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建築結構的量身打造
兵馬俑坑真不是“坑”,這一點在二號坑的營造方式上體現得更清晰。
二號坑平麵呈曲尺形,1976年5月至1977年8月進行了局部試掘,初步明確了建築形式和埋藏內涵。其中建築要素包括隔牆、二層台、過洞、開間、門道和各種複雜的土木結構。通過這些要素,內部空間劃分出4個功能區,分別放置車兵、騎兵、步兵多種方式的兵種編組。不同功能區建築頂層棚木鋪架方向有變化,每條過洞在東西兩端各豎一排立木進行封堵,相鄰單元局部又設小門互通。
二層台
考古學術語,土壙四壁留出的台階。土坑豎穴墓中的二層台,有挖墓時預留的生土二層台;有下棺後另行夯築的熟土二層台。二層台常用於存放隨葬品,甚至埋葬殉葬人。
功能區類似“營房”,相對獨立、局部相通的是“大營套小營”,所以有學者定位俑坑建築為營壘[1]。營壘關乎戰爭勝負,著名戰例有秦趙長平之戰、楚漢井陘之戰。
《史記》記載長平之戰,9次提到壘壁。從戰爭爆發秦軍初戰告捷到趙軍換將廉頗,到最終趙括成為趙國罪人,拉鋸戰中都與築壘壁、守壘壁、攻壘壁有關。壘壁對戰爭雙方都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漢高祖三年(前204年)十月,韓信率漢軍攻打項羽的附屬國趙國。趙王歇和趙軍統帥成安君陳餘集中20萬兵力,於太行山區的井陘口(今河北井陘東)設置營壘,準備與韓信決戰。韓信指揮部隊進到離井陘口30裏遠的地方紮下營來,又在半夜時分選拔2000輕騎在趙軍大營後方設下埋伏。翌日,兩軍正麵鏖戰時,趙軍營壘已空,漢軍輕騎乘虛而入,前後夾擊將20萬趙軍殺得大敗。
營壘關乎戰爭勝負,經典戰例還應該包括上甘嶺戰役。1952年,中國人民誌願軍構建了以坑道為骨幹、支撐點式的防禦體係,創造了現代戰爭史上堅守防禦作戰的範例。坑道即是營壘。
設營壘,則有天羅、武落,行馬、蒺藜。(《六韜·軍略》)
營壘、堡壘、壁壘、陣營,均指軍營四周的圍牆、防禦設施。天羅,一指林木縱橫的自然地形,二指一種戰具;武落,即虎落,遮護城堡或營寨的籬笆;行馬,阻攔人馬通行的木架子;蒺藜,一年生草本植物,有刺,明代大醫李時珍說“其刺傷人,甚疾而利也。屈人、止行,皆因其傷人也”。路障、鐵絲網之類的設施在影視劇裏經常有,現實生活中比比皆是。軍隊安營紮寨,四周設防禦、戒備的邊界,築壘以待。
除了以夯土或豎起立木進行封堵,俑坑建築部分未明確有其他屬於營壘的防衛性設施。是沒有還是沒被認出來?
