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痛苦之源

想到自己曾經一瞬間為她所迷,陳智淵竟然感到後背發冷。他始終堅持認為,自己與艾琳的分手實在和方欣然無關,固然這女子婀娜多姿秀色可餐,可是自己也並非見異思遷的登徒浪子。他隻是無法適應婚姻和家庭,這世上的確有這種人,就算工作中如魚得水,為人處事都是良將之材,麵對家庭責任卻偏偏幼稚。

工作不過八小時,家庭呢?

方欣然淡淡開口,“我還沒有老到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有話不妨直說,陳警官。”

“好。”陳智淵毫不猶豫,“可是根據我們走訪調查所知,麥子柳在原公司風評很差,全公司上下幾乎沒有人喜歡他。甚至公司人事主管毫不諱言,如果有其他公司做背景調查,他決不會說一句好話。所以我想請問,當時所謂的‘好評’不知是從哪裏得來?是你親自打電話去麥子柳前公司的嗎?”

方欣然突然站了起來,她輕移蓮步坐上陳智淵身旁與長沙發配套的櫻桃木單人沙發上,收起雙腿抱在懷中,圓圓的眼睛看著斜上方的天花板,隔了一會用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口吻說道:“事情過去那麽久了,我還真有點不記得。一般來說,背景調查自然是由我致電,當然有時也會讓別的同事代勞。這件事我不能立刻答複你,恐怕要回公司翻翻當時的記錄才行。”

一分鍾前,她說話慵懶、柔媚入骨;一分鍾之後竟然平淡柔和。

她在拖延時間找借口。陳智淵默默地想,“那麽請問,去年三月十日你在哪裏?在做什麽?”

方欣然大眼睛閃動顯得十分無辜,“去年三月十日?我就連上個月十日做了些什麽都不記得呢。我朋友很少,基本上隻要是工作日都在公司,休息日都在家裏看書。”

陳智淵合上記事本,起身說道:“我明白了。其實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們有證據掌握麥子柳是在三月十日從N城來到本市,一個多月後他告訴姐姐麥子紅自己已經找到了滿意的工作。而貴公司那個失蹤的前策劃部經理羅奕正是在三月三十日購買了從本市出發往K市的高鐵票。”

“哦,是嗎?”方欣然一臉茫然,她也站起來像是要送陳智淵到門口,仰著頭望著對方,這種神氣陳智淵很熟悉,兩人初次相見時,她就是這樣嬌嬌怯怯淡雅從容。

嬌羞又淡定,兩種不算融洽的氣質在她身上混合,這讓陳智淵感到她的本質是如此冷酷無情,她寫下劇本後像是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眾人不知不覺按照她的意圖表演,她所有的喜怒哀樂不過是為了加速劇情的發展而已。

她踏前一步,卻被地上拱起的地毯絆住腳步,一個踉蹌跌在陳智淵的懷裏。

客廳裏空調很足,她隻穿著薄薄的睡衣,骨軟筋酥好像一段軟綿綿粘糊糊的蠶寶寶,還帶著似有似無的暗香。陳智淵雙手輕輕搭住她的腰肢,那裏特別溫熱,他深深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伸手扶穩她的身子,往後退了一步保持距離。

這種行為顯然惹惱了女子,她的臉色立刻從溫婉無害變得冷峻而淩厲,說話聲音清亮而生硬有如一塊冰冷的金屬,“如果陳警官沒有別的問題,我也需要休息了。請便吧。”

陳智淵站在玄關處扭頭看了她一眼,她依舊赤足站在華貴的地毯上,黑不見底的眼睛暮色沉沉,她微微皺著雙眉,原本我見猶憐的一張俏臉此時看來線條竟是如此分明,僵硬得似一座雕像。

她不是人。

陳智淵忽然有些暈眩與羞愧,他正想拉開房門奪路而逃,身後的女子又冷冷地開口道:“我什麽時候可以見我丈夫?”

陳智淵定了定神,說道:“恐怕不行,目前來說隻有他的代理律師才能和他見麵。”

方欣然“哦”了一聲,隨後坐回沙發,姿態優雅地拿起紅茶杯,開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奶茶,完全當他不存在。

“你和其他犯罪嫌疑人家屬不同,你一點兒也不為你丈夫擔心嗎?從上次至今快一個月了,每次隻有律師來看你丈夫。”陳智淵忍不住說道。

雖然不過數步之遙,可是方欣然的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剛才不也說了嗎?我去了又見不到他,一切委托律師處理就好。恕不遠送,走時麻煩幫我把門扣緊,謝謝。”

天色昏沉,S市的冬天總是陰冷潮濕,濕漉漉的空氣能鑽透身上的毛呢大衣。路上行人匆匆趕路,借著快疾的步伐驅走身上的寒氣。

前天應艾琳的請求,陳智淵委派周樺與柯淮陽前去S大了解姚思朧在Z城發生車禍的一些情況,得到的匯報令他大為驚訝。

雖然目前沒有證據表明姚思朧之死與方欣然有關,但是她擁有一段撲朔迷離的過去卻是毋庸置疑。而她在麥子柳案件裏避重就輕的態度也讓陳智淵感到她與麥子柳之間的關係絕不止普通同事那麽簡單。甚至周樺認為,那個聯係人“寶兒”應該就是方欣然。

