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按照唐門一向的傳統,新掌門就任典禮原本應該邀請四方賓朋,辦得熱鬧隆重。但唐一一以前任掌門唐思賢剛剛痛失愛女為理由,宣布儀式從簡,並不邀請武林人士前來觀禮,這自然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讚許。

“江湖兒女嘛,當然是不畏懼艱險。但是要我半年內跑兩次蜀道,想想還是覺得挺難受的。”有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掌門人曾在私底下說。

在這樣一個氣氛略顯古怪而冷清的就任典禮上,隻有一位外來的客人,那就是未來將會繼承堡主之位的殘楓堡三少爺桑隱溪。他的出現自然是有目的的。

“即日起,殘楓堡將會並入唐門,成為唐門的一分子。”唐一一宣布說。

唐門子弟們麵麵相覷,但也並不顯得太吃驚,畢竟這件事可以預料。桑清泉已經遭到了重重的打擊,桑隱溪也並不是真心想要做堡主,與其眼看著殘楓堡那麽大的勢力就此一蹶不振甚至於煙消雲散,倒不如把一切完整地交給關係親善的唐門。考慮到新掌門唐一一和唐瑩的友情,殘楓堡上下接受起來也會更容易一些。

於是唐一一剛剛就任掌門,就完成了一項為唐門開疆拓土的大功。殘楓堡在衡州擁有不少的窯廠,財力雄厚,能夠給唐門帶來可觀的進項。

“你現在已經是掌門了,需要考慮的就比單獨出門執行任務多多了。”被長老會推選來輔佐唐一一的唐青山說,“首先要琢磨的,就是賺錢。”

“我的頭已經開始變大了。”唐一一苦著臉。

盡管早已經預想過坐上掌門之位後將要麵臨的種種難題,麵對著潮水般湧來的大大小小的事務,唐一一還是有些狼狽。她需要思考怎麽賺錢,需要思考怎麽花錢,需要思考怎麽平衡唐門內部的不同勢力,需要思考各種外交策略。在過去,她隻需要隨口嚷嚷幾句“應該多給試煉室撥點兒錢”“幹脆把巫峽幫滅了得了”,反正上下嘴皮一碰用不著負責;但現在,她所作出的每一個決策都必須慎之又慎,都必須考慮到方方麵麵的牽扯衝突。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唐一一說,“老娘現在算是明白這兩個成語是什麽意思了。”

好在她身邊還有可靠的臂助。唐青山武功一般,也很少走動江湖,卻長於處理各種瑣碎事項,心思縝密,能夠為唐一一查找內務疏漏。唐麟則利用自己廣博的武林見聞,為她的外交抉擇出謀劃策。

除此之外,雖然身為掌門人,唐一一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在江湖上拋頭露麵、親自動手解決問題,但卻多了一個很好用的替身,那就是桑隱溪。唐一一有時候覺得,桑隱溪很像決定做掌門之前的自己,足夠的聰明,足夠的能幹,總是能認真完成手裏的任務,但卻又獨來獨往,沒有野心,不去想太多其他的事情。

難怪不得家族的長老們過去都很喜歡我,唐一一想,我和桑隱溪這樣的人,什麽都不爭,什麽都不搶,大概是最讓他們省心的吧。

桑隱溪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沒有人催唐一一成親了。過去唐一一是否成親並不是太重要,但現在她已經貴為掌門,和其他門派的聯姻就成為了一個十分要緊的資源。她肯定不會出嫁,但隻需要招來一個門當戶對的上門女婿入贅唐家堡,就能夠輕而易舉地為唐門擴充勢力。

但唐一一並不願意。甚至於連唐麟都在私底下勸過她:“別那麽固執,要坐穩唐門掌門的位置,總難免需要有所犧牲。大不了你可以找一個人商量好了先假結婚,不入洞房不就行了?”

唐一一堅決地搖頭:“老實說,真入洞房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就是不樂意成親,更不樂意假裝成親。非要假裝一回的話,倒是有現成人選。”

她扭過頭衝著正走過來的桑隱溪嚷嚷起來:“喂,你假裝嫁給我怎麽樣?”

