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快樂的人

◆1◆

爽哥是我的發小,我們一起經曆了青春時代男孩所有的浪漫、矯情和熱血。

初中時,學校的廣播站有著很高的地位,點歌留言的環節,埋著很多故事。然後,我倆也參與點歌了,互相送給對方。那會兒火的還都是情歌,林俊傑的《江南》,周傑倫的《龍卷風》,我們就耿直地操作,快樂地送給對方。還會用盡蹩腳文筆,寫盡友情祝福。那會兒真沒覺得惡心,後來想想,完全不堪回首。

那會兒男孩打球也是很愛角色扮演的。21世紀初,美職籃四大分位同時崛起,然後誰就成了171中學艾弗森、和平裏街道的科比·布萊恩特。我們演得很認真,也會買道具,那就是假冒的球鞋和正版的球衣,用一米六的嬌小身子,效仿大洋彼岸的動作,縱情忘我。我們會互相鼓勵,推著大家在迷失的路上越走越遠。

我打球技術比爽哥好一點,中考結束後,我在東單籃球場給爽哥安排了一整個月的集訓營。教他打籃球的根本目的,是為了上高中之後,惹女生喜歡。

爽哥是一個很愣的人,寫作業總把紙張寫破。他文科不好,理科也一般,這太讓人焦慮。他不算尖子生,但憑借朝七晚一的努力,終於扛到了中不溜水平。這半個勝利的過程非常辛苦,特別難贏,但他也不舍得放棄。

高考很看發揮,爽哥拚盡全力過了本科線。他是遺憾的,因此差點複讀,但冷靜後發現這份成績已經是發揮不錯的結果了,所以必須往前走,千萬別回頭。未來和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學校直接用簡稱,人家不追問,就可以順利混過去了。

“你哪個學校的?”

“北理工。”

“不錯啊!211啊?海澱那個?”

“不是,北理工康佳學院,在良鄉大學城!”

◆2◆

爽哥在大學裏,日子過得還是非常體驗派的。

做過校園代理,後來發現這玩意涉嫌傳銷,趕緊停了。

當過婚慶主持,後來被發現年紀太小,涉嫌雇用“童工”,經驗不足,太離譜了。在彩排的時候他被客人揭穿過,人家先問了爽哥年紀,他說“二十七歲”。人家追問了生肖,爽哥直接蒙了。對方急了,斥責婚慶公司找了個學生來糊弄他。

在學校的廣播台就職,做了不少原創內容,做得挺用心的。然後才發現,學校的設備有一半多是壞的,他的拚盡全力成了自娛自樂,這事慢慢也就擱置了。

爽哥去惠普公司實習過,他很興奮。後來發現,那是惠普集團的代理商的合作夥伴的第三方合作公司,他忙的事寫在實習手冊裏,都沒有什麽意義。

他一路奔走,兵荒馬亂,學了一些東拚西湊的知識,體會到了很多社會邊界的教訓,終於大四畢業,衝向職場。

找工作不容易,找穩定工作更難。在長輩們的人生觀裏,穩定是非常關鍵的事。

爽哥的二姨在銀行工作,在親戚的幫助下,他進了銀行體係,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是爽哥在銀行中處於最邊緣的崗位。先在信用卡中心待了半年,他進展得不算順利,始終沒掌握技巧,後來又在投訴中心待了一年。真的很難熬。

為了一個體麵的金融體係,爽哥本質上誤入了流水線模式。每個客服人員都在一個小小的格子裏,他們具體的工作就是接投訴電話。那些和他們無關的矛盾,都具象化地呈現在了他們眼前。那是壞的語氣,那是指責,那是素質低下的謾罵。

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四個小時度過上午,午休是嚴格的一小時製,卻也是身心的修複。下午隻有五個小時。工資不高,但好在別人問起“你在哪裏工作”時,你可以從容地回答“銀行”。

這倆字聽起來是不是未來可期?很多時候我們會自我催眠,堅信未來會更好。但可怕的是突然有一天,你已經置身曾經預期的未來中了,這裏麵的一切並不好,然而時間已經回不去了。

應對了一年的投訴,他表現還是不錯的。然而領導說:“你可以繼續幹,再幹四年。”

那是一種有期徒刑突然延長成無期的感覺。

爽哥拒絕了。同時,他也失業了。

◆3◆

有一天,爽哥突然給我來了個電話,鈴聲還是默認的模式,但我有預感,應該是出事了。

“忙嗎?”

我回複:“沒事,你說。”

“你下午在哪兒?”

“家。”

“你陪我剃個頭去。”

“啊?什麽意思?”

“我搞不定了,我決定剃禿瓢了。”

那是爽哥失業的半年後,也是爽哥和脫發鬥爭的一年後。他失敗了,越弄頭發越少。應該和那接待投訴的工作有關係。把一個人封閉在格子裏被罵,人是容易萎靡的。感覺有洪荒之力剝奪著人的青春,一把一把的油膩和衰老就盤根錯節地在他臉上展開,完全不可逆。那些日子之後,爽哥開始長橫肉,開始地中海,同時前麵也禿了,上下圍攻,他心好疼。

最初,爽哥應對的方式是生薑洗發水,後來發現,沒有一絲效果。

後來,他開始直接用生薑在頭上摩擦,那種感覺還是有點辛辣的,也是一種物理上的頭疼。後來搓著搓著,竟然越來越光滑。那是毛囊消失的感覺。

最後,他選擇去醫院,從檢測到藥敷,再到口服,內外結合,然而卻沒有什麽辦法能阻止禿頭的速度。他看著狼狽的自己焦慮萬分,他失去了清爽年輕的樣子,同時,也沒有賺到什麽錢。這是一種很有衝擊力的心酸。

終於他決定算了,剃光吧。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欣然接納,禿頭也是一種態度。那些日子,他總看那些光頭明星,感覺他們也都還是很有魅力的。

到了理發店,那兒有很多總監。爽哥選擇了最便宜的總監,感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

對方問:“您好,您打算怎麽設計?”