“所有同事包括沈照曦都知道麥子柳在追求方欣然,雖然她在外表現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誰又知道私底下兩人如何相處?如果兩人沒有任何關係,她在做背景調查時又為何要為麥子柳弄虛作假?”周樺這樣分析道。

今天本是陰天,到了傍晚突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陳智淵坐在車裏發呆,他在想自己是回一次辦公室呢還是索性回家。

回家做什麽呢?回家異常冷清。

這麽簡單的選擇題對他而言竟有如站在十字路口般舉棋不定,他從車窗望外看,目送著一輛又一輛的汽車從身邊馳過。他暗自下了決定,如果下一輛汽車的車牌是單號那就回家,反之則回辦公室。

有意思的時,不知後方有紅燈還是怎麽,剛才還川流不息的馬路竟然變得清靜,一時之間空空落落隻剩下他的汽車孤零零停在路邊。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自從那次在城市超市巧遇姚思朧之後,雖然對此他並沒有要求方欣然解釋,而方欣然也沒有半點辯解的意思,但是從結合這次霍疏影的敘述來看,姚思朧並沒有認錯人。

幸虧那女生沒有告訴他們當時自己正與方欣然在一起。

想到這裏,陳智淵在這陰冷季節有些隱隱冒汗,曾經一度迷失的理智和判斷力都回到他的身上。他看到有一輛黑色淩誌從後駛來,車牌號是單數。

麥子柳死的時候方欣然有不在場證明,但是這並不代表她與案件毫無關係;劉清瑩本是沈照曦的時間證人,誰知竟然橫遭慘死,兩起案件一樣凶殘血腥,案發時間又很接近,劉清瑩更是沈照曦的秘密情人;姚思朧的哥哥姚思朦十二年前無故失蹤,而留下的書信自稱要與方欣然“私奔”;而姚思朧也是號稱找到某樣和哥哥失蹤有關的東西之後遭遇意外。

還有沈照曦。

在調查沈照曦的背景時柯淮陽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原來大約在五年前,沈照曦曾經因涉嫌一樁騙奸少女案而受到警方盤查。當時各種證據對沈照曦相當不利,不僅該少女能提供他的名字以及住址,同時警方也查到他用自己的身份證登記的多次開房記錄。

“隊長你猜最後怎麽了解?”柯淮陽在匯報時還賣了關子。

“因為沈照曦堅決不承認,最後隻能請受害人當麵對質。奇怪的是,那個少女見到沈照曦竟說根本不認識他,欺騙自己的那個‘沈照曦’根本不是其人!”

是很奇怪。陳智淵發動汽車,還是向著辦公室開去。

淩卉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的流失,可是誇張的是,她竟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後腦勺帶著一點迷蒙的空虛,頭發黏糊糊的分外潮濕。她努力睜大眼睛,卻看不見一點兒光亮。究竟是房間裏沒有開燈,還是身處在那月黑風高的室外?

她冷得麻木,不僅是四肢漸漸變得僵硬,就連脖子都好像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偏偏意識異常清醒。

她記得很清楚,下午自己為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淩家所有人都移民海外或者香港,S市的物業基本都出清,因此自己偶爾回到內地也隻能租住酒店。不過她出院後沒有繼續留在S市的打算,而是訂了晚上的飛機票直飛香港。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永遠也不回來了。

十五年來,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現在看來根本不可能成功的目的,自己無論是學習、工作、感情都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她就像是在演戲,飾演一個不同的自己。

有意義嗎?他說有。

他將理由說得冠冕堂皇,為她樹立了一個高尚偉大的理想。他說他們不僅在進行一場了不起的先鋒實驗,更是在挽救一個瀕臨絕境的少女。那個少女多麽年輕多麽可憐,她未來的人生方向都掌握在他們的手中。

那個少女可憐嗎?她不覺得。

淩卉芹還記得第一次和那少女見麵時的情景,她驚訝於少女的美貌,但也萌生一種同性相斥的抵觸感。她想從一開始他大概就已經做好了實驗的打算,因此不允許淩卉芹和那少女過多接觸,兩人幾乎隻是匆匆見過一麵,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

聽他介紹,那個少女犯下非常嚴重的罪行,幾乎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鑒於少女未滿十六歲,罪行雖然嚴重,但是最後的結果經過多方麵補救終於不至於太糟糕。因此無論是法院還是學校都願意給少女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但是前提是她必須接受心理治療。

雖說在國外心理治療曆史並不短暫,但在內地卻算是新興事物。本來他並沒有久留內地的意思,不過是為了回報師恩,幫著前任導師建立一套較為完整的心理治療體係而已。至於那個少女隻是礙於場麵上諸人的麵子,實在難以推托。

