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迷霧(上)

窗外冬雪飄落,男人折騰了一夜,天際泛白的時候才昏昏沉沉睡去,陳鐸早已支持不住,伏在床邊,頭點得像雞啄米。

迷迷糊糊間,做著亂七八糟的夢,夢裏是沒有色彩的黑白世界,十六歲的陳鐸挽著褲腿站在溪水中,盯著流水中的小魚,猛地紮下身,水花被濺得老高,手裏卻是空空。

“哈哈哈哈哈——”對岸傳來毫不留情的嘲笑聲。

一個打著赤膊,渾身黑溜溜,隻穿了條花短褲的少年笑得前仰後合,手裏的魚都差點掉進溪水裏。

“別笑了。”陳鐸使勁把溪水潑過去。

對方也不甘示弱地回擊,大山幽穀中,兩個少年清脆的笑聲隨著水流**漾,無憂無慮。

一個激靈,陳鐸從夢中醒來,沒有溪水,沒有少年,眼前的男人滿腮胡茬,滿麵風塵,額頭幾處傷疤,隱藏在濃密的黑發下。

這些年,你都經曆了什麽?

客廳沙發上,李小歆摟著抱枕,仰頭大睡,陳鐸無奈地站在她旁邊,把外套給她搭身上,“這睡相也真是夠了。”

陳鐸的自言自語沒被李小歆聽到,她把頭拱進外套裏,換了個更詭異的睡姿,整個人扒在沙發一側,好像掛在牆頭的烤鴨似的。

裹上外套出門買早點,地上白茫茫一片,真幹淨。陳鐸搓著凍紅的耳朵,一路小跑衝向早點鋪。

“吃點什麽?”賣早點的大叔正把一籠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從爐子上搬下來。

“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吞咽著口水,陳鐸指揮著大叔打包,抱著熱乎乎的早點往家跑,過馬路時,一輛黑色汽車突然停到他身側。

“這麽多,吃得完嗎?”李誌飛從後窗伸出腦袋,“分我們一點。”

車裏除了李誌飛,還坐了兩個年輕男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陳鐸。

陳鐸老母雞護食,把早點攏在懷裏,一邊向小區裏跑,一邊頭也不回地喊:“我最近飯量漲了。”

“小氣鬼,小心撐死你啊。”李誌飛笑罵。

看著陳鐸跑遠,李誌飛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坐在他身邊的年輕人試探地問道:“師傅,要不要……”

李誌飛擺擺手,“回局裏。”

十分鍾不到,陳鐸買的早點就快要被李小歆洗劫一空了。

“你留點,留點。”陳鐸伸手去搶最後一碗豆腐腦。

李小歆張嘴就咬,嚇得陳鐸趕忙縮手。

“我睡了一夜沙發,脖子都睡歪了,吃你幾個包子還跟我討價還價。”李小歆拍桌子訓斥。

陳鐸做個禁聲的動作,小聲說道:“你嚷什麽呀,屋裏還有人睡覺呢,再說了,我昨晚讓你回家睡,你偏不,現在怎麽又賴我?”

“你腦子是豬心做的吧,我留下來還不是為了保護你,萬一那個——”李小歆指指臥室方向,“控製不住暴走起來,你hold得住嗎?吸毒的人都沒底線的,癮一上來,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阿遊不會的。”

“什麽,什麽?”李小歆沒聽清陳鐸嘟囔。

阿遊,好久沒有叫出口的名字,從心底到唇齒間,這兩個字像是掩埋在廢墟中的瓦礫,撿拾出來,滿手塵埃。

陳鐸小時候一放寒暑假,就會被媽媽送到鄉下姥姥家,姥姥家依山傍水,是個十足原生態的小山村,阿遊是陳鐸在那裏最好的朋友。阿遊父母常年在大城市打工,留下他和身體不太好的奶奶一起生活,平時除了上學,阿遊就是上山下河,摘桃捕魚,自由自在得像山裏的小猴子。

每次陳鐸回鄉下,阿遊都特別開心,帶著陳鐸滿山的野,躺在背陰的山坡上。陳鐸問他:“以後打算做什麽呀?”

“當兵。”阿遊早就打定了主意,他學習不好,讀書屬於浪費時間,而且家裏也沒條件供他讀大學,當兵可以減輕家裏負擔,還能不讓家裏人為他操心。十幾歲的阿遊,思慮周全,心智遠比同齡人成熟。

不過,陳鐸知道阿遊想去當兵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幺幺喜歡兵哥哥。幺幺是姥姥家鄰居的女兒,和陳鐸,阿遊同歲,很小就沒再讀書,一直在家裏幫忙,偶爾去縣裏打工。

看電視的時候,幺幺崇拜地盯著屏幕上的穿軍裝的人說:“好帥啊,好帥啊。”

一旁的阿遊紅著臉,低著頭,陳鐸當時心想,幺幺誇的又不是你。

後來,陳鐸發現阿遊每次來姥姥家找他玩,都會想盡各種理由攛掇陳鐸把幺幺也叫來一起玩。

“鬥地主三缺一,把幺幺叫來。”

“兩個人看電視有什麽意思,把幺幺叫來。”

“去捉魚吧,叫上幺幺幫我們拿魚簍。”

陳鐸再蠢,也能看出阿遊的別有用心了。幺幺心裏也是有阿遊的,有一次,阿遊在河裏不小心被尖銳的石頭劃傷了腳,坐在岸上的幺幺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阿遊去當兵的前一天,在幺幺家外蹲了老半天,最後還是幺幺忍不住跑去跟他說:“你放心吧,我等你回來。”

阿遊放心地離開了村子,隻是,幺幺沒有守信。

“出什麽事了嗎?”李小歆忍不住問道。

陳鐸搖搖頭,之後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清楚了,阿遊當了兵,他去讀了大學,姥姥因為一場急病,在陳鐸大二那年去世了。

回鄉出殯時,陳鐸見到了幺幺,打扮得很妖豔,臉上像抹了油彩,各種顏色都有,整個人像是從染缸裏撈出來一樣。

幺幺說自己在縣裏的一家KTV上班,陪客人唱歌,一天的小費有好幾百。

“阿遊知道嗎?他會擔心的吧?”

