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一一的生日也是她母親的忌日。那時候父親唐染接掌唐門掌門之位已經有五年多,卻始終渾渾噩噩不思進取,甚至於遭到了難得一見的彈劾,直到妻子的意外離世,他才終於振作起來,從唐門曆史上最沒用的掌門人轉變成了最凶殘、最狡黠、最不擇手段的那一個。

熟悉這段曆史的唐門老人們難免要把唐一一所受到的打擊和當年的唐染做一做比較。唐一一並沒有失去心愛的伴侶,但也失去了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某種程度上而言,一個知心朋友甚至比伴侶更加難得。當然,和彼時的唐染不同,唐一一此時已經是一位百裏挑一的優秀青年子弟,已經是武林中的成名角色,但倘若能以此為契機激發出她更加優秀的一麵,於唐門也算是因禍得福。

但很快的,人們失望地發現,唐一一並不是第二個唐染,正相反,唐瑩的死固然讓她憤怒,但這樣的憤怒卻反而衝昏了她的頭腦,激發了她本性中的魯莽和冒失。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七歲時那個做事從不考慮周全的黃毛丫頭,一心隻想要為唐瑩報仇,卻不願意沉住性子思考怎樣才能報仇。

她先是死盯著唐興陽不放,道理很簡單:如果唐戰死了,受益最大的就是同為掌門候選者的唐興陽。

“就算是我真的要對唐戰做什麽,也不至於做得那麽明顯吧?這不是明擺著讓所有人都懷疑我嗎?”唐興陽十分窩火,礙於唐一一的特殊身份又無法采取什麽過硬的手段,隻能忍氣吞聲地辯解。

“那可說不準!”唐一一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說不定你就是覺得沒有人會懷疑你做的那麽明顯,才故意這樣安排的!”

唐興陽氣得扭頭就走。

再往後她又開始懷疑唐戰,畢竟哪怕一個字都不認識的鄉村愚民,也多半會在戲文裏聽到過苦肉計的故事。無論你把當時的情形描述得多麽危險多麽千鈞一發,鐵的事實是:唐戰遭遇了刺殺,唐戰沒有死,唐戰隻在就地打滾時有一點輕微的擦傷。

“我要是稍微慢了眨半次眼的時間,就已經是石頭下麵的一團肉醬了。”唐戰和唐興陽一樣無奈,“但是一一小姐就是不信,覺得我就是可能拿自己的小命冒險去陷害我的競爭對手。我還能說什麽呢?”

“誰也說不了什麽。”聽他講述的人歎口氣,“掌門都壓不住她。”

唐一一鬧了一陣子,並沒能取得什麽成果,畢竟唐門的內部處罰固然相當無私嚴苛,卻也同樣要求絕對的公正,沒有足夠的證據是不能輕易定案的。而可以想象,沒有人能找到唐戰或唐興陽與這次刺殺有關的任何一丁點證據,即便唐門已經派出了最精銳的調查弟子,仍然不能有所進展。同樣的,之前被人們忽視的其餘三位陪太子讀書的競選人,也都被排除了嫌疑。

殘楓堡也無法提供更多幫助。那位貌不驚人的席芊芊,誤殺唐瑩後立即跳下懸崖,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暴怒之下的堡主桑陶差點把整個殘楓堡翻了個底朝天,結果一無所獲。這樁原本有些重要、卻又不算太重要的喜事,轉眼間變成了一個尷尬的繩套,把唐門和殘楓堡都套在了裏麵。

“殘楓堡最後還是把掌門繼承又換回去了。”唐麟告訴唐一一,“桑清泉整個人都垮掉了,桑隱溪不得不重新繼位。這至少說明,他對你的好朋友的確是真心真意的,對你而言,也算是有一點點安慰吧。”

“我倒寧可他是個負心漢子,而唐瑩還活著,最多不過我帶著唐瑩去賞他一枚無垢無天。”唐一一疲憊地搖搖頭。她想了想,發問說:“你說桑隱溪‘不得不’重新繼任堡主,是什麽意思?他不想當堡主?”

唐麟一笑:“說起來還怪有意思的,之前因為桑堡主突然更換繼承人,引得大家紛紛猜測,其實真相遠沒有人們猜的那麽複雜。簡單說來,這兩兄弟雖然一個好武一個不好武,卻有一點是一模一樣的:都不愛管事,都不想繼任這個堡主。你別看桑隱溪在江湖上名頭很響,其實他享受的不過是那種和人動手打架的快樂本身,卻並不是為了揚名立萬,或者為了殘楓堡爭奪名譽。老實說,這種心態比我年輕時強多了。”

唐一一看了一眼唐麟的假肢,不好接口,唐麟繼續說:“但他們雖然都不想當堡主,兄弟間的感情卻很好,桑隱溪琢磨著,自己至少武功很強,要做堡主的話,比弟弟更容易一些,於是勉為其難答應了父親。”

自唐瑩死後,唐一一第一次笑出了聲:“別人垂涎而不得的掌門寶座,這兩兄弟當燙手山芋,一個一心彈琴,一個一心打架,‘勉為其難答應’,還真是有趣。可為什麽到了婚禮之前,桑陶又改主意了?”

