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唐一一在唐門的地位逐步提升之後,出遠門執行任務的機會比過去變少了,畢竟敢於得罪唐門的總是少數,通常情況下用不著她這種等級的高手出馬。空閑的時候,她越來越喜歡在試煉室裏麵待著。

試煉室並不是某個單獨的房間,而是一座龐大的建築物,由上百間大大小小的石室組成,恍如幽深的迷宮。唐門弟子所使用的每一件暗器,都是在這裏打造出來的。試煉室是唐門的靈魂所在,是唐門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唐門的聖地。

唐一一年輕時就總是喜歡往試煉室跑,但在那時,她隻是把這裏當作一個快樂的遊戲場所,一個任由她組裝玩具的消遣之地。年歲見長後,她對待暗器的態度也越來越認真,近乎癡迷,有時甚至會帶足幹糧食水之後,一頭紮進某一間石室,好幾天後才蓬頭垢麵地出去。

“等我洗個澡睡個覺再去。”唐一一半死不活地把自己往**一扔,“老娘一定要把銀仙針的精度再提高百分之一!”

還有的時候,她並不是為了試製或者改良某種暗器,而單純隻是為了放鬆心境,才來到試煉室。這種情況下,她都不用走進去,而隻是坐在入口,看著那團永不熄滅的試煉之火,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時候她會想,假如沒有那麽多的打打殺殺,每一個門派都守著自己的試煉室,隻是醉心於製造本身,似乎也挺好。但轉念再想,不打不殺不爭不搶,兵器就連存在的意義都失去了,哪裏還會有試煉室呢?

這年夏天,蜀地連降大雨,而唐一一對自己住的地方總是馬馬虎虎不太上心,從來沒有在晴天的時候想到過召喚工人去維護,於是某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她正在夢境中左手牽著藍天潢,右手抓著齊修,忽然臉上冰涼涼的有什麽東西在不斷敲打。睜開眼睛,發現屋頂漏雨了,雨水正在她的額頭上友好地跳躍舞蹈。

幸好唐一一不愛囤積東西,在工人和其他弟子的協助下很快把不多的家什都轉移到了一間空置的客房。她不管不顧地縮到那張鋪得過於軟的**,先把覺睡足了,再唉聲歎氣地開始收拾東西。

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在好些年前,自己也買過許多胭脂水粉,但現在這些東西早就幹涸變質,化為殘渣粉塵,再也不能用了。還有一些不太適合穿上身打架的漂亮的衣服,上麵已經有了蠹蟲製造的小洞;還有不少自己曾經沉迷其間的瞎編亂造的坊間小說,英俊的少俠和美貌的女俠在這些故事裏總有著圓滿的結局,紙頁都變脆變黃了;還有幾件挺漂亮挺值錢的珠寶,應該是某些年輕的武林才俊贈送的,但她著實想不起來到底是誰送的了。這些東西拚湊在一起,拚出一個和現在全然不同的陌生的唐一一,讓她忽而快樂忽而憂傷忽而歎息忽而羞慚——媽的,我怎麽還迷戀過這種破玩意?

我今年才隻有二十六歲啊,唐一一自嘲地想,怎麽就像一個六十二歲的老太婆一樣,開始回憶過去感懷人生了?

最後她打開一個已經被蛛網密密纏繞的小木箱,等待著木箱裏發黴的氣味散去後,伸著脖子往裏一瞧,然後愣住了。箱子裏裝著的,全都是她小時候玩過的玩具,在這些玩具的最上層,是一隻因為掉漆而色澤暗淡、但造型非常精致的木鳥。

唐一一記得這隻木鳥。那是她的父親唐染親手製作的。唐染是唐門曆史上數得著的巧匠,在他化身為冷酷凶暴的唐門掌門人之前,曾經十分醉心於各種機械製造,其中就包括這隻木鳥。那時他有一個偉大的理想,想要讓這隻木鳥在天空中真正地飛起來,而不隻是可以從高處向下滑翔,並為此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可惜的是,一直到他死去,木鳥也沒有能夠學會飛翔,倒是成為了唐一一童年的玩具。唐一一一度很喜歡這件玩具,做夢都會夢見自己騎著木鳥在雲海中穿行,但年紀大了之後,終究還是和童年的玩伴疏遠了。