桑隱溪想了想:“還是不要了。即便是假裝的,一想到有你這麽難纏的老婆,我也會半夜頭疼得睡不著覺的。”

“有理。”唐一一豎起大拇指。

但在這之後,她的確是把桑隱溪當成了擋箭牌,凡有長老作苦口婆心狀靠近她,她就狠狠瞪眼:“反正殘楓堡並入唐門也是白撿的,你們就當是我和桑隱溪成親了不就行了?”

當然,除開結婚聯姻這件事,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唐一一,那些沒有投票給她的長老,以及長老們的弟子門人親朋好友,難免有腹誹的,有公開批評指責的,有陽奉陰違甚至偷偷搗亂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人都慢慢默認了這位年輕女掌門的地位和尊嚴,這當中起到最大作用的是前任掌門唐思賢。唐思賢雖然退居幕後,威望仍在,他以一種不容置辯的堅定全力支持著唐一一,讓旁人不得不妥協。

匆匆一年過去,從唐家堡到整個武林,所有人都接受了唐一一接掌唐門掌門這個事實。江湖上每天發生那麽多新鮮事,一個不滿三十歲的未婚女人成為某個大門派的家主,似乎也算不得太離奇。何況各門各派裏的人物或多或少見識過該年輕未婚女人的厲害,某些人反而覺得她上位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而唐一一的一切舉動都是保守而謹慎的。如今的形勢和她的父親唐染在位時不同——已經不再有一個雷霆幫那樣的死敵環伺在側,不需要把大量的資源和精力都投入到緊張的戰爭中。她選擇了延續之前唐思賢所製定的各種外交策略,並沒有做出什麽大的改動。唐門還是過去的那個唐門,帶著一種亦正亦邪半黑半白的獨特氣質,並不和誰特別親近,但也不輕易挑釁。這就已經足夠了。對於絕大多數的武林幫會門派來說,一個不彰顯存在感的唐門就是最好的唐門。

甚至有人認為,過去那個總是不太安分的“女俠”唐一一,已經在現實的磨礪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安穩穩的掌門人唐一一。這大概也算一件好事。

然而,就在這一年的盛夏時節,唐家堡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就是翠峰劍派的掌門人藍天潢。因為蜀中連綿的大雨,他抵達唐家堡時的形象不大好看,衣服上星星點點濺滿了泥漿,雨靴裏能直接倒出水來,頭發濕漉漉的東一縷西一縷,但是背上的重劍依舊凜然不可犯,象征著他當今武林第一人的尊嚴。

藍天潢隻身而來,沒有攜帶任何門人隨從,唐一一也並沒有安排大擺宴席,而是命令廚房做了幾樣精致的酒菜,送到自己的房間裏,等到藍天潢洗過熱水澡換好幹淨衣服,兩個人坐在了她的房裏,沒有第三人列席。

又是將近兩年的時間沒見,唐一一看著藍天潢的眼角逐漸蔓延開的皺紋,忽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已經開始走向中年,而中年之後就是老年,這一點放在過去簡直難以想象。再一想,自己也很快就要滿三十歲了,可是偷酒喝和挖蟲子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不由得有一點點惶恐。時間的腳步看上去很慢,但卻永不停息,無法阻擋,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踏入衰老的泥潭,而且永遠不會有擺脫出去的可能。

兩個人小酌了幾杯酒,聊了一些不鹹不淡的閑話。藍天潢參加完那次婚禮回家後,妻子又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所以他現在是一個兒女雙全的幸福的男人。翠峰劍派在他的管理下始終門風謹嚴,在武林中的地位更勝於往昔,這說明他作為掌門也絕對稱職。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衡量,他的人生都接近完美,或許隻有唐一一這樣同樣擔著掌門重任的人,才會明白這種完美背後所付出的代價。

等到唐一一也把自己平淡乏味的個人生活講了一遍——“反正沒有遇到合適的男人我就不想成婚”“大不了以後直接跑到峨眉山剃禿了腦袋當尼姑”——兩人忽然陷入了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那並不是無話可說的尷尬,而是唐一一在等待,等待藍天潢進入正題,那個她並不想在此刻談起、卻又必須要麵對的正題。

