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正道武林和侵雲穀的戰爭,很快戲劇性地畫上了句號。雖然正派人士在斷齒峽裏損失慘重,死傷了不少人,但卻在另一個方向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定性的戰果:以唐門家主唐一一和翠峰劍派掌門藍天潢為首,幾位絕頂高手一起擊殺了侵雲穀穀主韓玉聰,以及座下魔禦五老,真正把“擒賊先擒王”的古訓發揮到了極致。侵雲穀一下子失去了最值得倚仗的六大高手,這就好比狼群失去了頭狼,盡管在總人數上占優,卻很快如一團散沙般失去鬥誌,除了少部分凶徒負隅頑抗到最後,剩下大部分人直接選擇了拋下兵器投降。
藍天潢重劍揮出,將魔雲七煞中血戰到最後的“妄鷹”章望當胸劈成兩半,結束了最後的戰鬥。他把剩餘的雜事交給其他的掌門人以及自己的門下弟子處理,在一片混亂中開始尋找唐一一。這是他第一次進入侵雲穀,在那些複雜的道路與樓宇中如沒頭蒼蠅般亂撞,但最後,他還是在一個不容易被注意到的隱藏在一片密林後的角落裏找到了唐一一。
那是一棟被密林遮蓋的孤零零的小屋,從附近散布著的屍體來看,原本有不少人看守,但此刻都已經死於劇毒暗器之下。藍天潢來到屋門口,看見門已經被推開,他又向前走了兩步,從門口往裏看去。這間屋子雖然小,裏麵的陳設倒還挺講究,至少有一張看上去很舒適的大床。唐一一正坐在床邊,握住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的手。這個男人麵相俊秀,隻是臉色過於蒼白,頭上也有了不少白發,看上去十分虛弱。再仔細一看,男人的腳上拴著一根細長的金屬鏈條,從長度粗略判斷,可以讓他在屋子裏行動自由,但卻無法離開遠去。
男人的臉,和藍天潢曾經在之前的某個場合見過的、如今已經頭顱爆裂而亡的侵雲穀主韓玉聰,長得一模一樣。
時隔數年,藍天潢再一次見到了唐一一的淚水。她凝視著那個男人,眼淚不住落下,神色裏有一點欣慰,但更多的是傷心,一種似乎能將靈魂撕得粉碎的絕望的哀痛。反倒是男人顯得很是淡定,臉上還帶著安慰的笑容,不住向唐一一說著些什麽。
藍天潢隻要稍微提一點內力,就能把兩人的對話聽得很分明,但他選擇了轉身退出去,在屋外耐心等待。他並沒有等太久,唐一一走了出來。
“屋裏的那個人,就是真正的韓玉聰,之前一直在外麵拋頭露麵的、也就是現在躺在議堂裏炸了腦袋的那個,是假貨。”唐一一對藍天潢說,“麻煩你找你的好朋友花可頌借一借他那把金剪子,韓玉聰腳上的鏈子用一般的兵刃是切不斷的。”
“需不需要請嶽半仙替他瞧一瞧身體?”藍天潢問,“我看他很虛弱。”
“他的確很虛弱,卻已經不是哪個神醫能解決的了。”唐一一憂鬱地搖搖頭,“把他交給唐門吧,我要帶他回唐家堡。”
藍天潢運轉內力,發出一聲清嘯,很快招來一名翠峰劍派弟子,向他交代了唐一一的要求。弟子離開後,他重新走向唐一一:“我看得出來,你和這位韓兄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稍晚一些,我需要你……”
唐一一打斷了他:“不必,我和韓玉聰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說話,但是我欠你一個解釋,還讓跟隨你的那些人付出了很多條命,還是現在就把一切都向你說清楚比較好。”
兩人並肩離開這片密林,正派人士們已經開始在侵雲穀裏打掃戰場。他們勝利了,望向唐一一和藍天潢的目光裏也充滿了欽佩和尊敬。藍天潢禁不住苦笑一聲:“他們應該怎麽也猜不到,身為武林盟主的我,竟然會故意讓他們陷入斷齒峽的陷阱裏,用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來讓魔教以為他們的陰謀得逞,從而放鬆警惕。我選擇了冒險相信你,從所謂‘大局’上來看並沒有選錯,但我卻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
“我冒的險更大。”唐一一說,“如果你沒有從那封信裏讀懂我的暗示,你也就不會仔細查看信封,找到我用隱形藥水寫在裏麵的真正的計劃。我也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賭,賭你能看懂。”
“我當然能看懂。”藍天潢臉上苦澀的意味更濃,“‘盼再與君執醅共酌,覓攬月樓之憶’,普天之下,隻有你和我能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既然你提到攬月樓,就是在故意提醒我信上所做的約定是不可靠的,我肯定要想辦法弄清楚你的真實意圖。但是你在真正的密信裏告訴我,要我順著那封假信,不告訴旁人真相,讓各門派的人真正去斷齒峽送死,然後我帶領武功最高的高手翻過犀角峰直接奇襲侵雲穀主——這個計劃不止大膽和冒險,還有違我的本性,你怎麽肯定我會依從你?”