“你居然還在啊。”唐一一小心翼翼地把木鳥擦幹淨,捧在掌心,兩隻眼睛裏有了亮光。

天晴之後,她把木鳥帶到了試煉室,借助著試煉室裏各種精密的工具,仔細研究了它的構造。她發現,這隻木鳥的結構十分精巧,工藝近乎無懈可擊,甚至於超過了唐門暗器中的至高王者無垢無天。

但它的存在卻沒有什麽現實的作用。這隻木鳥所滿足的,隻是一個少年人不切實際的夢想,不能殺人,不能賺錢,也不能用來製作殺人和賺錢的物品。所以它終究隻是一個半成品,當它的主人被迫要承擔起為了一整個門派去殺人和賺錢的成年人的重任之後,它的結局隻能是淪為小孩子的玩物,並最終沉寂在一口被所有人遺忘的木箱中,慢慢褪色,慢慢生鏽腐朽。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再過上一些年,它大概會變成糟朽的破碎木片和徹底鏽蝕的鐵粉,讓發現它的人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堆什麽樣的垃圾。

唐一一忽然有一點想哭。

正好這段時間沒有什麽任務交到她手裏,唐一一先在藏經樓上上下下翻找了三天,尋覓到許多她用得上的機械與力學的書籍,然後每天早出晚歸,在試煉室裏足足搗鼓了大半個月。她拆開了木鳥,卻並沒有替換裏麵或生鏽或腐敗的部件,而隻是仔細研究了結構之後,畫出一張圖紙,再原樣重裝回去——這畢竟是父親留給她的遺物。

然後她再照著那張圖紙,用全新的材料打造了一隻新的木鳥,和唐染所造的幾乎一模一樣。可惜的是,還是不能飛。她又根據自己的思路進行了好幾次改進,結果是一樣的。木鳥可以進行很長距離的滑翔,直到慢慢落地,但這並不能被稱之為飛行。要想真正的飛起來,還欠缺一些關鍵的東西。

欠缺的可能是動力,唐一一猜測。她嚐試著給木鳥加入西洋鍾那樣的發條,但那樣的動力並不足夠,也不能持久。而且鳥身上多了一個發條之後,外觀變得醜陋,不再有過去那種靈動的美感。

“要說動力的話……也許你可以去找一個人。”藏劍長老聽唐一一訴說了苦惱之後,思索了一會兒,“我認識一位巧匠大家,據說曾經製造過能夠走動的傀儡人偶。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是否還在人世。”

“我可以去試試。”唐一一說,“總要見到了黃河,才能真正的死心。”

藏劍長老所說的這位大師名叫汪禹,沒有住在黃河邊,而是靠近長江。唐一一在洞庭湖畔找到了他的傳人、也是他的親生兒子汪木匠。她走進木匠鋪的時候,汪木匠手上的木桶已經接近完工,內板和底板都拚裝好並用竹釘釘好了,銅皮箍口也已經上緊,接下來就是要把桶底桶邊等位置鋸齊刨光。看見唐一一走進來,他從低矮的板凳上站起身來,伸展一下腰身,喝了一口碎茶葉末沏成的淡茶:“看你的扮相,又是為了我那個死鬼老爹而來的江湖中人吧?他早就死了,你也甭費心了。你也看見了,我最擅長的就是箍桶,他會做的那些什麽暗器啊弓弩啊機關啊我半點也沒學過。”

唐一一搖搖頭:“我不是為了什麽暗器弓弩而來的。我隻是聽說,汪大師曾經製作過可以行走的木頭人,所以想要向他取經而已。”

汪木匠愣了愣:“木頭人?怎麽,你們成天真人打來打去還不過癮,還想要做木頭人來打架?”

唐一一繼續搖頭:“和打架沒有半點關係。”

她取出了自己新做的那隻木鳥。

汪木匠聽完唐一一的訴說,臉上終於顯露出了驚奇,或許是覺得唐一一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瘋子,也或許是覺得唐一一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深沉高明的騙子。但最後,他還是轉身進到內室,拖出了一捆用草繩捆紮在一起的紙頁。

“我那個死鬼老爹所有的寶貝都在這兒了。”汪木匠把這厚厚的一大捆紙張扔在地上,發出沉重的碰撞聲。唐一一連忙伸手扶住,生怕被摔散了架。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但也無所謂了,真也好,假也好,反正這堆破玩意兒送給你了,希望以後就別再有人來煩我了。”他重新坐回到板凳上,用自己佝僂的駝背和慘白的頭發對著唐一一,“你走吧。我手頭還堆了好多活兒呢。”

