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跡的誕生與重構
12 塵埃散盡遇見你
一點點、一層層清除掉俑坑上的土和木炭,終於離黃土掩埋的兵馬俑更近了一層。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出現在麵前的絕對不會是一個氣勢雄偉的“地下軍陣”,更像是一個“災後現場”,滿地的“斷肢殘臂”、破碎的“頭顱”……各種殘破的陶片,被泥土“擁抱”著彼此糾纏不清,那場麵比最暴怒的主婦摔碎了一地的碗盞還要淩亂。
沒關係,我們“慢慢地”接近它們。除去雜土,俑頭出來了,半截胸腔出來了,斷腿和雙腳出來了;插在窄縫中,踏著軟墊單腳站立,一厘米一厘米測出坐標,繪一份分布平麵圖;到了搬離它們出“坑”的時刻,一大早,肖同學和趙同學架好相機,師傅們也加了餐,兩個油潑辣子夾饃下肚,長了力氣,“美得[1]很”。發掘現場不論是三伏酷熱還是三九結冰,都沒關係,大夥樂在其中呢。
陶俑、陶馬四分五裂,殘片散布互相摻雜,端起一節左臂,馬上反應出右臂在哪裏見過;摩挲一節手指,馬上起身走到2米開外,拿起半截斷掌,茬口一碰八九不離十。從玉米堆裏挑一顆黃豆粒容易,從玉米堆裏找出一顆想要的玉米粒不容易,認陶片的功夫讓“老楊們”很是牛氣了一陣。
年輕隊員顯然功力尚欠,看著殘片在自己身上瞎比畫:胳膊?不對,太粗。肩膀?不對,太平整。老楊並不著急指導,冷眼隨著無頭蒼蠅般的“娃們”轉圈圈,撇撇嘴,說:“別急,看清陶片顏色去找。”“女老楊”卻又朝他撇撇嘴,反駁道:“光看顏色也不行,得看陶片裏邊的道道,外邊的紋紋。”
“紋紋”“道道”,外人聽起這些行話必然一頭霧水。“道道”,是陶俑泥胎雕塑完成後在外表打磨的痕跡;“紋紋”,是內壁上手指、草簾、捶具的痕跡。看見別人手裏拿著一塊殘片屬於自己負責的陶俑,他們兩眼立刻放光,像禿鷹發現獵物死盯著不放,——“這搭兒,這搭兒,拿過來。”“夢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驚喜“嘭”地湧過來,顧不上擦去凍下來的鼻涕。
殘片基本找齊,按部位擺放一長溜,不用招呼,大家頃刻聚攏在一起,從腳開始逐漸向上“壘接”。體腔好辦,裏邊塞上軟墊,外邊用寬帶子捆綁起到臨時固定的作用,陶俑就可以勉強完成站立。胳膊,尤其是半抬的右半部分,十幾斤的重量,綁不好“咵啦”一聲前功盡棄。
像身處超複雜的刑偵現場,或玩拚圖遊戲,陶俑殘片初拚不僅需要耐心和技術,還需要一點想象力。暫時找不到缺失的碎片,寧肯暫時讓它“破著”也絕不能瞎配。從“驀然回首”到“燈火闌珊”得花費多少時間,一天,數月,多年。1974年一號坑第一次發掘出土陶俑1000餘件,現在基本拚齊、完成粘接的不過700餘件,有些殘片至今都沒有找到。要求一件陶俑的殘片要達到“找齊”的程度,對誰都不現實。
把一群殘俑集結在一起,將殘片逐一製作清單,接著便進入除病害、保護顏色、粘接複原工序。那時它們像撤下戰場的傷員被精心嗬護,修複場所被稱為“文物醫院”。修複人員說陶俑身上有18種病害,包括起翹、脫落、殘缺、裂隙、硬結物、泥土附著物、生物病害、植物病害等,如果不清理幹淨就會受到進一步腐蝕。
所有出土文物,不論質地,經曆了歲月的剝蝕往往都集合了多種病害。去除有害附著物看似簡單卻仍然不能大意,它是保證修複質量的基礎。2020年6月,國家文物局頒布了一批文物保護行業標準,文物修複行業從跟著感覺走到依規操作,已經開始走出國門。
公眾非常關注兵馬俑的修複,我更知發掘現場初拚過程有多不易,S君說:“看著這件陶俑站起來,我的眼淚差點流出來。”