“因為桑清泉最終還是愛惜弟弟。”唐麟說,“桑清泉想,自己馬上成家,終究還是需要做一個負擔責任的男人,不能把不想做的事都扔給弟弟。何況他能夠出於對唐瑩的真感情而與唐門聯姻,這一點非常難得。假如桑隱溪當了堡主,為了維係殘楓堡的地位,多半也是要找一個大門派大家族聯姻的——卻未必能遇上真心相愛的人了。”

“真心相愛的人……”唐一一有點怔怔地重複了一遍,“照你這麽說,這桑家兄弟還真是難得。唐瑩……”

她無疑是想表達“唐瑩原本可以和這樣一個沒有江湖氣的男人幸福一生”一類的意思,但最後沒有說出口。幸福或是不幸福,唐一一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替別人定義,何況斯人已逝,想得多也無非徒增煩惱。

又過了幾天,唐一一忽然宣布,她也將加入掌門之位的競逐。這個消息讓人意外,卻又不算太意外,畢竟這會兒的唐一一已經近乎不可理喻,就算要去競逐少林掌門、武當掌門,就算要去提筆考狀元,唐家堡的人們也不會覺得太吃驚。

“隨便她鬧騰吧。”唐思賢疲憊不堪地揮揮手,“腦子裏想著競爭掌門,至少她還能稍微收斂一些。”

女兒的去世讓唐思賢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所有人都能看出來,他巴不得即刻投票,即刻讓新掌門上位,讓自己得到解脫。

所有人也都能看出來,唐一一是沒什麽希望競爭成功的,這不僅僅是因為她隻有二十七歲,資曆比起其他候選人來說明顯太淺。最重要的在於,在過去的幾年裏,她固然在各種任務中表現出色,在武林中聲名鵲起,在唐門內部也積累了不少的人緣,但人緣不等於人脈——她從來沒有培植過屬於自己的勢力。而對於掌門之位的爭奪來說,能力猶在其次,勢力才是關鍵。唐一一沒有勢力,別說和唐戰唐興陽搶選票,就算比剩下那三位也是遠遠不如,在這樣的競爭中隻能是走走過場。

有人開始把唐一一和當年斷臂後的唐麟相提並論。唐麟被藍天潢斬斷手臂後,過過一段很頹喪的日子,成天飲酒買醉。而唐一一眼下所做的事,在人們看來,也無非是換了一種形式的喝酒,掌門之位就是那個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酒壇子。

某些深夜,在內堡巡邏的值夜弟子路過唐家堡的各種不太隱秘的角落,會看到唐一一一個人坐著發呆,有時是在藥田旁,有時是在藏經閣的懸崖邊,有時是在習武坪的木頭人靶子下麵。最多的時候是在試煉室外。永恒不息的試煉之火在蜀地昏昏沉沉充滿霧氣的黑夜裏釋放出跳躍的光明,照亮了唐一一孤獨的背影,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遠去,沉入潮濕粘稠的夜霧裏,隻剩那團火焰慰藉著她的蒼白。

還有些時候,唐一一煞有介事地在外堡的酒樓裏接見一些來自唐門之外的江湖客,她做得是如此的明目張膽光明正大,讓人們甚至都懶得多花半分氣力去懷疑。外堡原本就是敞開大門歡迎除了唐門仇敵之外的一切外人,所以也不會有人去幹涉。

這就是那一年唐門進行掌門投票之前,唐一一留給人們的全部印象。她好像不再是二十七歲的赫赫有名的唐女俠,也不再是十七歲的初出茅廬的混世魔王,而是回到了七歲,變成了一個過家家的小女孩,競選唐門掌門成為了擺在她麵前的碗碟裏最重要的青草與花瓣。不同的在於,過家家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知道那些小木碗裏的攪拌著泥土的青草並不能真正地吃進肚子裏,但唐一一未必知道。

與此同時,在唐瑩的死亡風波逐漸平息後,唐戰和唐興陽的爭鬥重新開始。按照規則,最終確定掌門繼位者的方法,是由唐門的長老會進行投票,得票多者獲勝;如果票數打平,則由上一任掌門一票裁決作出最終決定。

