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妹妹南夕

傍晚汀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連綿不絕。遠方黛色的山峰似在霧裏,朦朦朧朧的,如畫一般。

陸以恒沒似過往一樣,平白無故地覺得這場雨煩透了,甚至連剛洗的車又濺上了泥,也不覺得晦氣,隻感覺到自己忽然就對接下來要去見的人充滿了期待。

一路飆車到汀市殯儀館,生怕那人已經下班。在門口拿出刑警證件登記的時候,陸以恒還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們這兒,南小姐還沒下班吧?”

門口的警衛隻當他是來辦案的,被陸以恒淩厲的氣勢壓得一聲不吭,此時他問了起來,才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呢。”

陸以恒滿意地放下筆往裏麵走。

車和大門相距的一段腳程他沒撐傘,任憑細雨打濕了自己的外套和頭發,直接踩著水往裏麵尋人去了。

偌大的地方,冰涼而空曠,看不見人。在這黑沉沉的下午,氣氛更為詭譎。

陸以恒是純陽體質,多年來又見慣了死人,脾氣橫,壓根就不在意這些,徑直按照門衛提供的地方找到了南舒。

彼時,南舒正穿著工作服,一頭長發被她盤了起來,而她指尖握著的正是一支由特殊油彩製成的眉筆。她斂著心神,彎腰,湊近了擺在銀灰色桌子上的屍體,仔細而又專注地為那人描著眉。

“咳……”怕嚇著她,陸以恒站在門口敲了敲門。

南舒抬眸,看見來人。

她沒想到幾天沒見,陸以恒竟然能找到這兒來,有些意外,“有事?”

陸以恒聳聳肩,無所謂地笑了笑,痞氣十足,“沒事就不能來看你?”話音還未落,腳就已經邁了進來,帶著一身濕氣。

“別靠近,先去把你身上水抖幹淨,這邊很多東西都不能沾水。”南舒用眼神示意擺在角落的拖把和抹布。

陸以恒認命地退了幾步,走到角落,開始聽話地處理身上的雨水。

倒也沒在意這裏麵的抹布是用來幹嗎的,他大大咧咧地弄完,然後才又往那邊走去,看到台子上的屍體時又是一愣。

他挑眉,“是她?”看到熟悉的人,陸以恒又忍不住手癢去摸煙了。

明明低下頭繼續著手下的工作,南舒卻像是極度了解他一樣,埋頭清清淡淡地說了一句,“這兒不許抽煙。”

“哦,”陸以恒訕訕地又把煙塞了回去,“她家人終於來了?”

他說的是前兩天他們一起聯手辦的那起案件的第一受害人林琳,汀市獨居的那位空姐。事發之後,拖了好幾天她家人才從外地姍姍來遲,本以為會有認領女兒屍體後感人肺腑或者是痛徹心扉的八點檔戲碼,沒想到她的父母隻是沉默了半晌,然後說了句活該。當時,站在一旁年紀最小的紀塵氣個半死,就差沒直接問:“女兒死了你們都不傷心的麽?”

陸以恒對這種事見得多了。林琳的檔案他早就看過,又不是家裏的獨生女,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千裏迢迢從外省跑到汀市來當空姐,想必是承受了不少壓力之下迫不得已的舉措吧。哪知道,這一逃,不是璀璨人生,而是如花的生命就此枯萎。

陸以恒萬萬沒想到就林琳這種家庭還會摸著良心辦事,給自己的大女兒一個美好的結局,讓入殮師給她最後的美好。

或許是因為站了太久,南舒有些腿麻。她抖了抖腳,又換了一支筆,卻還是沒有抬頭看他,“沒有,我自費的。”

這下陸以恒是徹徹底底地驚訝了。聯係到她的人生經曆,他以為南舒是那種麵熱心冷的人,表麵看起來溫和好相處,實則心腸硬到不行。

真沒想到她還會對一個普通的、陌生的、死去的女人散發善意。

他不再說話了,而是專心致誌地觀察著南舒的動作。

她換了一盤接近膚色的油彩,然後斜了他一眼,“你看得了麽?”

陸以恒不以為然,“這有什麽看不了。”

“那就好。”

然後南舒便把蓋在林琳身體上的塑料布一把掀開,她**而遍布傷痕的身體就這樣暴露在燈光下。除了在屍檢後心上已經被縫合好的傷口,林琳身上那些淩亂無序的傷痕才是這一次南舒真正要處理的目標,這是司機李樹在林琳死後對她施行虐屍行為的鐵證。

她垂著眼簾,一手托著盤子,一手拿著化妝刷,在特製的化妝盤空白地方反反複複混合了好幾個顏色,才終於滿意地將其緩慢地覆蓋在林琳身體上的傷口處。油彩和皮膚接觸,緩緩地融合為一體,顏色自然得仿佛就像是嶄新的皮膚,而不是被人為用手段遮住一樣不自然。

林琳身上的瑕疵太多,南舒隻好彎著腰,沉默地一點一滴為其美化粉飾著。

時間流逝著,南舒全身上下唯有手在不停歇地塗塗抹抹。長時間之下,因為專注,她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甚至粘連住了睫毛和眼皮。可她卻還沒有停止。

驀地,眼前的視線忽然被覆蓋了一兩秒,涼爽的感覺覆上她的眼皮和額頭。

是陸以恒正低著頭給她擦汗。

“專心點,汗要滴在她身上了。”

南舒的意識恍惚了一兩秒,隨即被陸以恒這句話拉回。她重振旗鼓,繼續工作。

身體遮瑕完了後是臉部化妝。

起初已經給林琳把眉形修好,又填補了顏色,因此現在要做的也不過是給她上腮紅、口紅等一係列細節部分了。

南舒直起腰來,捶了捶有些酸脹的腰,又擦幹淨額頭上的汗,眼神清明地看著陸以恒,“你來這就是看我給她化妝的嗎?”

