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年的時候,唐一一也不可免俗地和其他的垂暮老人一樣喜歡昏昏沉沉地靠在躺椅上,把自己放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然後開始回憶過往的一生。但這樣的回憶總是讓她感到很不愉快,因為她想到最多的始終是那些失去的事物,而並非得到的。對她而言,這一生中所失去的往往痛徹心扉,無論時光把她的生命拉扯到多長,都無法抹掉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得到的卻往往是被動的、並非她最初所願的,即便事後回想,也並沒有什麽得意可言。

以掌門之位為例,根據記載,唐一一是唐門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掌門——可見長壽有多重要——但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從未想過去競逐掌門之位。

“一個破掌門的位子有什麽好的?”唐一一對朋友說,“每天起早貪黑累得半死,今天擔心錢賺少了,明天擔心人死多了。你瞧瞧掌門,即位的時候還是個英俊的大叔,現在腦門上莊稼都不長了,那臉皮皺得就像一隻剛剛生出來的……”

“好了好了!”朋友悻悻地打斷她,“再怎麽說那也是我的親爹,你好歹給我留點麵子成不成?”

朋友名叫唐瑩,是唐門現任掌門唐思賢的獨生女兒。

如果唐一一的父親唐染沒有早早去世,而是一直在掌門的位置上坐下去,那麽按照唐門幾百年來掌門之位隻傳給嫡係血親的傳統,唐一一將會直接繼任。但是唐染和他的兩個哥哥全都因為種種意外死得很早,僅存的下一代就是唐一一,在唐染去世時隻有四歲。唐門不得不更改規矩,推舉了旁係血統的唐思賢就任。

如今二十三年過去,唐思賢日漸蒼老,並且被掌門事務折磨得疲憊不堪,主動提出退位,於是唐門又到了推舉新掌門的時候。一共有五個競爭者,包括唐一一族譜上的三位堂兄,一位堂叔叔,一位比她大八歲的侄子。不過這當中的兩位堂兄,以及那位堂叔叔,無非是拿來湊數的,真正的競爭者隻有兩個人:唐一一的堂兄、三十三歲的唐戰,以及唐一一的侄子、三十五歲的唐興陽。唐瑩曾攛掇唐一一也去競爭,被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為了防止她繼續大放厥詞把自己的父親形容成剛出生的皺巴巴的不知道什麽鬼玩意兒,唐瑩也隻好不勸了。

在唐家堡裏,隻有兩個人算是唐一一真正的朋友,一個是唐麟,另一個就是唐瑩。不過這兩個人差別很大,唐瑩是一個完全沒有絲毫野心的人,即便她的父親是名震武林的蜀中唐門的掌門人,她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什麽人物。她乖乖地讀書習字,按部就班地練武,在唐門始終是一個中等偏下水準的弟子。長老們很了解她,給她的任務也從來不會很難,她總是快活地辦完差事,然後回到唐門,不到下一次任務,絕不離開唐家堡半步。

“你成天憋在家裏到底幹些什麽?”有一次唐一一忍不住問她,“不怕骨頭發黴嗎?”

“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唐瑩眨巴眨巴眼睛,“我可以讀讀書,可以練練琴練練字,可以學刺繡,可以種花養魚。有空的時候我還會去廚房裏找師傅們學做菜……”

“無聊死了。”唐一一嗤之以鼻,“半點兒也不像唐門子弟。”

唐瑩繼續眨巴眼睛:“我本來就不大像唐門子弟。那樣很好嗎?”

唐一一停住了自己的取笑,想了一會兒,歎息一聲:“你說得對。像我和唐麟這樣,也未必快活。最重要的是自己活得有滋味。”

“我覺得挺有滋味的。”唐瑩點頭,“雖然有時候我很羨慕你那麽能幹,但我肯定不能成為你。以後你會是唐門、不對,是整個武林裏的響當當的大人物,人人見到你都佩服;而我呢,等你嫁人的時候,替你梳頭化妝縫嫁衣就好了。”

唐一一愁眉不展:“嫁人……我看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倒是你肯定是會嫁人的,那時候我能幫你……幫你……”