“好了,兩個老朋友的閑話說完了。”藍天潢放下酒杯,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你我之間不必裝傻,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而來。”

“我當然知道。”唐一一也放下了酒杯,“既然你繼承了你師傅的誌願,把侵雲穀看作是必須要鏟除的武林最大的威脅,那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監視他們的方法。我的行動安排得再隱秘,能瞞過其他人,也很難瞞得過你。”

藍天潢輕歎一聲:“我的確是不明白了,為什麽你會在背地裏和魔教聯係那麽緊密?這不但不符合唐門一向的處世風格,也不像是以你的頭腦會做出來的事。你絕不可能看不出魔教有多麽危險。”

“我怎麽想,或者唐門怎麽做,恐怕就與你無關了,藍大掌門。”唐一一說,“你我二人,有朋友之間可以隨便說的話題,卻也有掌門和掌門之間的禁忌。”

“即便是對我,你也不願意開口麽?”藍天潢的目光裏飽含著失望,這讓唐一一無端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最終未能實踐的約定。雖然她那時候選擇了悄悄離開,並沒有再去見藍天潢一麵,但在無數次的充滿酸楚的想象中,那個狗熊一樣高大的男人孤獨地站在攬月樓的窗邊,看著潮水一樣來來往往的人群,等待著永遠也不會出現的愛人,大概就是這樣的眼神吧。她的眼圈有點紅,但還是執拗地和坐在對麵的翠峰劍派掌門人對視著。

“對任何人都如此。”唐一一用淡漠的口吻說,“任何人。”

“那好吧,既然你堅決不肯說,我也沒有辦法勉強你。”藍天潢看著唐一一,“但是你必須要明白一點:武林和魔教之間,遲早有一戰,這一戰是無論如何不可避免的。如果到了那個時候,你仍然選擇站在魔教那一邊,你我二人……可能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我知道的。”唐一一輕輕地說,“那無非是逃不過的命運。不管最後會發生什麽,我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告辭了。”藍天潢沒有再多說什麽。

後來唐一一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時候,她認為,那一夜的雨顯然並不是她所見過的下得最大的,但卻是最漫長和最黑暗的,漫長到仿佛永不停歇,黑暗到完全吞噬了那個令她悲傷不已的背影。這場雨就像是一把利劍,冷酷地、無可挽回地將唐一一切割成了過去和未來兩個部分。過去的唐一一決絕地消失,未來卻在鋪天蓋地的雨簾中模糊難辨。

紙終於包不住火,慢慢的,人們逐漸發現了真相。唐一一絕不像人們想象中那麽安穩,正相反,她的行動激進得可怕。在她的帶領下,唐門和侵雲穀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密切,雖然沒有公開宣布結盟,但實質上可能已經比普通的結盟還要危險。單是一個侵雲穀就已經足夠讓人們頭大如鬥了,如果再加上唐門,已經足以顛覆整個武林。盡管他們此刻仍然維係著和平的表象,並沒有出手攻擊哪怕某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小門派小幫會,但那就像是用頭發絲懸在人們頭頂的一柄巨斧,誰也無法預料發絲什麽時候會斷裂。

即便是唐門內部也對此感到深深不安。在過去,唐門對待侵雲穀的態度相對曖昧,那是出於盡量不折損自己實力的明哲保身的考慮,絕不意味著他們認為複興後的魔教是人畜無害的。唐門從來不自詡自己是名門正派,從來不假裝自己是“好人”“俠客”,那些見血封喉的陰毒暗器就是最好的明證,長老們最希望的是坐山觀虎鬥,最好是讓那些恨不得隨時找個邪惡勢力與之搏命的正派人士和魔教打得你死我活——同歸於盡最好——他們才能從中漁利。但是眼下,唐一一和侵雲穀的往來大大超越了這種坐山觀虎鬥的界限,可能會給唐門帶來巨大的麻煩。但同樣的,因為並沒有帶來實際的損失,相反還因為這樣的往來為唐門拓展了一些收益,沒有人能找到理由去彈劾唐一一,她頑強地在掌門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隻是還能坐多久就難說得很了,畢竟彈劾是一個硬邦邦的冰冷的程序,但在彈劾之外,還會有別的方法讓她難受,那就是架空。唐一一上任不過兩年,能夠由自己完全控製的唐門內部的勢力畢竟有限,而反對她的人當中,卻不乏重量級的門派元老,比方說,前任掌門人唐思賢。這件事說來滑稽,因為唐一一的上位成功原本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唐思賢,就任初期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但當她和侵雲穀的關係曝光之後,唐思賢立刻怒不可遏。一直以來,他都堅決認為侵雲穀一定會在武林中再度製造劫難,並在暗中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唐一一的抉擇讓他過去的努力成為了泡影,顯得他完全是在自作自受,焉能不怒。

