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秦始皇不好色

但凡外國政要來中國訪問，大多要去一趟秦始皇陵兵馬俑。2015年5月14日，時任印度總理的莫迪抵達西安，他在一號兵馬俑坑現場仔細欣賞，頻頻提問，其中“有沒有女俑”一問成為當天熱議的話題。

這個問題很有趣。兵馬俑的題材來源於秦代軍隊，秦軍常態化兵役製不涉及女性，國家危急關頭啟動“應急預案”，才發動女子參加戰爭。俑坑中出土的兵器劍入鞘，戟罩韜，弩有檠，沒達到“劍拔弩張”的程度，用不著啟動應急預案。看起來“沒有”很好解答，但要說清楚“為何沒有”，似乎還得費點周折。

戎事不邇女器。（春秋·左丘明《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公元前638年宋公與楚人戰於泓，鄭國是楚國的同盟國，鄭文公於十一月初八日早晨派出花枝招展的夫人羋氏、薑氏，來到柯澤慰勞楚成王。楚成王有點嘚瑟，帶著女賓欣賞戰利品：一群俘虜、一堆耳朵[1]。咋樣，看我們楚軍厲害吧。

夫子們為此憂心忡忡，便發出了“作戰期間不能接近女人的用具”這句話。男主外，女主內，女人拋頭露麵不合於禮，兵戎之事女人更不能介入。誰知第二天事態繼續惡化，楚成王進入鄭國接受享禮，賓主互換禮物，把酒言歡，這是國與國之間的邦交會晤，會談、宴請等環節如禮進行，氛圍莊重，議程正常。豈料夜幕降臨，鄭文公夫人文羋氏親護楚成王返程，同去的還有鄭二姬。

預言家斷言這真不是好征兆。楚成王這麽做，恐怕不得壽終正寢。執行禮節而最後止於男女混雜不合於禮，他怎麽能得好死？這件事等於昭告天下：楚成王不能完成霸業。公元前626年，楚成王遭太子商臣（楚穆王）和潘崇逼迫自殺，諡號成王，果然不得善終。

曆史教訓，禮製傳統，是兵馬俑中為何沒有女俑的答案。可是戰爭何曾讓女人走開過？戰國晚期，愈演愈烈的掠奪兼並戰爭使婦女遭到越來越嚴重的暴力傷害，伴隨著統一戰爭，秦始皇甚至每破諸侯就要掠奪各國美人鍾鼓充實後宮，這事又應該怎麽看？

這事屬曆史時期的全球化常態，性質和那些在戰爭中為了保全自己而犧牲女人不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論著中引述希臘《荷馬史詩》說，戰爭中“被俘虜的年輕婦女都成了勝利者的肉欲的犧牲品，軍事首領們按照他們的軍階依次選擇其中的最美麗者”。畢竟“美人與戰利品是英雄時代恬不知恥地提出來的口號”[2]。

對一位帝王來說，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秦始皇的後宮一定是美女如雲。對這種狀態不能說要予以理解，但也不能為了黑化而給這個人貼上“好色”“濫情”的標簽。他主導的所有武力戰事沒有一件與“色”有關。相對於一些諸侯君，嬴政在近女色方麵屬於節製型，可以八卦一二。

春秋時期，楚文王聞悉息侯夫人息媯漂亮，姿色嫵媚，率兵襲殺息侯，滅掉息國，以息媯歸，強迫她為妾。陳哀公戰鄭國敗，將國內男女分開排列捆綁，以待奉獻。吳國攻入楚國郢都，君居其君之寢，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寢，而妻其大夫之妻，按君臣等級強占楚國各級貴婦，以為戰利品供己享用。統治者都具有依仗權勢漁色縱欲的本性，嬴政盡管未脫俗套卻並不太過分。

“美人鍾鼓”充實後宮，“美人”和“鍾鼓”並稱，可見美人隻是一種“物件”而已。我們不能以現世道德觀貶損秦始皇掠俘美女的行為，也不必高估當時女性的地位，秦律保護的男女婚姻關係，男方掌握主動權，他們可以單方麵提出離婚，而如果女方對婚姻不滿，僅有私下出逃而又不被捕獲一條險路可走。

“棄妻不書，貲二甲。”其棄妻當論不當？貲二甲。（雲夢睡虎地秦簡《法律問答》）

秦統一天下後，明確了離婚需要官方認可的程序。後人如果喜歡秦始皇，往往會錦上添花，以《法律問答》來證明他對男女婚姻關係的態度，這有點像憑空追加一些美德美政。事實上男子出妻必須上報官府，私自離婚的話不但男方罰錢，被拋棄的女方也要同等受罰。不論是非對錯，各打五十大板，著實令人哭笑不得，哪裏看得出婚姻平等呢？

後人如果不喜歡秦始皇，往往也慣於層層加碼，盡可能多地羅列罪名。在秦始皇陵園內埋著一批死於非命的年輕女子，很多肢體殘缺不全。這對應了史書記載的秦始皇死後二世令後宮無子女者全部殉葬一事，世人聞之皆歎息“太慘了”“沒人性”。這筆血債歸於秦始皇，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已經死了，二世胡作非為，他管不了。