爽哥很堅定地回複:“很簡單,直接剃光。”

對方有點蒙:“啊?”

爽哥:“對,弄吧。”

“哦哦哦,好的好的。”

總監沒有什麽發揮的空間,就是幾橫幾豎,把一個男孩的頭發推平。弄完後,感覺爽哥的神情是放鬆、釋懷的。

我問他:“什麽感覺?”

他說:“就是……很爽。”

我倆哈哈哈樂,他拍了張自拍,留作小小紀念。

爽哥光頭的日子正式開始,他提的第一個疑問很單純,就是這種造型是不是不太適合在金融體係工作,看上去感覺是來搶劫的。他這是玩笑話,也是給自己找個台階去勇敢嚐試一些新的事業。

後來,他以更穩妥的年紀,重新兼職了婚禮主持人,有了一些周末的創收。

他也進修了人力和培訓的內容,並去企業嚐試相關的業務。

他做了很多突破,卻好像沒有顯著的突圍,但他身上的焦慮和緊繃少了很多。

他說:“在嚐試就還行。”

他說:“我現在就是努力,拚個還行。”

他說:“剃頭這個事說小很小,但說大吧,也有一些價值。它就是告訴我,事與願違是常態。我擰不過的事有很多,自己也真的是在及格線徘徊的人。得努力,才可以及格。

“我變成禿子,變成光頭,不是說發現這個世界不完美,而是發現自己會比較糟。你知道嗎?就是我們小時候特別不願意承認的那種中等偏下。收入是,樣子也是,一切都是。這種糟,就是我的日常情況。”

當一個人,日常接納著糟糕,那麽所有的好,都將是力量更猛的存在。

這個和生活一直關係很差的家夥,慢慢把靈魂也打磨得皮糙肉厚。他不容易哭,很容易笑。就是哪怕出了很大的事,爽哥的條件反射都是:“嗯嗯,出了這麽崩潰的事,還是很正常的,我來順順怎麽解決。當然,我應該也解決不好,那就弄到什麽程度是什麽程度吧。”

然而,當一件美好的小事發生,爽哥就會欣然微笑,甚至放空自己十幾分鍾。深呼吸,接納那季節的氣味,也找一首年少的歌曲,給美好多一些加持。

他成了挺樂觀的人,就像那油光鋥亮的光頭,在麵對陽光時,的確是全部接納,滿滿當當的。

◆4◆

後來,我們失聯過一段時間。我給他打了電話,他總是不接,感覺是在刻意回避。

我們好像有一年多沒見過麵。再後來,他給我主動打了電話,直接問:“你《三十,而立》那個紀錄片,做得很爆炸啊,我們要不要聊聊?”

我很激動,立刻說:“好。”

我們也在那次暢談中,更理解彼此的處境。

爽哥說:“最糟糕的階段,人會相對封閉,甚至會有一些自卑,所以就本能地選擇消失。等事情過去得差不多了再出來,這可能是小小的自尊。”

他還說:“不過你也放心,我真的真的扛不住的時候,我會找你的。我自己有分寸。”

那個夜晚,我們聊得很透徹。這是兩個男人在麵對友情和人生問題上,最難得的輕微深情。裏麵有很多白話,但也有溫暖。是粗糙的詩,是少有修飾的散文,是一些粗口下的知己共鳴,是兩個小朋友驀然長大後的促膝長談。

我們從職場規則聊到事業規劃,終於又落回到青春往事。那些廣播台的種種,籃球比賽的片刻,也都被詩化處理。

那會兒,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同樣,也珍惜了很多青春。

此刻,回首無妨,但卻無暇停留。大人的懷舊就是愛琢磨就琢磨,工作群的信息,務必及時回複。

好像那個晚上,我就在三五秒的片刻裏,同時完成了三件事。第一,回憶小時候;第二,回複客戶信息;第三,幹杯喝酒。

◆5◆

三十好幾的爽哥,在經曆了一堆並不靠譜的工作之後,辭去了所有。帶著自己攢下的所有積蓄,決定嚐試創業。他決定在郊區開個魚塘,以平靜垂釣,治焦慮生活。他認為這項運動,動靜結合。過程中,人也在體悟時間,並有大段留白供給自己思考,這一切都是很美好的。

爽哥腦子裏閃過一個搞笑的事,就是印象中開魚塘創業的人,還是《馬大帥》裏的範德彪。

他說:“我會給自己一年的時間試試,這裏每天來十個人,我就不會賠錢。”

我追問他:“為什麽做這個?”

他說:“喜歡。”

這是個很幹脆的回答,感覺這些年他的變化和堅持,都爆發在這一瞬的回答裏。

魚塘開業半個月後,我去光顧了。那天人不多,算了算,大概就是十個人。所以,我們一路跌跌撞撞,沒賠就是勝利?魚塘有兩個池子,邊上做了簡單的裝潢,但感覺還有很多優化的空間。爽哥忙前忙後,態度佳,服務好,他是辛苦的。感覺他明明才剛開始,卻也有一種“最後一把”的輕微悲涼。

三十多歲的爽哥,給二十二歲的自己留了字條。

“這段時間多拍照,珍惜自己有頭發的時光。”

“對不起,未來的路我幫你走過了。實踐證明,咱們真的不會是一個很優秀的人,那麽我就真的希望你可以做一個相對快樂的人。”

“多去嚐試,不要氣餒。盡量快點找到適合自己的路。”

“我現在釣魚呢,這事目前是真的讓我快樂的,也希望能盡快營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