這一年的清明節,唐門按慣例進行了盛大的祭祖儀式,唐一一作為掌門主持了儀式。但在儀式當中,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供桌的一條桌腿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折斷了,剛剛擺上去的供品滾落一地。這事兒顯然不大吉利,儀式結束後,唐思賢冷冷地哼了一聲:“看來是老祖宗都不高興了。”

“老祖宗當然不高興了。”唐一一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畢竟就算是一個剛剛入門的新弟子,也應當知道尊重掌門人是最基本的門規。”

那一天之後,唐一一和唐思賢的關係正式宣告破裂,曾經連結在兩人之間的由唐瑩帶來的那一絲溫情從此**然無存。雖然唐思賢已經不可能再去競爭掌門之位,但他還可以扶植其他人,隻需要等到唐一一犯下某些錯誤,讓他能夠找到發起彈劾的機會,就可以對唐一一下手。長老們也分裂成了兩派,一派出於穩定的考慮,也出於唐門麵子的考慮,並不希望在短時間內就更換掌門人;但另一派卻站在了唐思賢那邊,幾乎是摩拳擦掌地等待著唐一一犯錯,等待著有把柄落入手中。照這樣發展下去,唐一一搞不好要成為唐門曆史上在位時間第二短的家主——排第一的是一位就任第二天就因為喝多了酒而不小心被自己的毒針紮死的倒黴蛋。

然而唐一一絕不屈服。麵對著內外雙重壓力,她仍然井井有條地處理著各種掌門事務,每天從早忙到晚,近乎一絲不苟,讓人難以想象她為什麽能有這樣似乎永不枯竭的精力。有人評價說,那是一種天生的掌門風範,而正是這種風範幫她維係了人心,讓唐思賢黨所說的“她根本沒有能力當一個合格的掌門”變得毫無說服力。畢竟大多數人都是短視的,隻要眼下的日子過得不錯,就不願意去思考太長遠的未來。

“好多年前,掌門人的父親就麵對過類似的處境。”一位長老向他的弟子回憶過往,“那時候唐門正在和雷霆幫開戰,打得不可開交,但唐染還是個不太省事的少年人,一直優柔寡斷、步步退讓,因此引發了彈劾。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時被稱之為唐門曆史上最沒用的掌門人的唐染,竟然在彈劾投票中獲勝,沒有下台。”

“這是為什麽呢?”弟子困惑不解。

“因為雖然唐染沒能帶領唐門大殺特殺,但少打架也導致了少死人。”長老說,“我們唐門的弟子再忠誠再勇猛,終歸也是血肉之軀,終歸也不想死。雖然形勢繼續惡化下去,也許有一天唐門會被雷霆幫徹底吞並,但那畢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在當前、在眼下能夠不死,總是好的。”

唐一一能夠在反對她的浪潮中屹立不倒,或許也是出於這樣的邏輯。唐門和侵雲穀走得過近,或許在將來會引發其他門派幫會的集體討伐,引發一場驚天血戰,但那畢竟是遙遠的將來。至少在現階段,兩派加在一起的聲勢能讓許多敵人望而卻步,少打很多架,這就是擺在眼前的實惠。

此刻的唐門就像一頭健壯的騾子,背上馱的貨物略有點失去平衡,但還能堅定地穩住,繼續在山道上一步步前行。但到了接近唐一一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又有新的意外發生,讓這頭騾子變得踉踉蹌蹌。

