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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澤身上的傷完全落痂後,肖飛羽又來看過他一次。
白龍橫陳在**,痊愈的傷口沒有鱗片覆蓋,露出粉色的皮肉,雖然不甚美觀,但比之先前的慘烈已是好了許多。額頭的淤青幾乎都看不到了,龍角折斷的痕跡卻還是明顯,肖飛羽說這個他治不了,隻能靠慢慢養。
看診時,我站在床尾,將床頭位置讓給少年。忽覺腿根被什麽東西輕輕掃過,低頭一看,是靈澤的龍尾一下下拍打在我腿上。
我錯開一步,努力將注意力放回肖飛羽的醫囑上。
“他如今心智受損,言行如幼兒,可能是因為撞到了頭。等師父回來讓他老人家看看吧,我道行太淺,還看不出什麽。”少年說著一一將插在白龍頭上身上的銀針收回,放入布包中。
拔到腦袋上的針時,少年動作稍頓,不無感慨道:“他眼睛顏色真好看。”
我順著他視線看了眼,靈澤懶洋洋趴在枕頭上,一雙眼溫順無害地半睜著,透出來的兩點藍色純淨深邃,猶如陽光照進深海才會顯現出的瑰麗寶石。我一個海族都覺得神奇,就更不要說肖飛羽一介凡人了。
少年微微出神,指尖探出,似乎是想要觸碰白龍眼眸。
我眉梢一跳,被美色所惑也是人之常情,但這不是他該碰的。上前兩步,半是強迫地推著他肩膀要他起來:“好了,我送你出去吧。”
肖飛羽怔愣著眨了眨眼,還沒反應過來,我幹脆把他藥箱往肩上一背,攬著他就往門外走。
等將小道士送走,我回去一看,可能是嫌天氣熱,房門大開著,白龍已從**轉戰到走廊上。長長的一條龍頭朝著院子,身子橫貫長廊,龍尾掛在門檻上,伸進屋子裏。眼眸微微閉起的模樣,真是好不愜意。
我盯著他良久,見他毫無反應,幹脆也懶得理他,跨過他打算回屋寫符。
沒成想才剛落腳,龍尾回擺,卷著我的小腿就將我往地上拖拽。
我失去平衡,手足無措地摔在廊上,差點磕著腦袋。
想要起來,身後一重,頰邊落下漆黑長發,沙啞的嗓音同時在耳邊響起:“哥哥,玩……”
靈澤整個趴在我背上,瞬息間已經是少年模樣。
我煩得要死,趕他道:“玩什麽玩,你想壓死我啊?還不快起開?”
他不為所動,又壓下來一些,嘴巴都要貼到我臉上。
“一起……玩。”
說來也奇怪,我看到他都是能躲則躲,對他不要說和顏悅色,就是正常說話都是少的,他卻總是很黏我,趕也趕不走。不禁讓我想起墨焱剛孵出來那會兒,她也總愛纏著我,甚至上個茅廁都要在外麵等著。
難道是因為他受傷剛睜眼那會兒第一個見到的是我,便也如雛鳥幼獸一般,對我產生了依戀?
不該啊,沒聽過還能這樣啊。
“不想玩,你給我下去!”
我再次表達了自己不想和他玩耍的意願,試著撐起身體,可身後就跟駝了座大山一樣,死沉死沉,剛撐起一半,我就又趴了回去。
“為什麽?”他用著龍形時的習慣,鼻尖蹭著我的耳廓。
灼熱的氣息吹進耳朵裏,我不自覺打了個顫。仿佛羞惱,又仿佛憤懣,腦袋空白了一瞬,我四肢百骸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回頭一手按在身後人臉上,我將他掀到了一邊,手忙腳亂從地上站了起來。
衣服因為方才的摔倒顯得有些淩亂,呼吸微微急促:“都說了不跟你玩了,沒有為什麽,你煩不煩人?”
靈澤趴在地上仰著頭看我,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最終,麵對我的怒火,他選擇垂下頭,識相地不再繼續挑戰我的極限。
我看了他一陣,甩袖離去,回到房裏還覺得胸口窒悶,體熱口幹。索性拉開領子在矮幾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涼茶。
寫了一下午的符,待到傍晚時,墨焱與元寶從外麵回來,帶回來兩大筐溪裏捕的魚。
墨焱將竹筐交給春嬸,左顧右盼一陣,問劉叔:“小傻子呢?”
劉叔道:“你這一問,好像今天一天都沒怎麽見到啊。”
劉奶奶背著手,眯著眼道:“下午的時候小道士還來給他看過病你忘了?小道士走後就沒見他了。”
“哦對對對,這會兒可能在哪兒歇著吧,你們出去玩也不帶上他。”
墨焱瞥了我一眼:“還不是因為某些人不許小傻子出門嘛。”
出門要是碰上北海那些人還好說,要是碰上黑蛟他們,你十條小命都不夠送的。
我屈指一敲她腦門:“都說了不要叫他小傻子,叫名字。”
小丫頭吃痛地捂住腦門,吐了吐舌頭。
她開始帶著元寶滿屋子找靈澤,屋子裏沒有,池子裏沒有,房頂上也沒有……找了一圈,竟哪裏也沒有小白龍的蹤影。
墨焱這才著急了,奔跑著來找我,說靈澤不見了。
磨著墨的手略微停頓,又再接上:“說不準自己走了。”
墨焱根本不信,揚聲道:“他那麽傻能走到哪兒去啊!爹你不是說山下有很多拐賣小孩的嗎?他會被抓去賣掉的!!”