他的耳朵敏銳地聽到了唐一一的動作,又補了一句:“收回去。我不要你們這些人的錢,半個銅板也不要。”

唐一一隻能把手裏的銀錠重新塞回荷包,費力地提起那捆沉重的紙張,默默離開。她猜想這位汪木匠身上一定藏著一些故事,特別是發生在他和他的父親汪大師之間的故事,但這些事可能永遠也不會為外人所知了。汪木匠是那樣堅定地拒絕和武林發生任何的聯係,以後大概也隻會日複一日地蹲坐在這間布滿木屑刨花、雜亂擁擠的木匠鋪,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隻又一隻地箍桶,直到老死。

唐一一回到客棧,花了好幾天的工夫,一張張翻看汪禹留下來的那些紙張,其中有他的手藝心得,有一些成品的圖紙,有一些構想中的草圖,還有一些來往的書信。唐一一甚至在這些書信中找到了藏劍長老寫給汪禹的信,從信裏的內容來看,兩人並不是什麽親密的好朋友,但也算得上是彼此欽佩的同行。

但她想要尋找的和木頭人有關的資料,卻隻有寥寥幾張粗糙的草圖,精準度未必比唐一一更高,尤其是完全沒有提及到動力。倒是在某幾封信裏,寫信給汪禹的人提到了他的這個構想,並且明確指出:在現有的技術水準之下,想要製造出能夠持續行動的偶人,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要再沉迷於這個不切實際的幻夢了,汪兄。”寫信人苦口婆心地說,“理想和夢想是有區別的,而夢想更加不能等同於白日夢。人力有窮盡,人的智慧也有極限,不要再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唐一一歎了口氣,扔下手裏的信紙。她找店家要來了火盆,把汪禹的遺物一疊又一疊地扔進去,但沒燒幾張,她又停了下來,挑選出其中的一些紙張包好,和自己的行李放在一起。

“總還是有一些值得留下來吧。”唐一一自言自語,“這是一個人的一生啊。”

她把沒有留下來的那些扔進火盆付之一炬,然後看見火焰中跳動著父親唐染那張早已被她遺忘的臉。

這一趟算是空手而歸。唐一一收拾行裝,心想南牆也撞過了,該回到唐家堡正經為家族幹點活了。這時候她忽然想到,此地距離那座荒廢的元庭山莊隻有不到兩天的路程。七八年前,她就是在元庭山莊裏體會到了一次讓她終身難忘的驚嚇,並且遇見了齊修——這一點讓那次驚嚇變得挺有價值。而今物是人非,她已經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唐女俠,不再是當年在黑夜裏嚇得雙腿顫抖的菜鳥,齊修卻由能和藍天潢競逐第一人先生的知名少俠,變成了獨行殺手、名門敗類。

她心裏生起了一些無端端的感慨,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冒了出來:要不然去元庭山莊再看看?

兩天之後,她真的站在了元庭山莊裏。這時候是白晝,唐一一的膽量也已非昔日可比,終於可以比較沉靜地打量一下這座山莊了。元庭山莊規模著實不小,雖然還比不上唐家堡那樣的巨無霸,但在武林中也已經排得上號了,她幾乎可以想象出,在這座山莊還沒有傾頹的時候,曾經是怎樣熱鬧繁華的所在,曾經有過怎樣的榮光。而現在,即便是在陽光的照耀下,這裏依舊死氣沉沉,散發出永不消退的腐爛氣息,那些曾經人聲鼎沸的房屋、院落和道路,如今隻能聽到風的奏鳴。

唐一一信步向前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那一夜令她目睹了一連串殺戮的那片空地。她原本以為當年的屍體還會依然留在原地,隻是已經化為了一堆混雜在一起的白骨,除了江天立的身軀異常高大還能分辨之外,其他人怕是永遠也分不清誰是誰了。意外的是,屍骨竟然已經被收斂,埋在了一個巨大的墳包裏。除了墳包之外,空地上還有一個活人,那是一個女人,背對著唐一一,正跪在墳前燒香祝禱。

聽到腳步聲,女人驟然轉身,衣袖一揚,一道白光向著唐一一襲來。唐一一並沒有動,隻是抬起右手,食指中指精確地一夾,一聲金屬的碰撞聲,在兩根手指上所套著的指套之間,夾住了一根細如蛛絲般的金屬線。