陶俑殘斷成了多少塊,這個具體數字實際沒多大意義。任何一個考古發掘現場都有一些遺物貌似完整卻早已“內傷”遍體,一旦移動必然開裂。每一位考古工作者結束田野發掘之後,洗殘片、拚殘片、粘殘片……轉入室內整理後經曆的折磨和驚喜,自有一番滋味留心頭。
考古工作者和文物之間經曆著漸行漸遠的曆程。等到田野發掘和室內整理全部結束,文物進入庫房或者成為博物館展品,我們不得不克服著如孩子家長一般的分離焦慮症。這是一種局外人無法體會的感受,隻能在日後的深度解讀中慢慢消解,直到有一天突然又開竅,瞧,這件經過粘接修複的陶俑,右臂前屈,做持長柄器物狀,左臂自然下垂,左手扭曲,半握拳,拳心向裏,小拇指在上,大拇指在下,應該是持旗的動作。盡管發掘至今沒有非常明確的戰旗痕跡,毫無疑問,戰旗一定應該有。現在織物旗幟腐朽無存,那就隻能另辟蹊徑,從陶俑的手形分析一番也算補上了空缺。
像是送孩子上學的家長,親手發掘的陶俑被放入展廳陳列之後,總有去看一眼的念頭,可偏偏展櫃前常年人流不斷。比如那尊出土於二號坑的坐姿俑,被裏三層、外三層的觀眾包圍,發掘者不再可能和它獨處。
坐姿俑俗稱“跪射俑”,它們渾身上下完美無缺,成為觀眾的“團寵”。有觀眾說:這類俑的神奇之處就在於它足夠矮。很多時候我們總是不服氣他人高於自己,總想著要比別人高,可到最後卻發現勇於低頭的人才是最後贏家。好深刻的心靈雞湯。
坐姿俑屬於步兵的一種,所持兵器有弓弩,捕捉了步兵守陣的瞬間姿態。守陣不是(上屍下從),而是蓄勢待發。從這個角度闡發出去,秦始皇何嚐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秦欲攻楚,戰前詢問需要多少兵力,李信說隻要20萬足矣,王翦說非60萬人不可。和領導談條件,秦王自然不悅,心中不爽,直接以輕蔑的語氣調侃道:王將軍真的老了,膽小了。結果李信戰敗,王翦佯病躲至老家頻陽。明知王翦那點小伎倆,秦王不僅沒生氣,也沒有直接下令召回來,而是驅車行70餘公裏至頻陽,登門請求王翦原諒。
“寡人不用將軍謀,李信果辱秦軍。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王翦謝:“病不能將。”王曰:“已矣,勿複言!”王翦曰:“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王曰:“為聽將軍計耳。”(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始皇帝二十二年)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沒聽將軍的話,我絕對錯了。將軍現在雖然病了,但也千萬別拋下我不管。”王翦仍然很拽:“身體有恙,我去不了。”始皇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前226~前224年),正值統一大業的前夜,此時嬴政絕對已經是一隻大老虎,依然能做小伏低。請回王翦之後,親自護送出城,爽快應允了王翦美田宅甚眾的請求。
俑坑建築工程質量一般,很快棚頂塌陷、土木俱下。身高1.8米左右的立俑首當其衝,受到嚴重破壞。坐姿俑通高隻有1.2米,單膝著地,右膝、右足、左足3個支點穩定支撐上體,穩定性強,很容易被坍塌下的土淹沒得嚴嚴實實。
無心插柳柳成蔭,由於“低姿態”,當初俑坑建築上層簡單處理的夯土塌落下來成了“鐵罩衫”,隔絕了空氣,隔絕了地表水大量的下滲,坐姿俑得以完整保全。兵馬俑發掘進入室內整理階段,如果可以選擇,我之大愛也是坐姿俑。隻因為這類陶俑殘損程度小,無陶片拚對壓力,雖然殘缺文物和完整文物之間並無研究價值之別。
[1]陝西方言中“得”音同“d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