可是在與那少女相處一段時間之後,他卻改變了主意。

淩卉芹不能說了解他,但也認為與其說他被少女的美色所迷,不如說她引起了他的好勝心和征服欲。

他說少女的情況有些特殊,屬於典型的精神變態人格——平時沉默寡言貌似老實可欺,其實在伺機而動。她犯下的罪行就是最好的證明。

為了徹底治愈她的病症,他要求淩卉芹作為自己的助手共同參與整個療程。一開始效果不錯,可是在兩年後少女舊病複發差點害死了一個無辜的人。

為了保證治療效果,他決定做一個大膽的實驗,淩卉芹就是最重要的參與者。可以這麽說,因為有淩卉芹的參與,這起實驗才變得有意義。可是她付出的代價不小,她隔三差五就要生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裏,這讓她有時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總是陷入到虛無的痛苦中。

當然痛苦之源還有他。

他將淩卉芹當作什麽?助手?員工?還是事業夥伴?唯獨不是可以交心的愛人。這點淩卉芹從來都很清楚。

自己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她忽然有點弄不清,她的視力一向良好,配著那圓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他時常嘲諷她有雙夜能見物的貓眼。可是現在她的眼前卻是一片漆黑,渾身冰冷。

她不願再參與這種莫名其妙的實驗,更不想聽那種崇高的借口。她決定獨自返回香港,然後結束那裏的一切工作後永遠留在加拿大。那是她父母親屬定居的地方,雖然隻是一個加拿大深處的小鎮,但遠遠要比這個大都市來得平靜安穩。

淩卉芹誰也沒有通知,辦理了出院手續後坐上了一輛開往機場的出租車。

然後!是啊,她坐上出租車之後呢?她本應在候機室等候飛往香港的班機,現在這裏又是什麽地方?為什麽全身冰冷,四肢無力,後腦勺還粘糊糊得十分昏沉?

遠遠地,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淩卉芹聽得很清楚,她想這是她躺在地上之故。

輕輕一聲響,明晃晃的燈光刺疼了她的眼睛。

天花板是凹凸不平的水泥,一盞隻有燈泡的吊燈在半空中晃動。

有人緩緩走到她麵前,低頭看著她。

淩卉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想說話,可是隻能徒勞地勉強張開口。

怎麽會是你?

“張峰。”

“到。”

“董倩雯。”

“到。”

“劉建明。”

“到。”

今天是馬崇武第一次以班主任的身份上課,自從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以來,他一直在境南中學執教語文。由於他性格內向不善與人交往,因此在師資力量充沛的情況下,十年來他始終隻是一個普通任課老師。去年連著幾位資深老教師退休的退休、生病的生病,因此初三年級三班的班主任重任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馬崇武算是典型的多愁善感文科男,他的父親老馬同樣畢業於文科類大學,在單位裏算得上是個筆杆子,並不時有些豆腐塊見報,以此賺點微薄的稿費來貼補家用。

老馬酷愛文學,據說眾多世界名著中的有名橋段他都能倒背如流。他原本早就設想無論生男生女都取名為“崇文”,一是取“沈從文”的諧音,二是表達自己崇敬文學之心。

結果在十年動亂期間,舞文弄墨的老馬吃了不少苦頭,甚至因莫須有的罪名遭受不白之冤。他氣急敗壞之下索性將兒子的名字從“崇文”改為“崇武”,算是棄暗投明。

馬崇武談不上有多熱愛文藝,當初選擇中文係純粹是因為文科大學錄取時可以降低數學分數而已。他的腦筋隻要涉及到“XYZ”就會自動抽住,反應和思維指數迅速下降為零。

關於這點,老馬倒是不以為忤,他反倒認為這是兒子繼承了自己的衣缽,就該吃文科這口飯之故呢。

“於揚。”

“到。”

“徐敏敏。”

“到。”

“方欣然。”

馬崇武隻顧低頭畫勾,隔了一會才發現自己等待的那一聲“到”久久不來。

他一臉茫然地抬起頭,除了班長董倩雯算是提前見過一麵之外,底下坐著的四十餘人都是生麵孔。

“方欣然?方欣然今天沒到嗎?”

這時,才有個靠窗座位的女生如夢初醒般舉手回應。她之前一直單手托腮呆呆看著窗外,身邊的同桌也完全當她有如空氣,就算聽到班主任連點幾次名都不加提醒。

不僅是她的同桌,前後左右統統視而不見。

她回答的聲音雖然輕卻異常清晰,她的眼睛就像是兩顆黑色的瑪瑙,這讓馬崇武有種視線對焦不準的感覺,總覺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沒有。

初三這個年齡段的學生讓靦腆害羞的馬崇武非常頭痛,原本隻是當個任課老師已經有很多學生問題令他焦頭爛額,恨不得找個地縫遁走。如今他身為班主任,更是要直麵學生與老師、學生與家長以及學生與學生之間的各種矛盾。同時,還有升學這個緊迫的任務步步緊逼,開學第一個月,馬崇武簡直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