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忙的老張
媽媽老張,1964年出生,我1990年出生。我好像從來沒認真了解她的青春人生。
她們那代的女孩,好像“自我感”很弱,隻是跟著時間的洪流和人潮,順遂長大,勻速衰老。
那天跟老張聊天,我問她:“最近你有什麽心願嗎?”
她答得非常快:“就是希望你踏踏實實的,每天都高興,別為了這個錢,每天特別累,著急上火什麽的。”
我蒙了,我問的是她,她卻答成了我。
◆1◆
她是家裏的妹妹,上麵有六個哥哥。這個模式下感覺她會很受寵。但這是富家的邏輯,寒門百姓的局麵是,妹妹急需懂事。老張自然懂。十七歲時,爸媽還思考如何跟她溝通學業的事,老張就自己主動結業了。她想抓緊進入社會,早點實現盈利。
那個年代有一份工作就特別美好。她沒有考慮是否喜歡,沒有研究未來前景,就是看著準時可以領取的薪水,心滿意足。她在電冰箱廠,做著其中一個環節,穿著統一的服裝,燃燒著美好的青春。她渾然不知,她堅信值得,她也確實還算快樂。
“小張回來啦!”
“爸媽,這個錢給你一些,這是我第一個月的工資。”
那是老張十七歲出頭的一份美好記憶。那個時代的女孩,都本能地付出著,老張自己也是付出型的人格,成了奉獻的佼佼者。有的哥哥,還在努力求學,有的也去了部隊,七妹老張得抓緊幹活了。
她正在工廠擰著螺絲呢,突然被通知下個禮拜有個聯誼交流的活動,需要表演節目。老張還挺高興,她還是喜歡跳舞的。
她完工後,就在宿舍準備舒展身姿,拿捏表情,妝容也置辦起來,她很激動。
那次互動的種種細節,已經在人生大局中模糊不堪了。隻記得,她在人群中瞅見了一個小夥子。那人眼睛很亮,笑起來很燦爛。那人,就是我爸。
她記憶中,有人調侃她長得像鄧麗君,老爸長得像李連傑。他們嘰嘰喳喳,紅著臉,大眼瞪小眼,就深情出了海洋遠山,煙火絢爛。
老張很乖,老李活潑。老張會傾聽,老李會表達。老張根本就防不住啊。
老李瘦而且帥,眼睛裏的光是可以幹擾夜空的。他很會接話茬,講笑話,突然再來一句情話,老張樂得牙都出來了。一切都像開了加速,他倆很快也就結婚了。
那是一個沒有彩禮和婚禮的年代。大概就是你說結婚,我說可以,找個時間約上親戚,大家聚聚,這事就算高調和熱鬧了。
那天老張頂著大紅臉蛋,老李西裝革履,租了幾輛捷達和一輛大奔,穿過了長安街,瞅見了天安門。太知足了。
相聚的地兒還是家裏的小院,挪挪桌椅板凳,迎接親戚鄰居,三五十組擁抱,三五十組恭喜,人生就狂奔進了新的階段。
老家的親戚們笑得好開心,拍著胸脯朗誦詩歌。雞鴨魚肉,熱湯大蝦,那些鍋氣融進人群,很快也散進長空裏。
老李肯定是喝多了,老張微醺,他們也擁抱了。
那時的他們,非常期待未來。這未來裏,當然也包括我。
◆2◆
老張很快懷了我,這是一整年的重要工程。
後續,她計劃踏踏實實照顧孩子。可是那會兒,老李計劃從體製內跳出,他想創業了。這個局麵下,老張得穩住經濟,她同期也進入了廣告公司,開始了自己新的職業生涯。
那些年,老李四處漂泊打拚。老張一邊上班,一邊帶孩子。所以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很美好,但是不穩定。媽媽很常見,但是媽媽很嚴厲。
老李的創業並不順利,然後一直不順利。賽道皆為餐飲,從川菜到餃子,再到火鍋,成功的經驗基本沒有,失敗的教訓堆積成山。這一路,老張堅定支持,從精神到物質,也終於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出去。
那是北京南二環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當時兌了三五十萬,後來漲到快五百萬,這是一次重大級別的虧損。太難受了。
最初,老張還是善解人意的,會鼓勵意氣風發的老李。
後來,老張也變得急赤白臉,會咆哮著阻攔,意思是:“你趕緊停下,找個班兒上,別折騰了,賠不起了。”