她想了好久,終於蹦出來一句:“媽的,我什麽都不會做……最多不過要是你的丈夫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

不過看上去,唐瑩並不需要自己的好朋友幫忙去揍她的丈夫,因為這位未來的丈夫是一個溫馴和藹的人。某種程度上說,他就像是一麵鏡子裏照出的男性的唐瑩。江湖上的人基本都知道,殘楓堡堡主有三個兒子,其中老大英年早逝,在活著的兩位中,一個十分爭氣,另一個……不太爭氣。唐瑩的情人,就是那個不太爭氣的二兒子桑清泉。他和唐瑩一樣,對於成為大人物毫無興趣,也並不想爭奪堡主的位置,當他的三弟桑隱溪在江湖上施展拳腳、聲望日勝一日的時候,他卻隻顧著遊山玩水,四處拜訪知名琴師,搜尋琴譜。唐瑩曾經拉著唐一一一起聆聽桑大琴師的彈奏,聽完之後,唐瑩淚水盈盈,不知道從中聽出了多少意趣,扭頭一看,唐一一用手支撐著下巴,正處在雞啄米的良好狀態。

“我算是知道‘對牛彈琴’這四個字該用在哪兒了。”唐瑩喃喃地說。

“啊?完了嗎?好聽!真好!”唐一一滿臉迷迷瞪瞪,鬆開下巴開始鼓掌。

但唐一一挺喜歡桑清泉,覺得他和唐瑩實在是天生一對,這兩個人都活得那麽自在逍遙、毫無進取心,某種程度上也能比大多數人活得更舒心。她對比了自己身邊的那些人,從已經逝去的父親母親,到唐麟、韓玉聰、藍天潢、齊修,再到她自己,總覺得還是桑清泉和唐瑩更幸福一些。

唐思賢也很了解自己的女兒,知道不能指望她在武林中揚名立萬,對她也並沒有太多的管束或鞭策。而且桑清泉畢竟也是天下聞名的殘楓堡的二少爺,即便日後基本沒有可能接任堡主之位,從名義上來說,也算是唐門和殘楓堡結親了,對於唐門的聲勢仍然大有裨益。所以他早早地接受了堡主桑陶的提親,算是擺明了姿態:我的女兒女婿以後就這麽沒出息地過一輩子了。

因為這兩個人的地位沒有那麽重要,所以婚禮也不像重要人物們的那樣定得倉促急迫、恨不能當晚就把男女二人硬塞進洞房以防對方反悔。商議過後,大喜的日子最終確定在這一年的十二月。

九月的時候,唐一一去蘇州完成了一樁任務,算一算時間還很充裕,於是決定在江南一帶閑逛一下,給唐瑩尋覓一件賀禮。轉到鬆江府時,她碰上了一個意外的熱鬧。

“請問,前麵那條街堵成這樣,是在幹什麽呢?”唐一一問一位路人。

“有人被殺啦!屍體吊起來了。”路人顯得又是高興,又有一點緊張。唐一一再追問是什麽人被殺了,路人卻擺擺手不肯多說。

她好奇心起,費力地擠進去,果然看到一具屍體被高高掛在一家酒樓的屋簷下,能馬虎辨認出是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她不停找人打聽,終於有人告訴她,死者是鬆江府一霸、自稱雲間龍的章小龍。章小龍在鬆江府還有三個臭味相投的兄弟,四個人橫行一方,為非作歹。一個月之前,章小龍強行霸占了一個位置不錯的鋪麵,逼得原來的鋪麵主人、一位老實本分的文房用具老板走投無路,夫妻二人帶著五歲的孩子一同自縊而死。這件事一度鬧得很大,但章小龍一來和官府有勾結,二來和附近幾個幫會門派的首腦有些交情,最後不了了之。

但人們沒有想到,時隔一個月之後,兄弟四人卻開始輪流遭殃。先是名叫王高非的四弟被發現大頭朝下插在自家的水井裏,整個身體都被泡得腫脹;然後是名叫陳瑞的三弟死在了青樓相好的**,一把尖刀從床下穿透床板,再穿透他的心髒。