起因原本並不大:川北劍閣門的門人和一位唐門弟子在酒樓為了爭奪一張桌子發生了糾紛,對方失手殺死了這名低級弟子。這當中的微妙之處在於,劍閣門本身也在經曆著內部爭鬥,現任門主越來越親近侵雲穀,而試圖爭奪門主之位的一位師叔則持反對意見。根據某些還不敢百分百確認的情報,該師叔其實是其他門派的人暗中扶持的。有不少人猜測,扶植這一勢力的就是唐思賢。

唐思賢立刻向唐一一提出要求,希望掌門人能夠馬上派出人手去懲處劍閣門,這自然符合唐門一貫的以牙還牙的策略。但唐一一並不同意,她認為,這隻是一樁不太重要的意外,劍閣門也已經送來了誠懇的道歉信和數額可觀的賠償金,雙方素來沒有大的恩怨,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唐門子弟的性命,不是用幾個銅板就能計算的。”唐思賢說,“你這是在動搖唐門安身立命的根本。”

“是麽?”唐一一冷笑一聲,“你嘴上說的那麽冠冕,是真的在考慮唐門的尊嚴嗎?恐怕還是想要借這個機會除掉你想除掉的人,讓劍閣門換上更稱你心意的門主吧?”

唐思賢勃然大怒,提起右掌向著唐一一揮過去。唐一一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這一掌距離她的鼻尖隻差一兩寸了,又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唐思賢畢竟還是不能公然向掌門人出手。但他的一張老臉已經氣得又青又紫,然後轉黑,好似一塊掛在後廚的陳年醬肉。在場的其他幾位長老連忙上前說好話,硬把唐思賢拽走。

唐思賢最終並沒有違逆掌門人的意願,沒有去對劍閣門動手,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和唐一一之間的關係已經徹底破裂。唐門在曆次戰爭時期都能安然度過,現在在和平時期卻反而遇上了門派分裂的大危機,這無疑是有損掌門人的顏麵的。

很快就是唐一一的三十歲生辰,按照慣例,唐門應該辦一場隆重的壽宴。盡管氣氛緊張,大管家唐吉仍然希望努力維係唐門的麵子,所以在規格方麵和過去唐染與唐思賢的壽宴並無區別,大把的銀子花了出去。唐一一其實並不喜歡這樣的壽宴,對她而言,自己一個人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喝酒,才是過生日最好的方式。但沒有辦法,坐在了掌門的寶座上,個人的喜好就變得毫無意義。

“好吧,熱熱鬧鬧地鬧騰一場吧。”唐一一對唐吉說,“但是這一次就不要請其他門派的朋友了,關起門來自己玩就行。”

“我也是這麽想的。”唐吉回答,“眼下的形勢那麽複雜,再來一幫子勾心鬥角的江湖客,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馬上散架。隻不過……隻不過……”

唐吉吞吞吐吐,沒有說下去,但唐一一已經從他為難的表情上猜到了些什麽。她輕輕一笑:“是不是即便我不發出請帖,也會有其他門派的朋友來,對嗎?”

唐吉咳嗽了兩聲:“唉,我夾在你們兩個當中,很難做啊。”

唐一一仍舊微笑:“不要緊的。多一些預算,多準備一些酒食,好好招待。唐門總不能拒絕客人上門吧?”

許多弟子也是和唐一一一樣的想法:現在唐門正是亂七八糟的時候,這個壽宴最好就不要有外人列席了,人越多越容易添亂。但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生日的當天,竟然陸陸續續來了大批的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是江湖上不同門派裏的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人帶來了豐厚的賀禮,對唐一一也十分尊重,表麵上看起來給足了她麵子。然而,在向唐一一祝賀了生辰之後,他們全都扭過頭,和另一個人交談甚歡。

這個人就是唐思賢。他並沒有從表麵上破壞這次壽宴,相反還邀請來了許多做足了禮節的客人,讓人沒有辦法從唐門門規中去挑剔些什麽。但很明顯的,這是他的挑釁,是要讓唐一一明白,他在武林中仍然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即便此刻並沒有身在唐門家主的位置上,他如果想要做什麽事情,也未必會比唐一一做得差。

唐一一不動聲色,淡然地接受著人們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賀,並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臨近午宴開席的時候,一名負責外圍警戒的唐門弟子忽然穿越人群,快步來到唐一一身前,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緊張。

“稟家主,那個,那個……”他看著現場的賓朋,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唐一一和藹地擺了擺手:“不用緊張,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是來了很多侵雲穀的人,對吧?”