1999年我負責二號坑東北部編號K2區域的發掘,對兩處痕跡一直念茲在茲。K2區域建築棚木呈南北向鋪設,與東、西兩邊鋪設方向不同,建築空間南北長、東西窄,試掘出土過袍式立射俑和遠射程兵器,其中有高等級軍吏俑和木弩。
我遇到的這兩處痕跡,一處隻見縱木,痕跡長25厘米、寬3.5厘米、厚3.5厘米,似為對湊而成的方形木條,外表髹漆。一處較完整,外形像“工”字,兩縱向朽木寬3.5厘米,殘長分別為90厘米、45厘米,框架間有橫木,長21厘米,橫木與縱木通過榫卯連接成框架。用鐵扡插一插,縱木裏有硬硬的東西:四棱形金屬尖狀器。
金屬器全長19厘米,中部寬2厘米,厚1厘米,截麵為長方形。鑲嵌在木條內並以兩組鉚釘固定,形成“木金複合器”。有尖,框架既結實又有一定的殺傷力,但我不敢判斷它是行馬。
目前3座俑坑中高級軍吏俑有10件,此處有1件,說明此區域挺重要。“木金複合器”隻有我發掘到了,並由此給我帶來了20餘年的困惑,不過卻深感與有榮焉。
從發掘三號坑開始,張仲立先生一直是我的直接上司。他堅定地認為俑坑是秦代營壘的象征,具有臨時性,可能代表出師征伐中的某個間歇屯駐。借著一條看不到使用痕跡的門道,他和我們這些考古菜鳥講授俑坑建築與營壘的關係。
“確實是臨建用房。”我一邊似懂非懂地聽著,一邊費勁巴力地尋找坑壁。那些坑壁看起來雖然比較平整,卻不見任何塗抹修飾,有些地方經過多次刪削鏟平,邊界歪歪扭扭,並不筆直,作臨時屯駐之用,也算是量身打造了。
百年大計,質量第一,臨建用房不需要太考慮質量,當時我對此感受不多。10年之後,我再一次體會到俑坑“量身打造”的建築特點,更產生了一個疑問:俑坑是精品工程嗎?
一號坑第三次發掘期間,兩條過洞內有鋪磚2500餘塊。鋪磚的方法一般是小型磚每排22列~23列,大型磚每排16列~17列,每過洞基本有59排。大型磚使用少,與俑坑通往地上的通道和門相對。哈,現代裝修稱這種鋪磚方式為“通鋪”。
大型磚、通往地麵的通道、通往地表的側門,三者將整個一號坑劃分成了6個空間。所有隔牆、邊牆並不貫通,而是有5處狹窄的缺口。考古學界稱這些缺口為“甬道”。
甬道與地下建築貫通,功能是通道,它對應的過洞空間不擺放陶俑。這種通道寬僅1米,當不是為當時施工所用,而應具有建築上的象征意義。以一條一條甬道間隔,以大磚、小磚分鋪,以陶俑擺放疏密區分,一號坑建築有點像聯排房。原來俑坑建築設計、施工屬於一氣嗬成,考慮了軍陣有序排列的要求,實實在在地“量身打造”。
按照建築設計圖,秦代工匠施工之前進行著鋪磚籌劃。總需求量是多少,現有庫存有多少,不足數量如何解決?想想頭大。我的學生們也表示“頭大”,因為清點數量、測量規格看似簡單卻做不到十分精準。他們說最大的磚約長42厘米、寬19.5厘米、厚9.5厘米,重14.5千克;稍大的約長41.5厘米、寬13.5厘米~14厘米、厚9.5厘米,重10千克;最小的約長28厘米、寬14厘米、厚7厘米,重5千克。
“約”說明每塊磚的規格沒有絕對一致。此外,“約”還有一個含義:在一些邊邊角角,鋪地磚竟然使用了碎磚拚湊。工作人員測得這些數據的感覺和讀者看這些數據的感覺相同,都是枯燥乏味,我卻突然有些意識上頭。
同規格的磚存在小範圍差別,製磚脫坯是同一模子嗎?多件模具對應到人,窯工人數以複數計,窯場甚至可能分布在多個地區。精品建築能有這番操作嗎?