“現在章小龍也死了,四兄弟就隻剩下周元一個人啦!他現在怕是晚上睡覺都不敢閉眼了。”這位路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這種殺人風格好像有些耳熟,唐一一想,而為弱者撐腰聽起來更是引人聯想。難道真的運氣那麽好,會在這裏遇到齊修?已經有兩年沒有見過他了。

一想到齊修,唐一一頃刻間把唐瑩的結婚禮物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決定即刻開始監視那個還沒來得及死的周元,並且希望能夠借此發現齊修的行蹤。

唐一一盯了周元四天四夜,周元固然是緊張得風聲鶴唳,整個人瘦了一圈下去,由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胖子變成了皮膚枯黃的中等胖子,那個可能會殺他的人卻始終沒有露麵。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巨大折磨,而對唐一一而言,則是時間的耗費。她終究還是需要回唐門複命,不能無休止地停留在鬆江府,等待一個不確定的人。

最後一天晚上,她趴在房頂上,透過瓦片的縫隙,看到屋子裏的周元坐臥不安,自暴自棄地大吃大喝,甚至還叫了粉頭來陪酒,覺得自己簡直是腦子裏有毛病,耽擱這麽多時間來偷窺這麽一個猥瑣的江湖敗類——還長得那麽寒磣。如果最後還是見不到齊修的話,這一番辛苦就會成為天大的笑話,說出去大損唐女俠的光輝形象。

天色漸漸發白,還是沒有絲毫動靜,唐一一無可奈何,隻能決定放棄。但就在她起身之前,耳朵裏聽到了靠近的腳步聲。並不像是刺殺者的腳步,因為來人步子不輕,並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行跡。而聽到這腳步聲的時候,周元的表情也產生了變化,由先前的驚懼惶恐,轉為一種仿佛掌控一切般的鎮定自若。唐一一立刻明白過來,周元過去幾天裏那種驚弓之鳥的狀態都是假裝出來的,他並沒有真正的害怕。

有點兒意思,唐一一忽然來了精神,看來這件事當中大有文章,隻不過,恐怕和齊修沒有關係了。

她也看清楚了為什麽來人的腳步那麽重,因為這個人的肩膀上還扛著一個巨大的麻袋,從麻袋的輪廓看來,裏麵似乎裝了一個人。周元開門把這個人迎進去,唐一一從瓦片的縫隙裏看到,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人,看外表蒼白瘦削,像是身有疾病,力氣倒真不小。

來客把麻袋裏的東西抖出來,果然是一具屍體,不過頭顱被黑布蒙住,看不清麵目。

“喏,這個就是殺害你三個兄弟的凶手。”來客說,“他雖然成功殺害了你那三個兄弟,但是卻死在你的手裏。從此以後,鬆江府就由你一個人獨霸了。”

周元滿臉悲痛:“唉,我得好好的給這三位好兄弟做做法事,感謝他們從此不會再從我手裏分享什麽了。”

送屍體的來客說:“你的事情我辦好了。我的事情,你也最好抓緊。”

“當然了。互惠互利嘛。”周元說。

“記住,一定要趕在就位之前完成,等到那個人坐上位子了,就不好下手了。”來客說。

周元笑了笑:“我辦事一向規劃縝密,你隻管放心。”

原來如此。唐一一這下子聽明白了。她想,周元這廝真是好狠,而且心機如此陰毒,竟然和其他人勾結起來交換殺人,這樣更加不容易暴露。不過他再陰毒也與自己無關。現在確定了這隻是周元為了除掉自己的兄弟們所布的局,而並不是齊修在出手,唐一一很是失望,對於兩人所談的還要殺掉一個可能會“就位”的人,也並不想多管閑事——天底下的惡徒如此之多,除了齊修之外,大概也不會有別人會願意費力氣去挨個鏟除他們。那個還沒踏出唐家堡的大門就開始幻想行俠仗義懲惡揚善的十七歲的唐一一,早已消逝在一去不返的歲月中。

