的笑容回應她的好心。

“姐姐、姐姐。”小男孩看起來很喜歡她,看著她不斷在笑。

或許是氣氛不夠融洽,馬崇武笑著說道:“心照喜歡姐姐呀?以後讓姐姐經常來家裏吃飯好不好?”

“心照?”方欣然有些不明其意。

馬太太用纖細的食指抵著馬崇武的腦門,佯裝發怒道:“他呀,非說什麽取‘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涵義,偏偏所有人都以為是‘心照不宣’的意思。真是弄巧成拙。”

方欣然微微一笑,原本生硬的臉忽然變得柔美無比,這讓馬崇武稍稍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