“侵雲穀”三個字就像一罐轟然炸開的火藥,原本嘈雜喧鬧的迎客廳一下子安靜下來,從唐門子弟到外來賓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唐一一身上。唐一一泰然自若,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人們耳中:“別擔心,他們都是我邀請來的客人,和各位一樣,是來替我慶生的。”

那就是重新崛起的侵雲穀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出現在整個武林的麵前。在此之前,雖然他們也會出席一些涉及到幫派合並的場合,但每一次列席的人都很少,離開得也快,似乎是刻意不想給其他人帶來太大的壓力。但這一次,從侵雲穀穀主韓玉聰,到穀主之外地位最高的魔禦五老,竟然悉數亮相,帶給人們的衝擊不言而喻,就仿佛是突然有一座飛來的山峰懸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一一小姐,許久不見了。”韓玉聰用掌門的禮節抱拳拱手。

唐一一輕輕點頭:“是真的很多年沒見了。你……你的變化很大,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廢話,但稍微了解一點過去的韓玉聰的人,都能明白唐一一想要表達什麽。韓玉聰的外貌沒有太大變化,看上去依然年輕俊秀,不太像已經年過三十的模樣,但他的氣質變化很大,已經有了魔教之主的既從容又冷峻的氣度。當他站在唐一一身邊時,整個迎客廳裏的人們幾乎鴉雀無聲,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無言的壓迫感。

更別提跟隨他而來的魔禦五老。當年的魔禦五老,跟隨在魔尊身邊,不隻武功高明之極,手段也兼具凶殘冷酷和詭計百出,是很多武林人士的噩夢。到了侵雲穀被剿滅之後,這五個大魔頭隻被殺死了一個,剩下的四位都蟄伏起來,直到前些年重新出山。眼下遞補了一人之後,又重現了當年的氣勢,單是鍾離蒼輕鬆扛在肩頭的赤紅奪目的怒月刀,就足以讓很多人回想起當年那段令人心膽俱裂的殘酷歲月。

唐吉飛快地指揮著手下的弟子為侵雲穀的不速之客們整好桌席。唐門一向在外人麵前最講麵子,宴客的菜肴和美酒都是上等之選,有些食材甚至要經過一兩個月的運輸才能抵達川西,而唐家堡的廚師們也都個個技藝非凡,就算扔到各個大城市裏的頂級酒樓,也足夠勝任主廚。但這一頓午宴,幾乎所有人都食不甘味,特別是被唐思賢邀請而來的各派掌門們,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吃到嘴裏的到底是葷是素是天上飛的還是水裏遊的。對於他們而言,這是一個相當尷尬的場景,原本受邀而來是為了替唐思賢壯聲勢,讓年輕的新掌門看一看,不尊重老前輩是什麽樣的下場。但萬萬沒有想到,該後輩純屬油鹽不進,非但沒有低頭屈服,反而搬來了更浩大、更令人膽怯的“聲勢”,這就讓他們坐在唐家堡的迎客廳裏顯得像一群小醜。

更加不妙的是,除了一向不事張揚的穀主韓玉聰之外,其餘的魔教眾拋掉了他們之前一貫的低調隱忍,竟然顯出了幾分飛揚跋扈的意味。他們對唐一一很尊敬,對於站在唐一一這邊的唐門子弟也很客氣,但對於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就不是那麽客氣了。

“好久沒有見過那麽多的閑人了,還真是有意思。想起了美好的過去。”魔禦五老中排名居首的端木非荒用自己的左手食指尖靈活地轉動著一隻空酒杯。端木非荒右臂早已齊肩而斷,左手也失去了中指和無名指,單從外形來看基本等於半個廢人,卻是昔年的侵雲穀中僅次於魔尊的存在,在上一次戰爭中被他殺死的“閑人”,從唐家堡的迎客廳一路排到山門或許都排不完。