“你是陰喜子的後人還是徒弟?”唐一一放開蛛絲,任由對方將它收回。她也看清楚了,身前是一個大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還有幾分稚嫩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惶,這讓她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初出茅廬時的模樣。

“你雖然也用的是蛛絲,但是出手並不陰狠,剛才刺我的那一下,是衝著我的手臂來的。如果換成陰喜子,可能就直取咽喉或者心髒了。”唐一一又說,“所以我也並不想傷害你。但如果沒有其他人能保護你的話,我建議你另投名師,陰喜子當年在江湖上結仇無數,還有很多人覬覦她的武功,如果是別人認出了你的身份,你恐怕就沒有今天那麽走運了。”

女子怔怔地望著唐一一,忽然流出了淚水:“可是我能去哪兒呢?師父什麽都還沒來得及教我。”

和這個名叫鍾含秀的女孩聊了一會兒之後,唐一一告訴她,自己可以推薦她加入唐門。鍾含秀猶豫了很久,輕輕搖頭:“我很感謝你,但我已經是師父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傳人了,至少……我還能讓她得到一些香火吧。”

“你是一個好心腸的姑娘,我不勉強你。”唐一一點點頭,“那就祝你好運吧。以後萬一遇到什麽麻煩事,可以到唐家堡找我,我會盡量幫你。”

鍾含秀向唐一一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自己隨身的包裹裏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遞給唐一一:“我師父和這座墳墓裏的死者,都是為了找這樣東西而來的,卻又都把性命送在了這裏。不知道在你手裏會不會有用。”

“更可笑的是,這個東西找到了和不找到,其實也沒有太大分別。”

唐一一沒有拒絕,心裏又回想起那天夜裏所聽到的對話,這些人確實是為了找一樣東西才來到元庭山莊的,能讓江天立和陰喜子共同出手,這樣東西或許能有什麽價值。但這些凶神惡煞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個個白白丟失了性命,反倒是毫無野心的鍾含秀最終找到了它,這倒也是一種諷刺。

在回程的船艙裏,唐一一拆開了這個紙包,不出所料,裏麵裝著昔日元庭山莊的武學秘籍。在被魔尊屠滅之前,元庭山莊的家傳武學在江湖上也頗有威名,尤其是刀法和拳法,曆代出過不少的高手。

但仔細一想,她又覺得有點不太對,畢竟元庭山莊也算不上什麽泰山北鬥,普通宵小打他們的主意或許有可能,陰喜子和江天立這樣原本就很自負的高手,怎麽想也不至於專程去劫奪他們的武學記錄。這兩個人所要找的,應該比元庭山莊的家傳武學更加重要。

想到這裏,她多點燃了一根蠟燭,仔仔細細從頭開始再翻看紙包裏的這些紙頁,除開那些刀法、拳法、輕功、內功的精要之外,她果然找到了幾張和武學完全沒有關係的殘頁。

那是幾張購物的清單,紙張又脆又黃,很多內容都已經模糊不清,包括日期。但從那些還能辨認的文字裏,唐一一認出了不少的藥材,她雖然並不精於醫道,但醫理毒理原本相通,發現這些藥材都是用來調理髒腑、升陽驅寒的,其中有幾味毒性頗為猛烈。還有幾種藥材在中原的氣候環境下根本找不到,或生長於雪域藏邊,或出產於濕熱的南疆,為了得到這些藥材也應當要付出不少金錢。

此外,這幾張清單的陳舊程度不一,顯然來自於不同的時期,相隔可能會超過幾年甚至於十幾年、幾十年。也就是說,在很長的時間裏,元庭山莊一直在購入這些藥物。

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陰喜子和江天立為什麽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呢?就為了這幾味藥材,兩位高手就丟掉了自己的性命,想想似乎有點冤。

唐一一開始默默回想和元庭山莊有關的各種資料。在慘遭魔尊滅門之前,該山莊一向名聲不錯,鋤奸懲惡,扶弱濟困,素有俠名。所以誰也猜不到,魔尊到底是為了什麽,要把元庭山莊作為他初現江湖揚刀立威的目標。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選擇還是有一定的風險的,畢竟元庭山莊裏有不少的高手,單是當時的莊主韓渭,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刀術大家……

等一下!想到這裏,唐一一忽然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這個山莊莊主……他姓韓?和韓玉聰一樣姓韓?

