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這個唐一一同樣知道。她剛剛拜訪了外公的家族,並且與親人們親切交談過,王家的人說起皇甫家,嘴上頗為尊敬,表情總是很奇怪,空氣中會有山西陳醋的氣味彌漫,這一點倒是可以理解。雖然這兩大世家從未發生過正麵的爭鬥,背地裏的暗中較勁卻也從未停止過,畢竟誰也不想被人翹起大拇指誇讚“這是山西第二大武林世家”。除此之外,她還知道,在那場三十年前的戰爭中,皇甫家的上一代家主皇甫佑明被侵雲穀主殺死,算得上和魔教仇深似海,所以能和寧肅找到一點共同話題。

說到這裏,藍天潢忽然停頓了,有點欲言又止。但唐一一向來聰明,在涉及自身的話題上更是加倍敏感,已經猜到了一點端倪。

“是不是……在那個皇甫世家裏,有什麽你認識的人?”唐一一用很平靜的語氣問,“而且是個女人,對不對?”

藍天潢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開口說:“五年前,皇甫家三小姐皇甫思嫣替家族押運貨物的時候,遇到了合肥五虎,是我救了她。後來她經常給我寫信,還拒絕了好幾次旁人的提親。”

“三小姐是皇甫家現任家主皇甫源的掌上明珠,在所有的子女當中,皇甫源最疼愛她。”他又補充說。

“這他媽的不就是讓你去賣身嘛!”唐一一脫口而出。藍天潢臉色難看,卻並沒有半個字反駁。

唐一一在狹窄的小巷裏來回踱了幾步,然後站住,背對著藍天潢。在她的眼前,巷口外隻有幾尺長的狹窄的視界裏,不斷有人走過,或胖或瘦,或老或少,或光鮮或寒酸。這些人在她的瞳孔裏留下淺淺的印痕,隨後永遠消失,再也不會和她的生活產生交集。把他們加在一起,就是一種叫做“天下蒼生”的東西,據說世間學武的人都是為了他們而存在,區別不過是有人喜歡荼毒他們,有人要保護他們免於荼毒。但唐一一根本不認識這些人,這些人也不會認識唐一一,他們從巷口一閃而過,她卻必須為了他們而付出代價,比如現在,這種代價叫**情。

“那你去吧。”唐一一依舊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很平淡,“我先走了。皇甫思嫣……名字還挺好聽。”

“不,我還有話想跟你說。”藍天潢的語調有些奇異,“請你先聽我說完,然後再走。”

唐一一咬了咬嘴唇:“好吧,你說。”

這是唐一一第一次看到藍天潢表現出近乎抓耳撓腮的神態,她猜想他這會兒大概的確很是苦惱。但對她而言,這個抓耳撓腮的苦惱的藍天潢更加真實,比起那個永遠追求勝利的第一人先生,更貼近她的心髒。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很佩服你的父親唐染?”藍天潢說。

“記得。”唐一一點點頭,“那是你們離開唐家堡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剛剛弄明白我的名字該怎麽寫。”

這話說出口,唐一一又有點後悔,因為這似乎顯得她對兩人之間相處的細節記得很清晰,有那麽一點點沒麵子。但藍天潢沒有在意,繼續說下去:“但是你知道我最佩服他哪一點嗎?”

唐一一搖頭。藍天潢遲疑了一下:“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你父親曾經逃過婚。”

“確實有這麽一回事。”唐一一說,“對唐門而言,這終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跡,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在和我母親成親之前,他愛上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來自於唐門當時的死敵江南雷霆幫,他沒有辦法去正經地提親,所以選擇了逃婚。隻是那次逃婚失敗了,他被抓了回來,最後還是和我母親完婚,那樣才有了我。”

藍天潢微微一笑:“是的,那次婚姻最終有了你,總算是有一個美滿的結果。但是我經常會想,那時候的唐染是唐門掌門,並且年紀輕輕,前途不可限量,為什麽會為了一個女人而情願放棄掌門之位,情願成為唐門的叛徒?”

