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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殿魚奴盡退,大殿的窗敞開著,月光照耀下來,仿佛為窗前的人影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光。

靈澤除去隆重的冕旒與袞服,身著一件雪色的大氅,立在窗前抬頭凝望著穹頂上的明月。

“今夜的月色真美啊,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月亮了。”他感覺到我的到來,卻沒有回身。

我在他身後丈遠的地方停下,垂手問他:“陛下是有什麽話對我說?”

窗前的人影靜了靜,忽地咳嗽起來。

我站在原地並沒有動作,任他背脊佝僂著咳了許久。

咳完了,他轉過身,臉上的血色不知是宴席上喝酒喝多了引起的,還是方才咳嗽引起的,直蔓延到他眼尾。

“自從回到北海,你就再也沒叫過我的名字。”

我盯著他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似乎有一堵牆,將我對他的,那些濃烈到化不開的情感徹底阻絕。

見我不答,他眼眸微黯。殿內寂靜無聲,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我希望你留在北海,留在我的身邊……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原來如此。

他要將我留在身邊,讓我繼續做他的禁臠,被他欺騙,受他蠱惑,而後肆意踐踏我的真心,連一句歉意也無。

“如果我硬要走呢?”我眯了眯眼,聲色漸冷。

他怔愣了下,眉頭苦惱地蹙起,認真思索起來。

我唇邊泛起冷笑,如果我硬要走,他必定與十年前一樣,憤怒於我的不識抬舉,並以龐大的威壓震懾我,讓我再不敢提及此事。

他是北海的王,此生唯一一次敗北給了他心中的炙陽,我不過一朵卑微燭火,他要碾滅我,可不就是抬抬手的事?說著“希望”,其實根本不容我拒絕。

“敖宴很聰明。”過了半晌,靈澤似乎想清楚了,開口道,“我不在北海時,他也將穹頂支撐得很好。”

我歪了歪腦袋,沒聽懂他的意思。

他眸色柔和,朝我走來:“你走,我就跟你一起走。有紫雲英從旁扶持,沒有我,北海也出不了什麽岔子。”

“跟我一起?”

我重複著他的話,內心為他的死纏爛打厭煩無比。

耳邊忽地響起阿羅藏的聲音:“你看,他還在騙你,他毫無悔意!”

“他不過將你當做絳風的替身,他根本不愛你!”

他每說一句話,我的心便更冷硬一分。

“陛下,你還記得十年前我垂死之際,你在我身上刻下引雷咒時說的話嗎?”

靈澤聞言眼眸微微睜大,仿佛受了極大震動。

“記得。”他嗓音喑啞地回道。

我平靜地望著他,泛著妖異紅光的長刀逐漸在他身後成型。

“你在我身上刻下引雷咒,欲用九道天雷滅我神魂。你說,我可以恨你。”回憶起那日的無助惶恐,恨意如沙,一點點在心間積累成塔。

“那是……”靈澤雙唇囁嚅著,最後並沒有將話說完。

或許他自己也知道,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根本無從狡辯。

“你想讓我留在你身邊?可以。”

靈澤的雙眸一瞬間彷如被繁星點亮,滿溢喜色,整個人好似春天的山野,經溫柔的風眷顧,變得無比耀眼。

他唇角微微揚起,朝我又走幾步,笑得有幾分傻氣:“當真?”

“當真。”

棲霞刀尖直指他的後心,被月色一照,刀身仿佛覆上了一層霜雪,更顯凶煞。

我也衝他笑了笑:“隻要你還了那日的債便可。”

心念刹那而動,話音尚未落下,靈澤臉上笑意仍在,棲霞便疾射而出,不費吹灰之力穿透了他的身體。

“噗嗤”一聲,利刃切開皮肉,分明是極細微的聲響,卻因大殿的空寂顯得尤為清晰。

那日枯葉林中,魔龍用魔氣將我包裹,在我耳邊留下的話語再次浮現在腦海。

“當月亮最圓時,我在你心中下的暗示便會應驗——你終會殺死自己最心愛的人。”

頭疼欲裂,我猛地捧住腦袋,想要抵禦瞬間席卷全身的痛苦。

我在做什麽?

我做了……什麽?

腦海裏升起困惑,可很快地,怨恨與殘忍的殺意淹沒所有別的情感,重新掌控我的思緒。

靈澤眨了眨眼,低頭看向透胸而出的緋色刀刃。大片鮮血從傷口洇出,迅速在血色的衣衫上擴散。

他好像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茫然看向我,想開口說話,一張口先嘔了口血。

“你今日不死,我便永遠留在你身邊。”

我冷漠地說著,催動棲霞抽離他的體內。鮮血灑在地上,豔紅刺目。

他趑趄兩步,摸了摸胸前衣服上的血,臉色急劇灰敗起來。

“阿憶……”他伸手探向我,指尖顫抖著,唇上沾滿鮮紅。

我一動不動,任他艱難地走到我麵前,待隻差寸許他的指尖便要觸到我麵頰時,幻出兩把一模一樣的棲霞,穿透他的肩膀,將他釘到了身後的一根殿柱上。

脊背重重撞上柱子,靈澤再次噴出一口血,可能上了肺腑,鼻腔已無法吸入更多空氣,隻能張著嘴喘息。

重傷如此,他維持不了人形,在我麵前化出粗壯龍尾,像蛇一樣纏繞在殷紅的柱身上,因疼痛而微微抽搐。

鮮血順著龍尾緩慢流淌,染紅了雪白的龍鱗。有什麽東西從他破損的衣物裏掉出來,落進地上的一灘血水裏。

我轉動視線看過去,發現是一根平平無奇,甚至雕工有些簡陋的木簪。

那夜燈火璀璨,我牽著靈澤的手,在一名凡人手裏買下這支簪子,充作哄他的“定情信物”。

我以為高貴的北海王必定看不上這等俗物,一早丟了,沒想到他還收著。

木簪吃進血汙,更顯醜陋。

我的心一片麻木,身體卻不知為何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我後悔了……”靈澤半闔著眼,話語無力。

我以為他是後悔要我留在他身邊,嗤笑著握緊了拳頭:“你現在才後悔,晚了。”一句話,牙齒都在打戰。

我惱恨地咬緊了牙,繃著臉不再多言。

靈澤掀起唇角:“我後悔……讓你恨我了。”

我踉蹌兩步,身上出了層冷汗,仿佛有股力量在不停拉扯著我的神經,要侵占我的意識。

忽地,殿門方向響起一聲驚懼的怒喝:“你……住手!!”

我偏頭看去,敖宴不敢置信地瞪著我,稚嫩的臉龐煞白一片。

此情此景,明明白白,他一看便知怎麽回事。

“我殺了你!”他的雙目漸漸被巨大的恨意染紅,雙掌攤開,凝出寒冷的冰錐,全數向我刺來。

我在刹那間召回棲霞,擋去所有冰錐。

靈澤倚著柱子滑到地上,雙眼緊緊閉起,瞧著已沒有多少生機。

我恨的是靈澤,不是太子,沒興趣殺他。在引來更多人前,還是先走為妙。

一腳踏上窗緣躍至半空,我手握棲霞,由它帶領著朝穹頂而去。

身後冰錐不斷襲來,都被我一一化解。

敖宴還算聰明,沒有衝動地來追我,而是衝向了瀕死的靈澤。

“父王!父王你怎麽樣?”他語帶顫抖,“來人,快來人!!”

我收回視線,棲霞飛致穹頂,刺破那輪虛幻的月,帶我去到阿羅藏所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