“都怪我們消失得太久了,搞得江湖又熱鬧起來了。”五老中唯一的女性善音師太歎息一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善音師太人如其名,心地十分良善,她以為人間汙穢罪惡,眾生皆苦,所以情願自己稍微勞累一點,畢生的心願就是幫助盡可能多的凡人解脫人世間的痛苦,進入美好的往生極樂世界。

“放你娘的屁,老妖婆!”一個壯年漢子猛一拍桌,站了起來。這是威海劉家的家主劉越,其父劉明傑在三十年前得到了善音師太的慈悲援手,被善音師太的獨門兵器鮫絲拂塵開膛破肚,就此從人間解脫。

劉越這麽一拍,除了他的隨行弟子之外,大廳裏也稀稀拉拉站起來了二十來個其他門派的人,但大多數人仍然坐著不動,臉上的表情都有點窘。他們自然能從端木非荒和善音師太的話語中聽出明顯的惡意與挑釁,自己所在的門派也或多或少和侵雲穀有一些陳年血債,但魔禦五老那驚人的震懾力讓他們不敢輕易拿自己的性命來展現衝冠一怒的豪情,何況還有比魔禦五老更強大的侵雲穀主在場。江湖是一個血性和理性並存的所在,這二者在不同的場合有著不同的展現機製,體現出相當大的靈活性,比如當麵對著侵雲穀的時候,血性就很難輕易壓倒理性。

“端木先生,師太,煩請二位少許收斂一些。”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說話的是侵雲穀主韓玉聰。“我們今天是唐門的客人,客人就要守禮,否則會讓主人難做。”

他隻說了這兩句話,並沒有再多說半個字,說話的語調也平淡溫和,但端木非荒和善音師太卻立即閉嘴不言,甚至沒有向那些站起來的武林人士們多看一眼。幾名在江湖上走動較多的唐門長老和高級弟子也連忙舉著酒杯出來打圓場說閑話,劉越等人也知道雙方實力的差距,隻能就坡下驢地坐下繼續喝酒,迎客廳裏重新恢複了觥籌交錯的喧嚷。而唐一一自始至終都氣定神閑,也從某種程度上撫慰了大家的神經。這裏畢竟是威名赫赫的唐家堡,即便是侵雲穀,也未必敢在唐家堡的地頭和旁人大打出手。

但內心的不安很難就此消除。端木非荒和善音師太流露出來的對江湖的輕蔑與敵意,絕不是酒醉後的胡言亂語,毫無疑問是在刻意釋放某種危險的信號,以此宣布侵雲穀將在未來采取的和以前不同的行事方針。而這兩個殺人不眨眼的老魔,竟然會對韓玉聰的命令如此遵從,可想而知這位第二代穀主也必然有過人之能。

從此之後,武林的太平日子或許就要結束了。人們在心裏不約而同地想道。他們同時還想到,這些魔頭都是唐一一邀請來的,倘若唐一一真的如流言所傳那樣,選擇讓唐門成為魔教的盟友,那就更加麻煩了。

念頭轉到這裏,就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唐一一。唐一一的表情倒是始終從容淡定,看不出有絲毫波瀾,但有好幾個自詡眼光毒辣的老江湖都言之鑿鑿,說在唐一一的眼神裏看出了些微的茫然和慌張,甚至於有幾分深沉的哀傷。

“可見她雖然決定了要和魔教結盟,但是在內心深處,還是在懷疑這個做法的正確性。”老江湖們說,“沒辦法,誰麵對著魔教能不害怕呢?”

很久以後,有人問起唐一一當時的情景,唐一一撇撇嘴:“別扯淡了。我那會兒的確有一點兒慌,但卻不是因為什麽侵雲穀啊結盟啊之類的屁事兒。”

“那是為了什麽呢?”對方好奇地問。

“我看著那一幫人在下麵喝酒,忽然就想,這些人是為了給我慶生而來的——老娘滿三十歲啦!三十歲!簡直是吃著飯睡著覺,翻了幾個身就變成老太婆了。這麽一想,真是恨不能當場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