唐一一沒有搭腔,覺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厲害,耳朵裏藍天潢所說的話都顯得有些飄渺遙遠:“三年前的那天晚上,我被鍾離蒼打成重傷,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人們總是喜歡說,一個人臨死之前,自己這一生中所做過的事情會像走馬燈那樣在眼前閃過,但我卻回憶不起別的任何事情,在那段時間裏,我反反複複地隻是想到唐家堡,那短短的七天給我留下的印象,竟然比我這一生中那麽多的驕傲的戰功更加深刻。”

“前些日子,師尊給我下了這個命令,讓我來太原府和皇甫家商談,爭取說服他們為打擊魔教提供幫助。他並沒有多說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三小姐,但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思嫣是個很好的姑娘,皇甫家也是武林裏數一數二的名門世家,別的不提,單是他們家從不外傳的獨門內功心法‘禦龍訣’,就能幫助我把內力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也許能距離天下第一更進一步。”

“可我卻忍不住要想,如果我真的做了皇甫家的女婿,有朝一日真的成為了天下第一,到我死的那一天,我會想到些什麽?我會想到天下第一的尊崇和榮光,想到我如何成為翠峰劍派的驕傲、皇甫世家的驕傲,還是……依然會想起唐家堡的那七天?到了那時候,我最後惦記著的,會是我的妻子皇甫思嫣的麵孔,還是那個曾經擋在我身前、說要陪我一塊死的女人,那個愛冒粗口、喜歡挖蟲子的又凶又瘋癲的女人?”

“你他媽的才又凶又瘋癲!”唐一一一步跳過去,一巴掌揮向藍天潢的麵頰。但這一巴掌打到一半,她的手臂一彎,雙臂圈住了藍天潢的身體。

她緊緊抱住了藍天潢。

然後她感覺到藍天潢的手臂在她身後猶豫了一陣子,最終收緊,同樣摟住了她的身子。藍天潢的手臂粗而硬,顯然也沒有怎樣摟抱一個姑娘的經驗,與其說是在擁抱她,倒不如說更像一頭大熊在絞殺獵物。但對唐一一而言,這一生中從未體會過如此讓她心花怒放的絞殺。

哪怕就這樣死去,都那麽讓人高興,那麽讓人心安,那麽讓人渾然忘我,唐一一把頭靠在藍天潢的胸口,心裏想著。唯一不好的是,那些沒品的文人老喜歡在小說裏說什麽被男人摟住了就能聞到讓人心醉的“男子氣息”,狗屁!明明就是一股子汗臭味兒,不知道一頭大狗熊聞起來是不是也這樣……

“明天中午,在太原城南的攬月樓等我。”大狗熊說,“我會先去拜會皇甫家,但無論他們是否同意和我師尊結盟,我都絕不會提求親的事情,絕對不會提。如果他們同意了,那很好,我繼續留在門中做我的第一人先生,並且求師尊派出足夠有分量的前輩,去唐家堡提親;如果他們不同意,我們離開,從此遠離江湖,什麽天下第一、什麽鏟除魔教的破事兒,再也和我們沒有關係。”

“所以我父親沒能完成的事,現在由我來替他完成?”唐一一聳聳肩,“倒也挺好的,像是我的作風。隻不過,你這一輩子都在努力成為第一人先生,現在真的要放棄這一切的話,你不會覺得可惜?”

“當然很可惜,也許我時不時會因為後悔而在做夢的時候驚醒。但是如果放棄了你,更可惜,我會連覺也睡不著,會到了臨死的那一刻都在後悔。這就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你的用詞還真他娘的精當!”唐一一狠狠揪了一下藍天潢的麵頰,“但是聽起來還挺順耳。就這麽定了,明天,我在攬月樓等你,不見不散。”

唐一一回到客棧,很早就躺在了**,因為這幾天實在是很累,累到她幾乎沒有睡上一個完整的囫圇覺。但她卻怎麽也睡不著,一會兒翻向左,一會兒翻向右,一會兒趴著,一會兒仰著,眼前總是看到藍天潢。想到未來的歲月將會和這個大狗熊一起度過,難免有些興奮,有些期盼,也有些不安,有些惶恐。但終究還是幸福的憧憬壓倒了一切。