除了四位地位特殊的長老不能介入掌門之位的競逐之外,唐門內部擁有投票權的十四位長老,有六個站在了唐戰這一邊,還有五個支持唐興陽,剩下的三位則始終沒有表態。這些長老所代表的,絕不僅僅是他們自己,還包括了他們所能影響到的弟子門人,這些人的傾向又會反過來影響長老的決定。這就是勢力的爭奪。

而長老們所需要考量的,除了那些常規的武功、聲望、人品之外,其實還有一個非常關鍵的抉擇因素:未來的唐門門主將會怎樣對待魔教。相對而言,唐興陽的態度更加強硬一些,而唐戰則傾向於懷柔與合作。普通弟子或許想得沒有那麽深遠,長老們卻需要認真思考唐門的將來,思考麵對著日益強大的魔教,這兩種應對方案各自的利弊。

沒有任何一名長老公開宣布支持唐一一,但唐一一依然以過家家般的執拗不肯退出。

“如果你最後做了掌門人,會怎麽應對侵雲穀?”有一次唐麟問唐一一,“你和韓玉聰怎麽著也是老朋友。”

“朋友都是會變的。”唐一一很平靜地回答,“如果我真的成了門主,就隻能站在唐門的利益角度來思考,而不是我的個人友情。”

“你真的變了很多。”唐麟說,“但我還是覺得你沒什麽可能取勝。”

“有些事情,就算沒可能也總得去做。”唐一一說。

這時候已經是又一個春天,唐家堡依舊繁花似錦,蟄伏的蟲子們從泥土下快活地鑽出來,在春風裏伸展著肢體,但那個喜歡它們的少女卻已經不再會來找它們了。春風不再動人。

最終投票的日子已經臨近。三位長老依然沒有表態,這讓唐戰和唐興陽心裏也沒有底。從表麵的形勢來看,唐戰占優,但優勢並不是那麽大,唐興陽依然有機會。

至於唐一一,雖然手裏連一張確定的票都還沒有,卻仍舊負隅頑抗,不肯像其他三位競選者那樣幹脆利落地認輸退出。她還是會在外堡的酒樓裏和那些神神秘秘的外來者接觸,做出一副正在謀劃大事的樣子。她見到唐戰和唐興陽時比以前更客氣了一些,似乎是出於“競爭者間不出惡語”的心態,反而讓兩人渾身不自在。

“她要是揪著我劈頭蓋臉罵一通,我反倒好過點。”唐戰有一次說,“現在這樣臉上帶著禮貌的假笑,問你‘午飯吃了嗎?今天的回鍋肉不錯’,實在讓人如芒在背。”

如芒在背的唐戰和唐興陽迎來了最終投票的日子。這一天天氣不大好,從清晨就開始下起小雨,但這樣的陰雨天在蜀地司空見慣,並不妨礙唐門上下在巳時聚集在議事廳前的廣場上,進行選舉掌門的儀式。

唐思賢講了一些套話,顯得情緒不是太高,這一點可以理解。等他講完,十四位長老各自把一個事先封好的蠟丸投入了一口古舊的玉砵裏,然後玉砵被送到唐思賢麵前,他親手一個一個地捏碎蠟丸,取出藏在其中的選票,並念出選票上的名字。即將卸任的掌門和家主雖然經曆了喪女之痛,武功並沒有受到影響,他的聲音不大,但伴隨著渾厚綿長的內力傳送出去,就算在山門口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猶在耳畔。

“唐戰。唐興陽。唐一一。唐一一。唐興陽。唐一一。唐一一。唐戰。唐戰。唐一一。唐興陽。唐一一。唐一一。唐一一。”唐思賢用波瀾不驚的語調念出了十四次人名。

唐門子弟算得上是各大門派中最有紀律性的了,但當聽完唐思賢唱票之後,仍然不可遏製地一片嘩然。唐一一的名字就像是春天的花園裏突然冒出的雜草,以不可思議的蔓延速度搶占了美豔的花朵們的生存空間。她一共得到了八票,而唐戰和唐興陽加在一起也隻有六票。之前早已算計好的那些裝入囊中的票數,不知為何發生了驚人的改變,就像一隻煮熟的鴨子,都已經被啃了幾口了,卻帶著身上的牙印和口水一飛衝天,留下瞠目結舌的桌邊人。

而得到了這隻鴨子的人,也就是唐一一,此刻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目光中平靜如水,波瀾不驚。這是一個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唐一一,陌生得讓人不寒而栗。

唐戰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人,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快速平靜下來。他的視線從唐一一的臉上轉向唐思賢,再轉向唐興陽,忽然臉上露出了微笑。

“興陽賢侄,你畢竟還是不擅長作偽。”唐戰說,“你吃驚的表情顯得有些過於誇張,反倒不像真的了,所以我也大致能猜到,你和一一小姐已經是同路人了,對嗎?”