男人嗤了一句。

陸以恒:“我在等你。”

南舒扭過頭不看他,語氣淡淡,“等我幹嗎?”

陸以恒:“送你回家啊。”

句末的一個“啊”字語調輕微上揚,俏皮得讓南舒的心尖一抖。她強迫自己按下心頭那種異樣感,說:“陸警官,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陸以恒好整以暇地環著肩,懟了回去,“南小姐,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這個道理你以前也不會不懂吧?”

言下之意就是,送你一個良好市民回家是我身為警察的本職工作。

南舒斜了他一眼,忽視他語氣裏的輕佻,繼續工作,“隨你吧,你愛看就看。”

……

又過了約莫一個小時,南舒終於大功告成。此時,躺在冰涼工作台上的林琳,已經沒了陸以恒在案發現場時見的那樣淒慘,甚至比起剛才看到時的蒼白,她整個人都紅潤精神了起來,除了緊緊閉著的雙眼和沒有起伏的身體,林琳就像真實地還活在世界上一樣。

陸以恒一時看得呆了。

南舒的手藝實在是太好了。

然而她隻是嫌惡地撥開他,再不掩飾自己覺得他麻煩的心情,沒帶好氣地說:“讓一讓!”

陸以恒避了開來。

南舒從角落裏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裏拿出一件長的棉布質地的連衣裙,和林琳被發現時穿的那件款式有點像,但南舒拿的這一件肯定是新的,因為陸以恒看著她將衣服背後的標簽剪掉,然後把衣服抖了抖。

“你買的?”

“嗯。”南舒還是隻簡單地回了一個字。

如果說他剛剛對南舒的行為還僅僅隻是驚訝的話,那現在便是徹徹底底地被她折服——南舒不僅自費替林琳收拾了儀表,化了妝,甚至還給她買了她喜歡的衣服,親自替她換上。

一直以來站在這兒心情都有些吊兒郎當、不甚在意的陸以恒突然嚴肅了起來。

死後的林琳,很有尊嚴。

他看著那個還在忙著給她換衣服的南舒。

女人認真而專注的眉眼格外地動人,而陸以恒的心忽然就軟得一塌糊塗。

“我來幫你吧,屍體屍僵很嚴重了,你一個人不方便。”陸以恒走上去說。

沒道理再拒絕這個免費勞動力,南舒欣然同意。

——

忙完這一切,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南舒披著長款針織衫,看著天簾地幕,愁了起來。

“還是坐我的車,我送你回去吧。”陸以恒立在她前麵。

他個子很高,足足有一米八五的樣子,而腳下踩的軍靴更顯他身高的優勢。此時他站在南舒的前麵,就好像一堵堅實的牆一樣,替她攔住了一切的風雨,再感覺不到半分涼意。

“行。”

不知怎麽的,南舒鬼使神差地就鬆了口。

直到坐在他的車上時,她還是覺得恍恍惚惚的,不甚真實。

外頭下著大雨,陸以恒沒開窗,見她就穿著及膝的旗袍和針織衫,他一上車就將冷氣換成了換氣模式。不帶著的涼意的風,從空調係統裏緩緩吹出。

“家住哪兒?”

“翠竹庭。”

陸以恒有點意外地挑眉。這是汀市刑警隊附近的一個小區,離警隊不過一公裏。沒想到南舒竟然住在這兒,在她已經決心脫離公安係統後。

他單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撐著額頭,沒再說話。

過了很久,當南舒都要以為他就會這樣一路沉默著不再開口地送她回家時,他卻突然開口問了——

“上次被案件打斷了,想問你的你也沒答完。你為什麽不當警察了?”

陸以恒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堅持,正如他的名字一樣。他想要知道的事,沒有道理會不知道,雖然他也可以旁敲側擊用盡一切辦法知道真相,但他還是更傾向於從南舒的口中得知。

南舒沉靜了半刻,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時,等著她回答的人忽然又補充了一句,“是因為南夕?”

南舒渾身一震,眼睛眯起,語氣很不好,“你查我?!”

這幾年來,南夕已經成為了她的心病和身上的一片逆鱗。別人提不得,碰不得。唯有她南舒開口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別人才能提心吊膽地接話。

所以當陸以恒驟然提起這個名字時,南舒怒火中燒。

可隨著他麵對自己的質問陷入了沉默,南舒心中的憤怒漸漸淡了後,她心口又是猛烈一痛。

是有多久,沒從別人的口裏聽到這個名字了?

南夕……

我的妹妹,小夕……

車恰好停了下來,正是南舒家樓下。

南舒帶著氣,根本不想再跟陸以恒繼續相處。

她一言不發便推開門要下車,哪知道他卻忽然鎖上了車門。南舒憤怒地扭過頭去看一切的始作俑者,而他卻仍然是單手握著方向盤,眼神真摯地看著自己,黢黑的眼眸裏滿是複雜。

“南舒。”他認真地叫她的名字。

被他的欲言又止所打斷,好一會兒南舒都陷入了語塞的狀態之中。半晌,南舒忽然把臉埋進手中,垂著頭,黑發遮住了她的臉。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失控過了,失控到她甚至愣愣地將那個梗在心裏五年的傷口,向眼前這個男人和盤托出,“……小夕,是替我死的。”

“哢嗒”一聲,陸以恒解開安全帶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裏格外清晰。

然後南舒便感覺到一陣被人擁住的溫暖——是陸以恒側過身來抱住情緒短暫崩潰,無聲哭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