說到二世的“沒人性”，似乎也得客觀一些。那個時代女人等於物件，將她們置於死地的至親男人滿坑滿穀。春秋時期楚國有位無道的靈王，其人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楚靈王已經落魄到走投無路之時，小民申亥愚忠愚孝，把他帶回家裏當祖宗般供奉起來，忠心耿耿，傾其所有地款待，包括獻上兩個女兒陪寢，隻是因為“先父曾經兩次得大王不殺之恩”。後來楚王自殺，申亥竟然不惜以親生女兒為之殉葬。

女人等同於戰利品，即財物，自然無法納入國家政體。秦始皇陵園是國家建製的濃縮版，截至目前尚未發現一例女俑。百戲俑，男俑；水禽坑，男俑；文官俑坑更不用多說，亦是男俑。

人常說“漢承秦製”，漢代軍隊中自然依舊沒有女兵。但漢陵中卻常見女俑，比如西漢劉啟的陽陵。陽陵從葬坑發掘有200多件騎馬女侍衛陶俑，馬為木製，俑頭梳盤髻，麵容清秀姣美，騎馬挎劍英姿颯爽，她們多為年輕女子或者中年婦女。這些騎手並不披著鎧甲，不需要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禁衛軍中的女侍衛隻是皇後身邊最高等級的安保員。

陽陵首先是帝陵，其次是第二任皇後王娡的後陵。後陵需要女侍衛。皇後之尊，與帝齊體，供奉天地，祗承宗廟，母臨天下。帝後二者共同構成了中央集權製的頂層結構，是穩定大一統專製政權的重要因素。

秦始皇一統天下，皇帝成了專製政權的核心符號。《漢書·外戚傳》中也有“漢興，因秦之稱號，帝母稱皇太後，祖母稱太皇太後，適稱皇後，妾皆稱夫人”的記載。中國的皇後製度應該出現於秦始皇時代，但製度確定者自己卻沒有立過皇後。

這成為一個難解的曆史之謎。

皇後製度

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模式下，為了明確王位繼承權以避免紛爭，帝王對配偶進行嫡庶區分，確定嫡長子為王位繼承人。

嫡妻不僅僅是帝王的配偶，還是君主製結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職責是聽天下內治，與帝王的外治相配合。

有人認為是家庭因素影響了秦始皇。秦始皇的母親趙姬原是呂不韋的姬妾，秦莊襄王死後，“始皇帝益壯，太後**不止”，後來太後又與嫪毐私通，並生下兩個兒子。按照心理學理論，專家分析認為由怨母而仇視女人的心理陰影，由母親行為而形成的心理障礙，使秦始皇長大後在婚姻能力上未能健康發展，宮中眾多女人僅僅是為滿足生理需要。

也有人認為秦始皇是要求過高，無合適的皇後人選，所以才未立後。秦始皇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個皇帝，加之又是他第一次實現了統一六國，秦始皇自命不凡，於是在挑選皇後時標準也非常高，期望能選一個才能與自己匹配的女人為後，但是這樣的女人並沒出現，秦始皇也就將自己的立後之事無限期地拖延了下來。

另外一部分人認為秦始皇是為求長生而延遲立皇後，但無奈還未立後就一命嗚呼。種種說法，不一而足。秦始皇在長達37年的統治時期一直沒有立皇後，其中的原因應該是多方麵的，但究竟哪種原因起了決定性作用，史料中並未記載，我們今天也隻能夠憑借當時的點滴資料和想象進行猜測了。

統一天下之後，秦始皇曾述說各位諸侯國的不仁不義，為自己發動戰爭找理由。他說韓、趙、魏、楚背信棄義，不得不反擊滅之；燕王昏亂，不得不給點顏色；至於齊王，也是不義在先，絕秦使，欲為亂。總之，這套說辭裏沒有“食色，性也”啥事。

秦始皇未立皇後導致的繼位危機，給西漢統治者留下深刻的教訓，劉邦在定陶稱帝後，妻子呂雉成為第一位被正式冊封的皇後。

呂雉之所以能夠獲取“皇後”這一稱號，隻有一個理由：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站著一個女人。這段婚姻對於呂雉，正如宋人史堯弼所說，“彼其初隨高祖，顛越狼狽，艱難勞苦之態，亦備嚐其極味矣。故得天下，而為漢家謀慮，亦不可謂不至”。

從嫁給劉邦開始，呂雉陷入狼狽。稍微好過了，劉邦身邊又有了年輕貌美的戚姬。“戚姬幸，常從上之關東……呂後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結發夫妻，能共苦卻沒能同甘。劉邦做了點補償，立呂雉為皇後，並給她刻了一枚“皇後之璽”。

秦統一後，規定“璽”字為皇帝印章的專用稱謂，官吏的印章隻能稱為“印”。“皇後之璽”的“璽”字表明了皇後的崇高地位，雖然比皇帝地位低，但是跟皇帝一樣屬於“君”。這枚玉璽成為呂後皇後權力的象征，也許她並不稀罕。

1968年，14歲的孔忠良撿到“皇後之璽”，半個多世紀之後，他坐在長陵封土下，和小學生們分享這次意外的邂逅，他說：“文物是屬於國家的，個人再稀罕也不能私藏起來，交到博物館讓大家都能看到，我很自豪。”

[1]割掉戰死敵人的左耳計數獻功，稱為“馘（guó）”。

[2][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M].楊東蓴，馬雍，馬巨，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