她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天剛亮就又醒了過來。穿好衣服,推開房門,唐一一怔住了,房間對麵的牆邊坐著一個人,看樣子是坐在那裏睡著了。那是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單看麵孔並不顯得太老,但頭發白了一半,額頭上的皺紋像是用銼子銼出來的。他穿著一件打了不少補丁的粗布長衫,乍一看比客棧裏的夥計還要窮酸。

唯一讓他顯得與眾不同的,可能是他右側脖頸上的一道長長的傷疤,這道傷疤從右肩一直延展到右耳下方,仿佛是在勾勒出血液的流向,呈現出令人十分不快的暗紅色。

聽到開門的聲音,中年人睜開眼睛,姿態笨拙地站了起來:“一一小姐,早安。”

“是禍躲不過。”唐一一自言自語,“請進來吧——能在門外麵坐到天亮,至少你是個懂禮貌的人。”

中年男人進屋坐定,喝了一口唐一一為他沏的茶,放下茶杯,發現唐一一正在觀察他。他歎了口氣:“你好像已經猜出來我是誰了?”

“並不是太難。”唐一一說,“除了特別親近的人,隻有唐門的人才會稱呼我一一小姐,不然都會帶上姓氏。你的武功很高,又在這種時候來找我,肯定是為了藍天潢的事情。而藍天潢的師父寧肅,當年有過一個很好的朋友,名叫唐修涵,是那時候唐門數一數二的高手,在二十年前失蹤。其實唐門有很多人都猜測你並沒有死,現在看來,大家的猜測是正確的。”

唐修涵苦笑一聲:“是啊,我這樣的人,活著不容易,要死也不容易。”

“他們都說,你當年突然失蹤,和魔教餘孽有關,但具體的事實怎樣,卻沒有人能真正說明。不過有人猜你是喜歡上了某個魔教的女人,這才選擇了逃離歸隱,是真的嗎?”唐一一問。

“對了一半。”唐修涵說:“的確和侵雲穀有關,卻不是為了什麽女人或愛情,是為了我的好兄弟。”

這是一個聽上去很是老套的故事。三十年前,魔尊被擊敗後,侵雲穀的殘餘勢力轉入地下。幾年後,已經在武林中展露頭角的二十歲的唐修涵,結識了一位名叫房陽的朋友,兩人意氣相投,結拜為異姓兄弟。但直到魔尊的蹤跡再次被發現,唐修涵才知道,原來房陽是侵雲穀的人。

故事的向下推進同樣很老套:兩人不願意彼此仇殺,也不願意被各自所屬的勢力為難,決定攜手退隱江湖,從此不問世事。他們在北疆找到一處遠離中原武林的所在,放牛牧羊狩獵野獸,不久後還在那裏分別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順利。雖然北地風霜如刀,其實生活相當艱苦,絕不會像那些虛構的小說裏講得那麽輕鬆快意,但至少,他們可以安穩地活著,不必自相殘殺,那就很好了。

一直到了唐修涵的兒子六歲那一年,變故發生了。有一個秋日的午後,房陽去往附近的集市,打算為兩家人的家畜購買越冬的儲備草料,就在那個集市上,房陽意外地見到了自己當年在侵雲穀的恩師丁濤。丁濤是當年侵雲穀的魔雲七煞之一,地位僅次於魔禦五老,此刻出現在房陽的視線中時,右臂齊根而斷,左腿在地上無力拖行,身體被精鋼打造的鎖鏈牢牢捆住,正被四位正派中的高手押解著。很容易判斷,丁濤也躲到了這附近逃避正派人士的追殺,卻最終沒能躲過,還是被擒獲了。

“你能猜到後來發生了什麽嗎?”唐修涵問唐一一。

“房陽也被那四位高手看到了?”唐一一猜測著。

唐修涵搖頭,於是唐一一又猜:“那……就是房陽沒有忍住,出手想要解救丁濤,於是暴露了行跡?”