“……”
隨著墨焱話語,腦海裏生出可怕的想象。
我清了清嗓子,壓下有點冒出尖的慌亂:“你家裏都找過了嗎?”
“找了,連床底都找過了!”
她看著是真急了,再找不著我估計她要哭。
抿了抿唇,我從地上站起:“走,我和你們一起再找找。”
廚房、柴房、蛤蟆精一家的院子,連草叢裏都摸了一圈,始終不見人影。
難道真的走了?
照理說他走了是好事,起碼我可以不用再擔心自己暴露了行蹤。但如果真像墨焱所說,他傻乎乎的下了山,被別有用心的人拐騙囚禁,刮鱗放血,受盡虐待……那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夕陽落得很快,天色慢慢暗下來。
眼看是找不到了,我用袖子抹了抹脖頸上的細汗,想著要不要去外麵山裏找一找。
眼角瞥到地麵與回廊之間的凹槽,忽然心頭一動,順著回廊查看起來。
凹糟並不大,也不深,連個小娃娃都藏不了,最多藏隻小奶貓。我也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在找,沒抱太大希望,結果在一處野草遍地,早已荒廢的院落回廊下,還真叫我找到了他。
他沒有變成小娃娃,也沒變成小奶貓,隻是將自己細長的龍身塞進回廊下的狹小空間,橫在那裏,無精打采。
感覺到我來了,他拿眼睛稍微瞟了瞟,之後便又恢複原狀不動了。
雖然人變小了,但他脾氣可一點沒變小。不就是凶了他一場,他竟然就氣得藏到了這兒。
“沒聽到焱焱他們在找你嗎?”我蹲下身,朝他伸出一隻手,“出來吧,底下多髒。”
他不為所動,甚至懶得再看我。
我伸了一會兒手,見他如此,頓覺自討沒趣,想著讓墨焱來試試,收了手起身就要走。
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急切的叫喊。
“哥……哥哥……”
我回頭一看,少年著急忙慌地從廊下爬出來,一不小心踩住了衣擺,跌跌撞撞就撲過來。
這一撲著實大力,我被撲得倒退幾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就覺胸口肋骨都被壓得生疼。
靈澤雖是少年身,但他骨架生來修長挺拔,比我仍要高出半頭,是以十分輕易就能將我抱個滿懷。
我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艱難地推拒著身上的狗皮膏藥。
“你……鬆手!”不知是因為劇烈的掙紮還是別的什麽,身上短短時間便出了層薄汗,整個人熱得仿佛要燒起來。
“哥哥……”他帶著一點焦急的、孩子般的哭腔,說出的話也是渾渾噩噩、含含糊糊,卻叫我心頭一刺,仿佛被針尖輕輕戳了下,“別……別討厭我。”
我一下愣在那裏,沒來由地想了很多,十年前的,十年間的,現在的……
那叫人難熬的熱度從上至下緩慢褪去,被夏夜的風一吹,一點痕跡也不留。
他讓我別討厭他。
果然是傻子,他有什麽立場什麽資格讓我不要討厭他呢?
他對我做的事,足以讓我對他千刀萬剮,恨入骨髓。怎麽,他現在受個傷,賣個傻,掉兩滴眼淚叫一聲哥哥就想讓我不計前嫌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做什麽美夢呢!
我粗暴地一扯他的頭發,他痛呼一聲,緊環住我的胳膊不自覺鬆開。
我抬起手指:“一,跟我回去;二,滾。你選哪一個?”
他茫然地看著我,眼裏還有未消退的水光,猶豫間忽地打了個哭嗝,把自己嚇了一跳。
我別開臉,不去看他的樣子,等不到他答案,幹脆也不等了,抬步便走。
走了陣放緩腳步側耳細聽,身後不遠不近綴著窸窸窣窣的聲響,往回一看,靈澤蔫頭耷腦跟在我後麵。
見我看他,他像是終於博得關注的小孩子,滿臉委屈,快走幾步就要衝上來。
我立刻叫停:“別過來,不許你靠近我五尺以內。”
他刹住腳步,聽明白了,一臉落寞地再次垂下了臉。
回去後,我問墨焱要來她腕上的白玉鈴鐺,改了上麵的咒印,設置成離我五尺內或者距我十丈遠鈴聲便會響起,之後再給靈澤係上。
鈴聲響起後,墨焱戴的時候當然不會怎麽樣,但靈澤這個嘛,會釋放出輕微的電流。不傷身,但很疼。
他現在傻了,用常理是勸不聽了,也隻能用這樣的法子讓他長長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