要理解這些通道在建築學、軍事布陣方麵的意義,腦海中得有一幅俑坑建築的立體圖。一號坑展廳建設正值國家經濟困難時期,經費有限,不得不縮小建築規模,忍痛割舍了通道部分,以至於大家現在憑空想象俑坑建築的樣子有點難。
3座兵馬俑坑底部全用陶磚墁鋪,粗略推算用磚總量為25.6萬餘塊。燒磚的陶窯在秦始皇陵周邊也發現過多處,它們多分布於陵園的建築或陪葬坑附近。窯室麵積接近10平方米,窯床麵積6平方米以下[2]。折合一下一座陶窯的產能,俑坑建設用磚需要多少窯、多少勞力……不得不凡爾賽一句:唉,真令人頭大。
相對於兵馬俑,磚應該很難引起關注。當它不再僅僅是建築輔材,還呈現了秦代窯廠燒磚的工序、俑坑建築設計、施工步驟等重要信息時,考古人員一邊設計問號,一邊消除問號,簡直就是一場永遠也結束不了的“消消看”遊戲。
難得有一種職業能如考古一樣,可以實現在工作中愉快地玩耍。為了消除學生們工作中的枯燥感,我講了磚上陶文的故事。
通過局部揭取,目前發現部分大型磚和窄條形磚的一端有戳印文字,計76件、21種,均為中央官署製陶作坊的陶文,涉及左司空、左水、宮司空、都船、大匠、寺工等官署機構,其中有些職官史料已經失載。部分官署機構和陶工姓氏,比如“左司高瓦”“左司某瓦”“左水?”“宮毛”“宮(左火右?)”,與秦始皇陵園建築使用的磚瓦印文完全相同。
顯然,俑坑和陵園建築材料同源,建設時間同期。相比之下,秦始皇陵園及各地發現的秦代建築用瓦,涉及的生產機構和地區更豐富。一批郡縣工匠的署名,如“美陽工蒼”“好畤工夥”“烏氏工昌”“芷陽工乘”“宜陽肄”“鄖陽共”,將陶工屬籍擴大到鹹陽內史和郡縣轄區。
宜陽,大縣也,上黨、南陽積之久矣。名曰縣,其實郡也。(西漢·司馬遷《史記·樗裏子甘茂列傳》)
(秦武王三年)其秋,使甘茂、庶長壽伐宜陽。四年,拔宜陽,斬首六萬。(西漢·司馬遷《史記·秦本紀》)
宜陽原為韓國大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宜陽縣西,秦武王四年(前307年)下大力氣占為秦地。由於秦武王在位時間短,近年又有影視劇出於藝術需要,把他的人設定位得有點歪。
攻打宜陽是張儀的主意,武王吃不準,找叔父、右丞相樗裏疾商議,雖然話說得很委婉,卻不出意料地遭到“斷然不可”的強烈反對,武王隻能轉而向甘茂征求意見。甘茂道:“請讓我出使大梁,約魏相助。”武王大悅,使甘茂出使魏國,魏王許諾助秦。甘茂與樗裏疾素來不和,恐樗裏疾從中阻撓,先遣副使向壽回奏秦王,而甘茂自己滯留於息壤。
秦武王趕到息壤,甘茂先講了一個關於信任的事。他說:“過去有個與曾參同名同姓的人殺了人,先後有3個人告訴曾參之母其子殺人,最後曾母不得不信,翻牆走匿。我沒有曾參之賢,大王對我的信任沒有曾母對曾參的信任度高。如果我率軍攻宜陽,久攻不克,而朝中大臣詆毀我,大王也必然對我生疑。”為了解除甘茂的後顧之憂,君臣二人歃血為盟,藏誓書於息壤。甘茂為大將,向壽任副手,發兵5萬開打。
宜陽不好打,秦兵圍城5個月卻遲遲無法攻下。右丞相樗裏疾開始說三道四:“秦師老矣,不撤回,恐有變。”武王召甘茂班師。甘茂人沒回來,隻寫信一封,信中隻寫了兩個字:息壤。武王大悟,追加大將烏獲率兵5萬以助甘茂。
宜陽之戰充滿血腥,秦軍斬殺韓兵6萬,降者無數。過程除了血腥殺戮,也不乏人情世故。武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戰後下詔甘茂班師,留下向壽做戰後安撫。秦武王的本色並不是電視劇演繹得那般昏聵。
秦始皇時代,來自故韓大郡的陶工肄早已不記得甘茂血洗宜陽之痛了,他在驪山腳下為聖上燒出質堅如鉛的建材。同伴中還有烏氏工昌、鄖陽共。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驪山徒。
[1]張仲立.長平之戰壘壁與秦俑坑軍事建築[J].文博,1993(1):70-76.
[2]秦俑考古隊.秦代陶窯遺址調查清理簡報[J].考古與文物,19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