唐一搖搖頭,感慨自己浪費了四天時間,悄無聲息地離開,在客棧裏睡了個昏天黑地,然後踏上了回川的旅程。給唐瑩的禮物也沒有空閑去細細挑選了,隻能隨便買了一些價格昂貴的絲綢,花不了心思就花錢吧,她想。

轉眼到了年底,唐瑩的婚期到了。雖然她不可能接掌掌門之位,但畢竟是唐門現任掌門嫁女,婚禮的規格自然不同凡響,除了和唐門有宿仇的之外,各種有頭有臉的江湖人物紛紛前來,唐家堡變得熱鬧非凡,把主管各種雜事的唐門總務、大管家唐吉累得死去活來。好處在於,這一次,他至少不必在累得死去活來的同時又氣得死去活來——唐一一小時候專業和唐吉搗蛋,尤其越遇到大事越不安分,每每讓這位心力交瘁的大管家感覺血管都要炸掉。但現在她已經是唐門的門麵之一,身份不同了,加上成婚的又是她的好朋友,所以收起了往常對這些俗務的不屑,跑前跑後地幫忙,讓唐吉無比欣慰。

“狗日的小瘟喪終於長大了。”唐吉慈愛地感慨道。

由於蜀道崎嶇難行,賓客們很難掌握精確到達的時間,所以唐家堡從婚禮前十天就開始開放外堡迎接來客,凡是來參加婚禮的武林人士,一律可在外堡免費住宿,前輩耆宿們則被恭迎入內堡的貴賓樓。唐一一所做的主要的事情,就是幫忙迎客,因為她這些年在江湖上頻繁走動,聲名卓著,許多大幫大派裏有名望的人物都和她相識。她其實一直都不太喜歡這些迎來送往的虛情假意,但做起來一定是分毫不差禮數,讓每一位來客如沐春風,覺得能得到大名鼎鼎的唐一一女俠親自接待是十分有麵子的事。

婚禮前兩天,藍天潢來到了唐家堡。他並沒有攜夫人孩子同行,是因為夫人已經懷孕五個月,不敢讓她在蜀道上來往顛簸。藍天潢在一年前接掌了掌門之位,無論武功還是威望,都已經達到了一個足夠的高點,許多人談起他來,直接就許為當今武林第一人,不需要再加上“年輕一輩”之類的前綴了。

當遠遠看見藍天潢踏上貫穿外堡的那條長街、向著內堡大門走來時,唐一一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但也知道這一回躲不過,兩個人終究還是需要見麵。她調整了一下麵部肌肉,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親切自然,邁開步子迎了上去。

她在腦子裏盤算著該怎麽樣說出第一句話。是公事公辦地代表唐門歡迎翠峰劍派掌門人光臨?不妥當,太過生硬,太著痕跡。是直接開那個隻屬於兩個人的玩笑“你現在終於是名副其實的第一人先生啦”?也不大妥當,有些太親昵,就好像過去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透出一種強撐的虛偽。是問候夫人和孩子?仔細想想更加糟糕……

正在亂作一團拿不定主意,藍天潢已經走到了她跟前。四年不見,藍天潢不再是從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青年俊傑,而是一位名門大派的掌門,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未出生——的父親,相比過去,他的衣飾更加考究優雅,渾身上下打理得一絲不苟,隻是眼角隱隱現出了一些蒼老,眼神裏也多了一點點疲憊。

“這幾年過得好嗎?”藍天潢用溫柔的語調問。

“好個屁!”唐一一突然拋開了腦子裏的種種預案,肆無忌憚地流下了眼淚。藍天潢身後的隨行弟子們驚詫不已,不明白這位揚名江湖的唐門女俠怎麽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唐一一早已不用親手去挖毒蟲了,她的身份已經不一樣,需要任何製毒的原料,向下麵的年輕弟子們發布命令就可以。所以現在,即便是和藍天潢走在山間的叢林裏,她的雙手也始終幹幹淨淨,指縫裏沒有一點泥。

