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坐在家門前的石階上,遙望頭頂。夜鮫長在深海,穹頂外不見陽光,也沒有星空,隻有零星的幾條會發光的海魚遊過上空。

族裏各處終年燃著夜光珠,雖也夠照明,但終究還是昏暗。

“啪”,額頭一痛,一粒小石子掉到地上。我看向飛石來處,高高矮矮一眾孩童聚在不遠處,見我看向他們,嬉笑著跑開,過了會兒又站住了往我這邊指指點點。

“傻子,族長的兒子是個傻子……你看他那傻樣!”

“墨憶是個傻子……”

“傻子連哭都不會……”

我愣愣看著他們,不反駁也不傷心,如他們所說就跟個傻子一樣。

人群裏我看到了墨笙,我那個混蛋堂弟。他留著鼻涕嘬著手,瞧著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和他其實是一般大的,他不過小我幾天。他既然四五歲,我應該也不會大到哪兒去。

“墨笙,去,教你堂哥怎麽哭。”一名稍大點的孩子一推墨笙,那鼻涕精就著力往我這邊走了過來。

我一直注視著他,直到他到我麵前。我坐著他站著,我隻能仰起頭看他。

他將手指從嘴裏抽出來,臉上露出與長大後一般無二的惡意表情,叫人忍不住想一巴掌呼他臉上。

“臭傻子,你和墨雀那個賤人一樣,都是廢物!族裏的廢物!”他伸手用力一推,將我從大石頭上推落。我重重摔到地上,掌心一片刺痛。

抬起手,掌心被碎石割破,鮮血淋漓,可我仍是沒叫沒哭,連聲兒都沒出。

墨笙一臉得意,還要再來,忽然從我身後奔出來一名身量嬌小的小女孩,手裏揮舞著一截比她人還高的灰色珊瑚柱,衝向了墨笙。

“你滾開!”小女孩怒氣衝衝,嚇得墨笙轉身就逃。

不遠處的那群孩子再次爆出大笑,嘴裏念叨著“墨憶是個傻子”,蹦跳著離開了。

我是個傻子?

墨笙是傻子我都不會是傻子。

撫養我長大的嬤嬤說,我五歲前的確不怎麽活潑,也不愛說話,但五歲後就好了,能說會哭,機靈的很。她說我隻是開智晚。

小女孩轉過身,珊瑚柱再拿不住,掉到地上。

她邊抹著眼,邊跑到我身邊,用著稚嫩的聲音問我:“哥哥,你有沒有事?”

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她的臉,那竟是幼時的墨雀。

我睜開眼,隻覺頭疼欲裂,昨晚的事逐一閃過腦海,都是零星的片段。

好像……我騎龍了?

捂著額,我小心瞟了眼身旁,偌大的床榻上除了我並無他人,龍蛋好好放在床腳鋪著毯子羽毛的小籃子裏,我上前聽了聽裏麵動靜,鼓點一樣的心跳聲十分清晰。

“銅錢!”我招來小魚奴,詢問昨夜靈澤是何時走的。

他轉著銅鈴似的眼睛,道:“公子醉的不省人事,陛下等您睡著了就走了。”

我點點頭,他見我沒問題了,轉身要出去給我傳膳,我在他出門前一刻叫住他。

“陛下……”我盯著地麵,手指不自覺揉搓身下被褥,“有說什麽嗎?”

小魚奴扶著門,想了想:“就說讓您好好睡,不要吵您。”

明明我問得問題也不如何奇怪,不知為何卻自己都覺得尷尬。

清了清嗓子,我道:“知道了。”擺手讓他退下。

殿中再次隻剩我一人,我仰躺回**,望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抬手捂住了臉。

手背微涼的肌膚貼在額上,緩解了醒後的頭痛與那不知所起的無措。

昨夜一切猶如夢一般,這要是傳回夜鮫族,絕對要讓墨笙吃驚到下巴都掉下來。

北海王背著我看了一晚的熒魚。

哪怕將來我離開北海,獨自生活,這也是光宗耀祖值得子子孫孫流傳下去的經曆了。

隨著龍子日漸長大,靈澤幾乎每日都會駕臨飛霞宮,哪怕不宿下,也要來看一眼。

關於我要成為下一任龍後的傳聞愈演愈烈,而在我被宣入龍王寢宮“帝錦宮”,並被允許留宿時,這傳聞達到了頂峰。墨雀甚至第二日到宮中與我道喜,說紫雲英都準備好封後大典的賀禮了。

靈澤對我的寵愛與日俱增,甚至免了我對他的叩拜禮。

我心中惶恐之餘,又無法抑製地生出一絲得意來。

靈澤待我,並不像尋常玩物,至少他不覺得我卑賤。

夜鮫族人人嫌我棄我,真想瞧瞧他們知道龍王都對我另眼相看的樣子,一定很好笑。

“孟章祭將至,陛下事務繁忙,隻得煩勞公子前往帝錦宮與陛下相聚了。”靈澤身邊的龍宮總管恭敬說著,退開身,顯出身後貝母狀的巨大步輦。

龍宮總管原形是隻大鱟,生來全身覆甲,頭上無發,隻腦後有一條如鞭的長尾,足足高了我兩個頭,臉頰凹陷,麵色灰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還有些害怕,現在倒也沒什麽了。

謝過他後,我拎著裝有龍蛋的小籃子上了步輦,由魚奴們扛著往帝錦宮而去。

到時,靈澤並不在殿內,我將龍蛋放到**,便在殿裏四處走動起來。

牆邊有排書架,上麵堆著不少竹簡。我隨意翻閱了兩卷,都不怎麽感興趣,又放下了。

一支青花小瓶立在博古架上,我見它瑩潤可愛,有些喜歡,便拿下來多看了兩眼,回放時並沒有放回原位,而是將它放到了左邊一個格子裏。

哢嗒一聲,機關聲響,博古架從中間往兩側緩緩打開,露出其後被隱藏起來的一個空間。

那空間也不如何大,大概隻夠容納一人,牆上掛著一物,是根通體鮮紅的骨鞭。

我從不知道有什麽東西的骨頭能這樣紅的,簡直像是浸了血的玉石,淒豔妖冶,叫人移不開眼。

我怔怔望著那骨鞭,上前幾步,就要上手去摸,身後卻在此時吹來一股勁風,將我掀到了一旁。

我撞到手臂,痛嘶一聲,抬頭去看,靈澤冷著臉站在殿門外,聲線是我從未耳聞的陰寒。

“誰允許你亂動這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