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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愣怔時,畫麵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抹小小的身影。定睛一看,微微上挑的圓眼睛,秀氣的小鼻子,與我如今足有七八分相似。
對方看起來隻有四五歲的光景,獨自走在寂靜的宅院中,兩手無意識交纏在一起,好奇又膽怯地舉目四望著。他走路尚且走不利索,竟也沒人在旁看顧。
不知不覺越走越偏,夜明珠沒有了,屋舍也沒有了,四周荒草叢生,逐漸黑暗。他嘴越抿越緊,稚嫩的臉上透出惶恐,一副隨時要席地大哭的模樣。
不知為何,凡是他走過的地方,我都有種隱隱熟悉感。
淚珠搖搖欲墜,畫麵中的孩子雙手緊緊攥著胸前的褻衣,鼻頭因害怕變得通紅。忽地,前方有明亮的火光傳來。他雙眼微微睜大,一點猶豫都沒便搖晃著像那處跑去。
“爹……爹……”他邊跑邊嘴裏小聲叫喚著,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座爬滿藤滿的山壁前。
粗糙不平的山岩上滑開一道方形的石門,顯出能一人通過的通道,火光正是從中透出。
小孩無知無畏,就這樣扶著山壁走了進去。
門裏潮濕幽暗,初時每當有洞頂滴落的水聲響起,小孩兒總要受到驚嚇,身體緊張地貼住洞壁,後來聽多了,也就逐漸習慣了。
他順著火光往裏走,轉過一道彎,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處開闊的空地。空地中央聳立著一座石台,山壁上生出無數粗長的鎖鏈,雜亂地貼著黃色符紙,一圈圈牢牢纏縛著石台上端正擺放的一隻黑色螺鈿漆盒。
漆盒幾乎被鎖鏈和黃符覆蓋,一抹修長人影站在石台前,聽到身後動靜,收回碰觸漆盒的手指,微微偏轉過身朝後看去。
白衣黑發,姿容絕世,隻可惜一雙眼仿佛被層濃重的灰霧籠罩著,死氣沉沉,沒有半分靈動。
手持銅鏡的我猛地呼吸一窒,手指都不由自主收緊起來。
這竟是靈澤,被絳風重傷後,雙眼被劍氣所封,不能視物的靈澤。
小孩兒呆呆看著他,緊靠著山壁,兩人維持著一上一下的視線差,誰也沒說話。
半晌,小孩兒似乎覺得對方不會傷害他,沒那麽怕了,大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嘴裏不住喚著:“爹……爹……”
靈澤任他逐漸靠近,最終抓住自己的衣擺。
小孩兒仰著頭,滿臉傻氣,翻來覆去都是“爹”,仿佛隻會說這一個字。
“我不是你爹。”靈澤將他整個提到半空,小孩兒不覺害怕,反而朝他咧嘴傻笑起來,張開雙臂作勢要他抱。
靈澤蹙了蹙眉,手掌覆上小孩兒的額頭,片刻後又拿掉。
“原來是個癡兒。”
他低聲呢喃著,看了小孩兒一眼,略作猶豫,緩緩收回胳膊,終是將對方抱進了懷裏。
“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睜著大眼睛,語調含糊:“……爹?”
靈澤露出一點笑意:“我是北海之王,白龍靈澤。我的孩子必須是龍,你不是,所以做不了我的孩子。當然,也做不了我爹。”他說,“你可以叫我‘王’,也可以喚我‘陛下’。”
小孩兒咬著手指,眨了眨眼,愣是又叫了聲“爹”,氣得我差點把鏡子砸了。
靈澤許是覺得此子太過蠢笨,搖了搖頭,也不再糾正,單手抱著對方往洞外走去。
“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將你送回去吧。”
畫麵一暗,鏡麵重新映照出我此時的模樣,已變成了一麵普通的銅鏡。
鏡中的我表情尷尬又不可思議,仿佛遭受了什麽非人的打擊,一時難以回神。
這也的確讓我沒有想到,銅鏡中被人設了法陣,竟叫我誤打誤撞解開,重現了一段舊日影像。
不,或許也不是誤打誤撞,紫雲英話裏有話,讓我好好照照鏡子,說不準正是讓我仔細一些,別錯過了她特意留在鏡中的信息。
看到最後我哪裏還能不知道那孩子是誰?
那正是還未開智,獨缺識神的我自己。
我那時尚且癡傻,又太過年幼,竟對這段記憶毫無印象。
原來,我和靈澤在那樣久以前就已見過。
夜鮫族離龍宮千裏之遙,他身為龍王本該事務繁忙,就這樣都要偷偷去看絳風的識神,當真癡情。還如此湊巧被我撞破,到此時我也隻能歎一句,這真是天注定的孽緣了。
我正待繼續輸入靈力看有沒有別的影像,殿門被人輕輕敲響,魚奴們來傳膳了。
膳食精致細巧,比我在赤峰宮吃得都好,我簡直懷疑他們是不是直接將靈澤的菜分了我一半。
用完飯,我就著清茶漱了漱口,問伺候我的魚奴:“我能見一見高總管嗎?”
他是龍宮總管,日常總在靈澤身邊伺候,我如今雖住在偏殿,但帝錦宮十分寬廣,並不是隨意就能碰上。
要是有意避之,也可以一直見不到。
“總管正在忙著準備三天後設宴群臣的宴席,不在帝錦宮內。”魚奴恭敬回道。
“那我能見一見紫將軍嗎?”
“這……”對方麵有難色,“奴婢隻是一介小小魚奴,並不能幫公子向紫將軍傳話,若要在宮中麵見將軍,還需得到陛下準許。”
得,繞來繞去還是繞回了靈澤身上。
夜晚入睡之際,我躺在寬敞的大**,望著帳頂愣愣發呆。
靈澤就在與我相距不遠的主殿內,我們離得該說十分的近了,可我又覺得從未這樣遠過。
迷迷糊糊睡過去,不知是不是換了新的環境,我睡得不太踏實,做起了噩夢。
夢中有一道險惡的男聲不斷在我耳邊低語,訴說著我的不幸,我的悲哀,我的痛不欲生,全都來自於一人。
“他故意讓你與絳風識神結合,從頭到尾都將你當成容器。你傻傻信了他,得到的是什麽?”
“恨他,你必須恨他……”
“他不愛你,他隻是在利用你……”
四肢彈動著,怎樣都無法清醒。意識逐漸被拉向更深的深淵,惡意包裹著我,將我一點點融入其中。
那些聲音進入到我的腦海,一遍遍重複著,讓我相信自己隻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被丟棄的殘破棋子,一個癡心妄想的卑微之人。
“殺了他,殺了他……在月圓之夜動手!”
黑暗中,魔龍巨大的頭顱倏地出現在我眼前,猩紅的雙眼閃過殺意。我這才看清糾纏得自己不能動彈的竟是黑龍頎長的身軀,他纏繞著我不斷收緊,口中吐出的並非龍厚實的舌頭,而是一根分叉的蛇信。
“殺了他,你知道在哪裏找我。”
我猛地從**坐起,身體微微顫抖著,冷汗濕了褻衣,一抹臉,滿手不知是淚還是汗的**。
夢裏的一切變得朦朧不清,我隻記得自己做了個噩夢,卻忘了具體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