而韓玉聰,正是魔尊的親生兒子,這個姓氏來自於他的父母——魔尊從未透露過自己的真實姓名,正是在韓玉聰身份敗露之後,人們才開始猜測魔尊有可能姓韓。韓姓是一個大姓,唐一一覺得光是自己手下殺死過的姓韓的可能都不止一個兩個,所以從未將韓玉聰和元庭山莊聯係到一起。但此時此刻,她有了一些很是古怪的想法。

按照當年藍天潢告訴她的,絕對沒有正常人可以把天隕秘卷練到第十重,他們會死於體內無法壓製的陽火。但魔尊恰恰天生體質特殊,先天陽脈受損而陰脈補償過度,所以五髒六腑裏會不斷積累寒毒,正好能和天隕秘卷的陽氣相抵消。

但如果沒有練過天隕秘卷的人,得了這種怪病,又該怎麽辦呢?唐一一翻看著那些購藥的清單,心裏已經隱隱有了答案,但她還需要更多的資料來佐證。

回到唐門後,唐一一甚至沒能顧得上洗澡,就直奔唐麟的住處。運氣不錯,唐麟也剛剛完成了一項遠行的任務,回到唐家堡不過三天,還沒來得及再次出發。

“我知道你很想念我。”唐麟捏著自己的鼻子,“但也不至於帶著一身流浪狗的味道就撲過來吧?”

“行,我們去澡堂。”唐一一把眼一瞪,“老娘一邊洗一邊找你問話。”

“好好好,你贏了,我投降。”唐麟倒是從來不和唐一一鬥嘴,“有什麽要緊事想問?”

“我要知道元庭山莊的詳細資料,越詳細越好。就是那個被魔尊幹掉的元庭山莊。”

唐一一去澡堂將自己洗刷幹淨,去掉了流浪狗的味道,半天之後,唐麟把資料拿給了她。唐一一扔掉那些沒用的武學、江湖勢力、武林關係、收支狀況的紙頁,重點閱讀山莊的家族內部血緣與分支。終於,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元庭山莊的創始者一共有五兄弟,因此之後的家族延續也一直分成五房。在這當中,一二三五這幾房都一直不乏人才,唯有四房一直默默無聞,從來沒有任何人在江湖上走動,就像狼群裏突兀地冒出了一條小狗。不過這畢竟是家務事,旁人無從置喙——也並沒有人去特意關心。

但唐門龐大的情報係統一向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事無巨細盡量記錄,畢竟你無法預測,哪一條毫不起眼的邊角餘料消息也會在未來的某一時刻發揮作用。因此,唐一一還是在資料裏讀到,根據一些捕風捉影的小道傳言,四房一直都有某種代代相傳的隱疾,導致這一房的子子孫孫天生體弱,難以修習上乘武功,乃至於連正常的壽命都很短。但具體是什麽樣的病症,外人也不得而知。

這就是答案了罷,唐一一想。不會有錯的,魔尊就是元庭山莊四房的子弟,而這一房世世代代都有著陽脈受損的怪症,跟隨著家族的血液傳給下一代。如果當年丹麓門掌門人巫行秋沒有判斷錯誤的話,這些人最多也就能活到三十歲,直到魔尊打破了這個宿命。

所以魔尊當年屠滅元庭山莊,並非為了揚威,最重要的怕是為了向自己的家族報複,唐一一又做出了另一個猜測。盡管這當中的細節可能永遠也不會為人所知,但她覺得此事並不難想象:一個威名遠揚的大家族,一個無法產出高手的孱弱分支,這當中包含的輕視、侮辱、排擠、傾軋,不知能寫出多少故事來。江湖的故事看似五花八門,其實細究到最後,最根本的元素都是差不多的,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換著角色重演而已。

假如這個前提成立的話,陰喜子和江天立等人的行為,也可以大略猜一猜了。他們一定也是判斷出了魔尊就是元庭山莊的四房後人,然後希望能找到一些和魔尊的神功有關的信息,又或者能克製這種神功的信息,那才是對他們最大的**。

想到這裏,唐一一禁不住搖了搖頭。鍾含秀的話又回響在耳邊:“更可笑的是,這個東西找到了和不找到,其實也沒有太大分別。”這話她一開始並沒有太明白,現在卻懂了對方到底想說什麽,不僅僅是指元庭山莊裏並沒有藏著天隕秘卷,也沒有藏著克製之法,即便真的存在,以那幫人的智慧,得到了反而是災難。魔尊之所以成為魔尊,並不隻是因為修習了天隕密卷,但這個道理很多人至死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