“我們很久沒聯係了。”幺幺一臉平靜,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後來,陳鐸給阿遊寫過幾封信,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大概在陳鐸快畢業的時候,一天,宿管大爺在樓下喊:“陳鐸,有人找。”

陳鐸跑下來,看到宿舍外的梧桐樹下,穿著軍裝的阿遊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阿遊更黑了,也更結實了。

那天,陳鐸沒回宿舍,他和阿遊在學校旁邊的小旅社裏,幹掉了一箱啤酒。

阿遊稀裏糊塗說了好多醉話,奶奶去世了,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沒了,幺幺嫁給了村裏一個有錢的人家,他在這個世上唯一愛過的女孩離開了他。

第二天,陳鐸從**爬起來的時候,阿遊已經不見了,沒有留下一字一句。

“那天之後,我就沒再見過阿遊,一直到我父母出事之後。你也知道,我父母剛去世那段日子,我幾乎每天都去墓園,有一天,我坐在他們墓前發呆,忽然有人塞給我一瓶啤酒,我抬頭一看,是阿遊。我問他怎麽會在這裏,他說來看一個故人。我問他還在部隊嗎?他說轉業了。我讓他留一個聯係方式給我,他說不方便,以後再說吧。那天的阿遊和以前特別不一樣,可是哪裏不一樣,我當時也說不上來。離開墓園之後,阿遊就又消失了。”

陳鐸抬起手腕看看表,起身穿外套,“我得去上班了。”

“那他呢?”李小歆指指臥室。

“他說了要待幾天,你別管了。”陳鐸急匆匆出門了。

李小歆本打算上樓洗漱一下,也去上班,走到門口,她又返回來,輕輕推開臥房的門,阿遊靜靜躺在**,雖然是在沉睡中,但神情緊繃,時刻戒備的樣子。

這個男人一定是經過了異於常人的痛苦經曆,才把自己鍛造成這個與全世界都保持著警惕的樣子。

李小歆輕輕關上門,聽到客廳的大門關閉的聲音,阿遊慢慢睜開眼睛,直直地望著床頭櫃上擺放著的相框,陳鐸摟著父母,笑得一臉燦爛。

因為惦記著阿遊,陳鐸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下午的時候,他本來想請假早點回家,卻被幾個同事嚷著“出事了,出事了——”的聲音吸引。

“怎麽了?”陳鐸問。

“前麵有人打起來了,遺體的臉都給抓花了。”一位同事說道。

“好像是為了死者的房產爭起來的。”另一位同事補充。

陳鐸去圍觀時,情勢已經被控製住了,一個衣服被扯爛的女孩坐在地上抽泣,不遠處站著的幾個情緒激動的家屬雖然沒再動手,但依然指指點點的對女孩謾罵。

“狐狸精,別以為勾引我爸就能占我們家便宜了,想得美!”

“臭不要臉的,呸!”

“這是怎麽個意思?鬧的哪一出啊?”陳鐸看得稀裏糊塗,向一旁的人請教。

“老教授和自己家的保姆好上了,臨死前把遺產都留給了小保姆,兒女當然不幹了,這不,今天告別會,小保姆偷著來看老教授最後一眼,被逮個正著。”解說者伸長脖子圍觀,就差手裏抓一把瓜子了。

小保姆擦了擦淚,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寬大的外套下,還是能夠看得出小腹隆起得十分突出。

“哇,兩代人的恩怨啊,這教授老黃瓜刷綠漆,可以啊。”一旁的兩個男同事嘴巴驚成“O”型,一臉佩服。

在教授子女的冷眼和眾人的閑言碎語中,小保姆低著頭向門口走去,陳鐸留意到她回頭望著教授的靈柩時,眼神中流露出的竟是一絲——厭惡。

在陳鐸發呆之際,張挺打來電話。

“老陳,下班了沒有?我買了好多菜,去你家吃火鍋啊?”張挺的聲音聽起來氣喘籲籲,呼哧帶喘。

“好。”陳鐸注意力還集中在那個小保姆身上,小保姆背影趔趔趄趄,雙手捂在小腹,似乎身體很不舒服。

“你家備用鑰匙還藏電表箱裏嗎?”王菲菲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還能聽到一陣“叮叮當當”開門的聲音,“找到了,找到了,快進屋,凍死我了。”王菲菲催促道。

猛然想起阿遊還在屋子裏,陳鐸心中驚呼不妙,他還沒來得及把提醒的話說出口,就聽到張挺尖聲喊痛,還有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從手機那端傳來。

“小偷,別跑。”王菲菲一聲嗬斥,手機那端沒了聲音。

“該死。”陳鐸急吼吼地往外跑,在殯儀館外麵,看到剛才的小保姆跪在牆邊,臉色慘白,額頭上冷汗津津。四周來來往往的行人,都默契地“視而不見”。

從小保姆身邊踱步而過,陳鐸踟躕在一旁,給張挺撥打了幾個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小保姆試圖要站起來,卻沒能成功,陳鐸咬咬牙,跑到小保姆身邊,攔腰把幾乎失去意識的小保姆抱起,上了路邊的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