他又把目光再次投向唐思賢:“掌門人,一一小姐能拿到那麽多票,背後支持她的人是你,對嗎?”

唐興陽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有點尷尬難堪,似乎也有點不情不願,但最後什麽話都沒說,默默轉身離開了人群。唐思賢卻始終鎮定自若,衝著唐戰點了點頭:“你沒有說錯。我幫助她遊說了選票,也幫助她勸服了興陽。”

人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唐一一絕非是背後沒有勢力的人,恰恰相反,她有著整個唐門裏最大的勢力——現任掌門人唐思賢。

“我能不能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唐戰麵色慘白,仍然很努力地保持著輸家的風度。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頓了頓,又擺了擺手:“罷了,我已經一敗塗地,又何必問那麽多?”

“沒關係。”唐一一突然開口,“有些事情確實需要解釋清楚,不然一個糊裏糊塗上台的掌門,就算能獲得長老們的選票,也不能得到大家的信賴。”

她吹出了一聲尖銳的口哨,一個身影從遠處向她走來,唐門子弟們為來人讓出道路,並且看清楚了,這是唐一一不久之前新收的一位外姓侍女,有人記得她的名字叫鍾含秀。

鍾含秀的手裏提著一個寬大的竹籃,在唐一一和唐思賢的示意下,她把竹籃放在了唐思賢身前的桌上,然後轉身離去,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唐思賢從竹籃裏取出幾個信封,然後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他打開木匣,一顆沾滿了石灰的慘白的人頭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這是沱江石亭幫的幫主靳厚。”唐思賢語氣平淡地說。

人群又是一陣嘩然。石亭幫是川內少見的不願臣服於唐門的幫會,曾經和唐門有過若幹次大大小小的衝突,直到魔教崛起後,有了共同的、更加危險的敵人,雙方才勉強停戰,但至今關係也非常冷淡。在唐門選舉掌門人的日子,石亭幫幫主的人頭突兀出現,未免讓人有些不明所以。

但有人注意到,唐戰的臉上現出了幾分驚慌,似乎靳厚的死對他造成了一些衝擊。

唐一一也站到了唐思賢的身邊,拆開先前取出的信封,揚著手裏的信紙,緩慢而清晰地說:“我已經查明了,唐瑩的死,的確是因為有人試圖刺殺唐戰,從而導致誤殺。而那個在幕後策劃的人,就是石亭幫幫主靳厚。這些就是靳厚和他所雇用的殺手之間的往來信函,鐵證如山。”

從唐一一娓娓道來的陳述中,唐門眾逐漸理清了真相。原來唐一一從一開始就並沒有懷疑唐戰和唐興陽——因為這種做法的確太過醒目——但卻懷疑是有人想借著掌門之爭的由頭來渾水摸魚刺殺唐戰,而這樣的人很可能就潛伏在唐門裏。所以她用蠻不講理的表象來掩護自己,背地裏繞開了所有唐門中人,利用自己多年來在江湖上行走所建立的關係進行調查,那位名叫鍾含秀的侍女,就是她的眼線之一。

令唐一一感到困惑的是,她曾經在鬆江府偷聽到周元和席芊芊的對話,聽上去似乎是兩人要交換殺人,但最終出手的仍然是席芊芊。於是她專門派人去調查了周元,才發現自己的理解有誤,周元所擅長的並不是殺人,而是在殺人之後替人善後,尤其是幫人隱匿行蹤遠走高飛,席芊芊對他提出的要求,也隻是為她安排好刺殺後的退路,而不是由他親自出手。她當時說的那句‘等到那個人坐上位子了,就不好下手了’,指的是她自己下手。難怪不得以唐門和殘楓堡的力量,也沒能在事後抓住席芊芊。

“那件事給了我極大的教訓,那就是不要輕易從模糊不清的語義裏提煉出自以為正確的解讀。”許久以後唐一一教育自己的後輩說,“我一直都判斷下手殺人的可能是周元,所以當車隊離開唐家堡後,我沒有讓人全程死盯著席芊芊。如果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她的出手機會就沒有那麽好。”

“所以不管是聽人說話,還是自己說話給人聽,最好不要做含糊的表達。如果要問,就直截了當地問‘是不是你殺了唐一一’,而不是‘你是否曾經欺侮一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孤兒’。”

好處在於,周元並沒有跑路,而唐一一幸運地發現了他和此事的關係,剩下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周元是個膽小而聰明識時務的人,用一點輕微的手段逼供,就幹淨利落地交代了席芊芊的藏身之所。而找到了席芊芊,從她身上逼問出幕後主使者,也就不難了。

“靳厚確實是想要刺殺唐戰,而唐戰對此確實並不知情。”唐一一說到這裏,略微停頓了一下,“但是如果說唐戰對此半點責任都沒有,也不太確切,你說對嗎?”