唐修涵還是搖頭,唐一一就有點困惑了。

“他什麽都沒做,也沒有被人發現。”唐修涵說,“他當時的確非常想要出手救自己的恩師,但是想到了自己現在已經擁有的平靜生活,想到了他的妻兒和我的妻兒,最終強忍住了出手的衝動,就那樣眼睜睜看著丁濤被捉走。然後他買了草料,回到了我們的居所,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那你為什麽要講這件事?”唐一一更加不解。

“因為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起源於那一天。”唐修涵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憂鬱,“房陽回去之後,晚上要我陪他喝酒。他告訴了我這件事,並且說,丁濤被帶走之前,眼光朝他所在的方位掃了一眼,好像是看到了他。他也不敢確定,也許丁濤真的看到了他,也許隻是無意的掃視,但那一眼他怎麽也忘不掉。”

唐一一忽然明白了:“他從此就有了心結,對嗎?”

那天夜裏房陽喝得爛醉。喝醉了之後,他開始痛哭,說自己對不起恩師,在那種情況下竟然都不挺身相救,實在是禽獸不如。他向唐修涵回憶了很久丁濤從前如何對他照顧有加,曾經不止一次救過他的性命,但當丁濤遭遇危難的時候,他卻選擇了做一個可恥的懦夫,一個背信棄義的混蛋。唐修涵好說歹說,不停勸慰,直到房陽醉倒在已經開始枯黃的草地上。

這之後房陽的精神狀態開始越來越不正常,成天好酒貪杯(這一點讓唐一一不自禁地想到了斷臂後的唐麟),喜歡一個人待著,不隻是疏遠了唐修涵,甚至於連他的妻子和女兒都覺得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有些時候,他會一個人騎著馬跑出去很遠,唐修涵不放心,出去尋找他,最後發現他什麽都沒幹,隻是單人匹馬在四下無人的草原上茫然徘徊,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終於有一天,在又一次酩酊大醉之後,房陽縱馬狂奔,越過了冬季裏人與狼之間默契的界限。草原上的漢子們,向來十分留意狼群的行蹤,見到一些蛛絲馬跡就會提前避開,而狼群不到實在找不到食物,也不會主動攻擊人,這是兩個不同物種間不需要語言的和平協定。但房陽喝醉了,把這一切忘得一幹二淨,當幾隻巡邏的狼發現他並用嗥叫向他發出警告時,他非但沒有避讓,反而直衝向前,運用高強的武功把這幾隻狼全部殺死了。

兩天之後,狼群展開了瘋狂的報複,縱然唐修涵和房陽都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麵對著潮水一樣湧來的凶獸,也無力保護自己的家人,隻能徒然地看著他們被完全淹沒,化為齏粉。唐修涵的妻子和兩個兒子,房陽的妻子和女兒,就這樣在兩人眼前被生生撕成碎塊。

唐修涵的右側脖頸也被尖銳的狼牙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失血過多讓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眼睛仿佛被一層血霧所籠罩,手中的長刀在本能的驅使下麻木地揮動著,耳朵裏隻能聽到家人垂死的慘叫。最後,他失去知覺,沉入了無底的黑暗中。

許多年後,唐修涵坐在客棧硬邦邦的椅子上,在一片槐米茶的清香中向唐一一講述這段往事。他的神情十分平靜,即便是說到妻兒之死時,也仿佛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但唐一一想,這個人已經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埋在了這座悲傷的墓穴裏,已經不需要通過什麽外在的表現來彰顯了。

“但是最後你沒有死,是房陽救了你,對嗎?”唐一一問。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幾十裏之外的另一處草場的牧民帳篷裏,牧民們為我包紮了傷口,我僥幸沒有死。”唐修涵說,“但我還是傷的很重,沒有辦法動彈,隻能向他們詢問房陽的下落。他們告訴我,有一個渾身上下被撕扯得血肉模糊、連腸子都流出來了的人,不知道在什麽樣的力量的驅使下,掙紮著騎馬把我送到了這裏。看到我被牧民們接下送進帳篷之後,他就一頭栽倒在馬下,斷了氣。”

“牧民們還說,他臨死前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了三個字。那三個字很簡單,隻要稍微懂一點最基礎的中原漢話的人都聽得懂。”“他說的是:‘對不起。’”