唐一一搖搖頭:“我不敢肯定。事實上,在我的算計裏,你一定會相信我,但相信歸相信,有八九成的可能性不會僅憑那封信上的幾個字就聽我的話依計行事,隻有一兩成的機會會這麽做。但我沒有別的辦法,隻能這樣賭一把,如果不能成功,我就算是苟活著,也未必還有什麽生趣。而我的這一絲微茫的機會,隻是來自於兩點。”
“第一點當然是我一直以來鏟除侵雲穀的執念,這是從我師父再到我的最大心願。”藍天潢說,“第二點……第二點……”
他躊躇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但最後還是說了出來:“第二點,就是你說出的話,對我而言,會有著某些特殊的影響力。甚至於我無法去多權衡,每多想一分,心裏就會更亂一分。”
他用力一振衣袖:“不提這些了,徒增煩亂。決定是我做出的,那些死在斷齒峽裏的人,也許旁人可以用‘他們是為了最終勝利的大局而犧牲的’來自我安慰,但我做不到。我會給他們一個交代。不過這件事回頭再說。雖然你的計劃成功了,我也親手誅殺了魔禦五老,但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韓玉聰為什麽會是假的,當我們趕到時,他又為什麽已經那麽離奇地死掉了,這些都需要你來說明。並不是我看輕你,即便是我親自出手,想要讓他的腦袋炸開,也是萬萬做不到的。事實上,根據我的推算,我最多能擋住他五十招。更何況,你還想辦法讓魔禦五老一起中毒,功力大減,不然的話,要除掉他們也是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的。”
“我並沒有動手,不對,也不能這麽算……”唐一一狡黠地一笑,“我隻不過是使用南疆秘術,引爆了藏在他腦袋裏的蠱蟲而已。而蠱蟲爆裂之後,毒血飛濺出去,順便讓那五個老魔頭洗了個澡——誰叫他們那麽關心自己的主子,所以圍得那麽近呢?就這麽簡單。”
“我沒聽出簡單來。”藍天潢說,“至少我不明白他腦袋裏的蠱蟲是從何而來的。”
“蠱蟲被我下在真韓玉聰的血裏,而假韓玉聰需要真韓玉聰的血來維係天隕秘卷的陰陽相調,就這樣通過換血的過程,自然而然進入他的體內。”唐一一說得有點拗口,“雖然侵雲穀裏守衛森嚴,我根本沒有辦法調查真正的韓玉聰到底被關在哪裏,但也並不需要找到真人。我隻需要通過唐門在商界密密麻麻的眼線,找到他們為了維係韓玉聰的性命而購入的特殊藥材,然後從藥材的源頭動手腳,就行了。侵雲穀在內部防守再嚴密,終究也監控不到穀外的每一間藥鋪。”
她簡單解釋了自己是如何得到當年元庭山莊的藥方的。藍天潢思索了一下:“我明白了。你監控了侵雲穀的貨物進出,通過他們購買的藥材猜到了真正的韓玉聰還活著,那麽假韓玉聰的天隕秘卷功力,刨去其他的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來自於換血了。於是你直接從藥鋪的源頭悄悄加入南疆毒蠱,就是算計著毒蠱會進入韓玉聰的身體,然後跟隨著他的血液再進入侵雲穀主的身體。也就是說,你提前在侵雲穀主的體內埋下了致命的暗算,而且這樣的暗算並沒有在侵雲穀裏進行,他們在穀內無論怎麽嚴密監視你,都隻是白費力氣。”
唐一一的目光中又流露出那種哀傷:“其實我並不想那麽做。雖然蠱蟲不接到命令就不會爆炸,而且事後也可以想法子消除掉,但畢竟還是會對身體有所傷害。而玉聰……他的一生真的太慘了,哪怕是這樣可以消解的傷害,我也不願意施加在他的身上。但是沒有辦法,隻有這樣才能算計那個叫丁昔的王八蛋,才能真正把他救出來。我別無選擇。”
“如果換了我,可能也想不出別的辦法能夠對付丁昔。”藍天潢說,“但是我一直想問你,你是怎麽看出丁昔是假冒的韓玉聰的?這是你的一切計劃中最關鍵的一點。”
唐一一淒然一笑:“就像你和我之間的攬月樓一樣,我和韓玉聰之間,也有隻屬於我和他的默契。八年前,就在侵雲穀和雁行幫的合並儀式上,我終於見到了被鍾離蒼擄走的韓玉聰。我們倆沒有能夠說話,幾乎隻是離得遠遠地相互交換了幾次眼神,但從那時候起,我就隱隱覺得有一些不對勁。”
“是哪裏不對勁?”藍天潢問。