這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唐戰說的。唐戰的臉色更加難看,但他卻並沒有像唐興陽那樣一走了之,而是站在原地,和唐一一對視了很久。最後他終於開了口:“你說的沒錯,這些年來我的確和靳厚有生意上的往來,因為唐門和石亭幫向來關係不睦,所以此事無人知曉。但因為此人性格倨傲,太難控製,而我又想要競逐掌門之位,再和此人來往,難免變數過多,所以設計除掉了他。但沒想到,他隻是假死,還反過來設計了這一出。唐瑩之死,雖然不是我故意為之,追本溯源,的確是因我而起。”

聽到這裏,人們就大概明白了,唐一一不隻是查清了誤殺唐瑩的真凶,立下了大功;更重要的在於,她還找到了唐戰和唐門宿敵勾結的證據,算得上是一石二鳥,也難怪從唐思賢到各位長老都會轉而支持她。至於唐興陽,先前離開時那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感人表情,多半也是被唐一一找到了什麽把柄,隻是這個把柄沒有唐戰的那麽嚴重,長老們網開一麵,並沒有讓唐一一公諸於眾。

後來人們回憶起那一次掌門競選時的場景,很多細節都已經模糊,甚至於最關鍵的唐瑩之死的真相都彎彎繞繞記不太清了——畢竟對於唐門而言,唐瑩並不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死去了,也不過如同一朵春天的花迎來凋謝,歎上兩口氣也就算了,再要費心去記住當初是誰勾結誰最終派出誰殺死了她,似乎不太有必要。

真正讓人難以忘記的,是幾個當事人的麵孔。唐戰麵如死灰地離開,眼神裏充滿功敗垂成而又無法發泄的憤慨。唐門和石亭幫停戰多年,唐戰所謀劃的也並非直接對唐門不利,所以算不上大罪,還能留下性命,還能繼續留在唐門,但卻已經名譽掃地,再也不可能獲得任何升遷了。

唐興陽除了開頭那試圖假裝的驚詫之外,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但人們也都能看出他的不甘。可以猜測同樣他有一些什麽把柄握在了唐一一手裏,但唐一一和唐思賢都沒有說出來,事後也沒有對他追加什麽處罰,所以真相如何也不得而知。

唐思賢則像是終於有機會卸下身上沉重的包袱了,除了涉及女兒之死的陳述讓他的麵部肌肉微微**之外,其他的時候,他都仿佛如釋重負般坐在一旁,任由唐一一講述。

最後就是這一天的絕對主角唐一一。盡管要經過正式的接任儀式才能正經即位,但就在那個陰雨飄飛的上午,在人們的心目中,唐一一已經是唐門的新任掌門了。她在過去幾個月裏的種種讓人大失所望的滑稽表現,在那一刻顛覆成為令人驚歎的隱忍、決斷、智慧和執行力。從行動上來說,她所做的似乎並未超越她的父親唐染,但人們卻從中看出了一些似乎連唐染都不具備的東西。

比如一向都很欣賞唐一一的藏劍長老就曾這樣說過:“唐一一和唐染有些像,但總體還是大不一樣。”

“哪裏大不一樣?”和他交談的禦劍長老問。

“唐染雖然是唐門曆史上最有作為的掌門人,但他繼位卻是被迫的,是不情願的。”藏劍長老說,“唐一一卻是主動站出來爭取這個位置。唐染的才華毋庸置疑,但唐一一,想得比他更遠更深。”

“你的意思是說,唐一一有著某種很明確的目標?”

“是的。我猜不到她的目標究竟是什麽,但我有一種不安。不過我們這幾個老家夥不能幹預任何掌門事務,隻能站在旁邊看著了。但願她不要走錯路。”

“即便是你我,也無法斷言哪條路是對,那條路是錯。”禦劍長老歎息著,“唐門啊,真是奇怪,家主不夠能幹的時候,人們要抱怨,要彈劾;家主過於聰慧的時候,又要開始不安和害怕。”

“不隻是唐門這樣。天底下的人,天底下的事都是這副德性。”藏劍長老用一句蜀中方言總結說,“賤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