到這時候她才發現,剛才哭一場是有好處的,眼淚流過了,某些鬱積已久的情緒似乎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隨著淚水被帶走,蒸發在長街的青石板路麵上。她過去怎麽都不肯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和藍天潢一起心平氣和地聊天,心平氣和地講述自己的生活,但這件事現在確實發生了。可見愛情這種東西,疼痛的時候好像要死要活,好像在心上挖了一個窟窿永遠也填不上,但終究還是敵不過時間的威力。時間慢慢走過,不疾不徐,把心間的窟窿馬馬虎虎隨手填上,把世間的一切色彩都浸得平庸蒼白。

按照藍天潢的描述,他現在的生活還不錯,盡管掌門事務如排山倒海般日複一日地壓過來,比起過去少了很多自由,但時間長了也就慢慢習慣了。皇甫思嫣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兒子雖然淘氣,可愛起來的時候也能讓人心裏瞬間變得柔軟。現在他努力做一個好掌門,一個好丈夫,一個盡可能抽出空閑的好父親,盡管那個“第一人先生”的目標已經實現了,他卻反而不在意了。

和我父親有點兒像,唐一一想,但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唐染婚後的幸福生活實在太短暫,說出來未免有點不吉利。她隻能在心裏比較著,想象著父親當時的心境,猜測父親到底是更愛那位初戀的江南雷霆幫的女人,還是更愛後來由家族選擇的妻子。又或者說,人到了那個地步,愛與不愛的,也就慢慢淡了。無非都是身不由己的生活。

“想問就問,看你憋得那副德性,都快要炸了。”唐一一說,“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哭過了就好多了,還怕我拔出把刀子來抹脖子不成?”

“你好像變了很多,但有些地方還是沒變。”藍天潢笑了起來,“這些年裏,就沒有能讓你心動的男人嗎?而且唐家一向最重視聯姻,也沒有逼你成親嗎?”

“誰敢逼我?”唐一一把眼一瞪,“我早跟你說過了,身為唐染的女兒,在很多事情上確實能得到不一般的縱容。我不想嫁人,就沒有人能逼我。至於心動的男人……我倒是想,但總也遇不到合適的,有不錯的又跑得太快。要不然你替我尋覓兩個你們門派的英俊少俠?”

藍天潢笑得更加大聲:“我們門派嘛……英俊的少俠中俠老俠都是有的,但是沒有哪個跟得上你的步調,都會被你嫌棄的,我還是不要禍害他們了。”

唐一一也跟著大聲笑。她忽然意識到,在今天的一哭一笑之後,她和藍天潢之間的種種過往,就算是打上一個結了。她不知道藍天潢娶妻之後還有沒有惦記過她,有沒有像她這樣偶爾在深夜想到對方就輾轉反側,但這也似乎不太重要了。大概人活著的意義就是不斷被打磨,把所有**在外的刺都磨回到靈魂深處,最後留下一副看似無所謂的外皮。

傍晚時分,丹麓門的掌門人黃其略也抵達了唐家堡,黃其略不僅是名門大派的掌門,還是上了年紀的武林前輩,所以單是由唐一一去迎接已經不夠分量了,必須唐思賢親自出馬。這樣也好,唐一一可以少說很多話,她很擔心萬一和黃其略說多了,會掩蓋不住自己鄙夷的情緒。在她的心目中,黃其略曾經是一個正氣凜然的大俠,一個正義的化身,但在經曆了齊修的事件之後,這樣的正氣變得好像一串發黴的香腸,刮去黴斑之後,似乎也還能入口,但想起來就會覺得不是滋味。

而四川還有一句俗語:一根偷油婆,背後串一窩。偷油婆者,蜀地方言中的蟑螂也。黃其略是一隻被唐一一看見了的蟑螂,但在整個武林中,還有多少這樣的蟑螂,她根本無法估量,並且這樣的估量也毫無意義。因為過往遭遇的一切,已經足夠讓她舉一反三地得出結論:整個江湖就是一堆攪在一起的亂麻,每一根麻線都相互勾連,共同維持著一個光鮮堂皇而又脆弱腐朽的生態。

“一一賢侄近年來聲名鵲起,已經是人人敬仰的女中豪傑,唐門的人才如雨後春筍,可真是讓我們這些老家夥看得羨慕啊。”黃其略這句話像是在對唐思賢說,又像是在直接拍唐一一的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