唐一一輕輕抬頭,仿佛是在無意識地凝望遠方,又仿佛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他看著我的眼神,過於熾烈,過於急切,那並不像是他的作風。玉聰這個人雖然有時候呆呆傻傻,好像什麽都不明白,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卻想得比我都透徹。當他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不管那種感情有多深,他都隻會選擇為難自己,而絕不會讓別人為難,比如說我。”
藍天潢隱隱有點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當他成為侵雲穀主之後,考慮到侵雲穀的特殊處境,他絕不會向你表露感情,讓你為難。”
唐一一點頭:“是的,永遠委屈自己、永遠不願意讓別人委屈,那才是我所認識的韓玉聰。不過那一次我和他總共也隻打了兩回照麵,我也不敢太確定,光憑幾個眼神就一眼道破別人的心事,那隻是小說家的胡編亂造,所以我隻能先在心裏存疑,並不能夠下定論。一直到了我三十歲生辰那一天,為了不讓唐思賢壓倒我,我邀請了魔禦五老來做客,沒想到韓玉聰也來了。那一天的其他事務了結之後,我和他有了一些長談,這才能真正地得出結論。沒錯,丁昔的人皮麵具做得可以以假亂真,說起話來從嗓音到語氣完全模仿了韓玉聰,而且他也從韓玉聰那裏打聽出了大量的過去在唐門的細節,假裝回憶往事的時候幾乎滴水不漏,甚至有一些事情連我都記不清楚了,他卻能說出來。然而,唯一的破綻就是他對我的情感,八年前的韓玉聰不應當那麽做,當唐門和侵雲穀已經處於武林的風口浪尖時,更不會那麽做。”
“所以你確定了他是假冒的,但是即便是你假裝要和他談婚論嫁,他也並沒有輕易上當。”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你騙我我騙你的局,就比如他們根本不需要一個真正的韓玉聰——隻需要有這個名頭,隻需要有當年的那場風波、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們得到了一個魔尊的繼承人,那就夠了。”唐一一說,“不管是丁昔,還是魔禦五老,或許已經過於習慣各種各樣的爾虞我詐,因此從一開始,他們也並沒有相信我會真心想要嫁給韓玉聰。他們認定了我隻是想要利用和欺騙韓玉聰,最終達到瓦解侵雲穀的目的,所以他們早就決定了反過來利用我,希望通過我來把你們全都騙入絕境,以最小的代價殺傷最多的正道武林的有生力量,那樣的話,侵雲穀就再也無人能擋了。”
“所以丁昔假裝信任你,有意讓你知道斷齒峽防禦薄弱,以便讓你給我們通消息,把我們引入陷阱。”藍天潢說,“但你比他們還多算計了一步,同樣是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打算雙方各出全力硬碰硬,完全順著他們的陰謀故意讓大批武林人士去送死,而你真正想要做的,隻是在南疆蠱術的協助下除掉他們的頭目。”
“要對付一群惡龍,最好的辦法是讓他們群龍無首,那樣他們就會變成無心戀戰的散夥猢猻。”唐一一說。
藍天潢沒有再多說,臉上既顯得鬆了一口氣,又有一些為難。唐一一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那些人落入陷阱被殺是我的錯,但你不妨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我沒有用這個手段,整個武林和侵雲穀正麵開戰,會死掉更多的人,多得多的人。”
“我正是在想著這件事。”藍天潢說:“如果用加減法來算計的話,你是對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是拯救了武林的大英雄,比我這個徒有蠻力的武林盟主強得太多了。可是,人命終究不能簡單用加減法來算。不過……”
“不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