唐一一本來坐在床邊,聽完了唐修涵的這個故事之後,她把雙腳也放在了床沿上,兩手抱著膝蓋,整個人仿佛縮成了一團。這是她從小就有的一個習慣動作。每當陷入迷茫,或者陷入恐慌,或者有什麽事情死活想不通的時候,她就會這樣雙手抱膝,仿佛這種姿態能讓她獲得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但這樣的安全感終究是虛假的,一個人把自己的身體縮得再小,也不能夠減少被外界碾壓的麵積,那些存在的始終存在,最後還是需要把身體打開去麵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唐一一輕聲說,“你是想告訴我,真正地拋開一切、去過隻有兩個人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容易。想要那樣過上一輩子,更沒有那麽容易。”

唐修涵的眼睛盯著窗戶,雖然那扇窗關得緊緊的,其實什麽也看不到,他卻好像已經用視線穿透了窗紙,看向了遙遠的草原。

“在江湖上打滾的人們,很多都會幻想有朝一日退出江湖,從此和過去那些讓人不安的生活道別,但這樣的想法總是天真的。武林是一個小天下,是一張無限延伸的蛛網,就算你退到蛛網的盡頭,那根絲仍然會死死纏著你。過往的一生,有那麽多的人和事在你的身上留下烙印,現在為了一個人或者一兩個人,就想要徹底抹去那些烙印,這可能嗎?”唐修涵說,“房陽和丁濤的重遇,隻是一個個例,但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個例。在草原的那些年,我也時常會惦記唐門,尤其是惦記我的母親——她身體不好,不可能跟隨我到草原邊塞去受苦。雖然我相信她在唐門會被照料得很好,但作為一個兒子,為了不兄弟相殘而拋棄了自己的生身母親,那樣又真的算是有情有義嗎?”

唐一一答不出來,隻能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更小,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勒斷了。唐修涵長長歎息一聲:“何況那個你想要陪著一起逃亡的人,名字叫做藍天潢,纏繞在他身上的蛛絲比你的還要多得多,也緊得多,輕飄飄一句‘退出江湖,不問世事’,想要實現卻談何容易。寧肅這些年來在他身上寄托了那麽多的希望,現在他要拋開一切躲起來隱居,寧肅真的會放過他嗎?”

唐一一看了唐修涵一眼,忽然發問:“其實,如果不能找到你來勸我,寧肅可能會親手殺死我,對嗎?”

唐修涵想了想:“他並沒有提到,但以我對他的了解,有一半的機會會這麽做。”

唐一一哼了一聲:“說白了就是我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唐修涵搖搖頭:“我說了,無非就是一半的機會,在武林中,有一半的機會不會死,也就算很高了。何況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即便隻是這樣一個臨時落腳的客棧房間,你也至少埋伏了三處機關,就算是寧肅來了,正麵對敵你固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也未必殺得了你。”

“其實不止三處。但我不能告訴你一共有多少。”唐一一狡黠地一笑。

“看起來,近幾年來武林中人對你的盛讚,並沒有言過其實。”唐修涵說,“所以你真的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什麽?”

“就算不考慮任何風險,就算你和藍天潢真的能很順利地躲到一個世外桃源裏,從此避開江湖中的一切——那確定是你想要的嗎?”

唐一一愣住了。唐修涵說:“我和你第一次見麵,並不了解你這個人,但你這些年所做過的事,卻聽人轉述得很清楚。我絕不認為你是那種隻知道完成長老給出的任務、內心卻沒有自己思考的人。你那麽努力地成為了今天的你,當真願意為了一個人就放棄嗎?”

“你是想要做唐一一,還是隻想做藍天潢的情人或妻子?或者說,你的生命裏隻剩下了愛情這一件重要的事,還是你有其他的活下去的理由?”

唐修涵離開了。他並沒有給出什麽保證,但唐一一清楚,寧肅不會再來找她。接下來的一切,都將由她自由地決定。她可以在正午之前趕到攬月樓,在那裏等待藍天潢,兩個人一起離開江湖的紛擾,從此過上寧靜的生活,這世上將會少一個唐一一,少一個藍天潢,多出一個妻子,多出一個丈夫。她也可以不去攬月樓,讓藍天潢明白她的心思,兩人從此走上各自的道路,不再相互交纏,世上仍然會有唐一一,仍然會有藍天潢,卻不再有那一對在唐家堡挖蟲子的快樂的少男少女。

“活著真他媽難。”唐一一狠狠罵了一句,把身體攤平扔在床板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