這一組變化,大概用了十幾年。這也是我長大的十幾年,我從漢語拚音學到了三角函數。這些年,我看著老李嘴裏講著自己創業的輾轉崩潰,說什麽男人要如何如何;看著老李眼裏的光緩緩熄滅,棱角從五官出走,開始有了油膩的橫肉和雙下巴。同時,看著老張越來越忙,似乎也不那麽幸福。
老張會因為我多開了一盞燈而氣憤地說“浪費電”,也會默默在廚房吃西瓜最後的剩餘白肉。她會謙卑地和親戚商量著事,會在多個深秋都穿那一組風衣。她會對我滿懷期待,就好像是很多年前期待老李一樣。她在常規的崗位竭盡全力,卻看不到風口,鼓不起勇氣,用奮鬥的勤勞穩住了家庭的一葷兩素。
奉獻型人格,是一種精神上的裹小腳,欣然的和悲傷的都是。這無關強迫,是我們的自我自覺裹上的枷鎖。那可能是看著丈夫鬱鬱不得誌時,可能是看著孩子貌似閃出天賦時。好像在一個家庭中,應該犧牲的就是媽媽。她們深知自己做不成上限,就抽絲剝繭、東拚西湊,撐起了方圓之下底線的堅毅城池。
這一路,她緩慢又極速地成為一個中年婦女。背開始微微駝,胯感覺很大,會有些囉唆,開始在急躁和慈祥中來回切換。
這一路,有我上學的問題,有老李創業造成的負債。當然,還有別人。
老張上麵有六個哥哥。這個突然重疾,那個熱衷於賭博,都是事,她還都管。自己就常年困於旋渦。
印象中她三哥的那次生病,對老張是一次巨大的打擊。
姥爺輩兒都是和老三在一起生活,他也一直是大家族裏的頂梁柱。這一出事,就動了筋骨。醫藥費和各種關係,以及姥爺輩兒後續的生活、孫子孫女的學習、房子,亂七八糟。劈頭蓋臉的傷痛和混亂,撲麵而來。
那一次,我才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中最嚴重的。它卡在了髒器的中心口,一個位置,聯動種種,誰都扛不住。老三就是這個病,很快擴散,且無法逆轉,兩個月後就走了。
喪事算體麵,也是駕鶴西去。那天清晨,老張哭得抽搐,吃上了速效救心丸。最後一刻大喊了一聲“三哥走好!”,後麵又默默說了句:“哥你放心,咱爸,我接著。”
這是即刻的猛烈痛心,也是有關未來的深沉壓力。這是老張的日常,從十七歲的青春,一脈相承,帶進五十多歲的中年。世界變了很多,她本質依然。
家裏的一角,有一堆牛皮紙袋,那裏有很多生活的記錄。比如弟弟買房,比如老李的餐廳,比如我的學籍文件。那是很多關鍵的生活資料,更有很多縱橫的生活風雨。老張陪伴並直麵著每一場風雨。
◆3◆
五十五歲,老張從公司退休,拿著基本的養老金。
我問她:“職業生涯,感受如何?”
她說:“嗐,也算是被公司耽誤了。嗐,不過也賴自己,沒膽去折騰。嗐,不過我怎麽闖啊,咱又輸不起。”
這“嗐來嗐去”還真是老張謹慎蹉跎,委屈並奔忙的大半輩子。
老張五十八歲那年,我和她說:“媽,我要離職,我要出去創業。”
那是深更半夜,我微醺歸來,老張起夜上廁所時。她以為自己夢遊,又在客廳喝了水,恢複了下神誌,看了看表,看了看我,說:“明兒再說吧,你也趕緊睡吧。”
但我知道,那一宿她基本上沒睡,在客廳來回溜達。
第二天中午,我們在客廳聊起這決定,她認真聽我說,然後很快表達支持。聊的種種,已經沒有太準確的記憶。隻記得有一段交流很沉重,像是靈魂深處的一束煙花,有光澤,有溫度,很燦爛。
老張說:“讓程遠走吧,讓他去闖闖吧,主要就是……我感覺這些年他不快樂。”
我本來以為,她會理智地從老李多年的失敗中,幫我吸取教訓,從穩妥的角度勸勸我。沒想到,她隻是感性地體會了我的不快樂,並共鳴著此刻的這個青年需要自由了,需要重新開始了。
那是我的三十二歲,是老張的五十九歲,我離開老家北京,離開堅守了十年的公司,去杭州開啟全新的職業生涯。她大概提前一周,幫我收拾好了行李,感覺這對她也是一種儀式感。整理我現有的行囊,是不是腦子裏也閃著累積的成長片段?
“媽,我又不是離開地球,我就是去南邊而已,高鐵才四個多小時!!”
“嗯嗯,我知道,那個……還有什麽要帶的?我想想啊……”
走的那天下午,老李和老張一起送我。下車後,我拿著行李就趕緊撤了,不想有什麽沉重的儀式感。但我知道,我那背影,老張一直盯著。這是一份注定要經曆的目送。
所謂遠方就是一個概念而已,是一個詞,是一個到不了的地方。她知道我後麵的人生她到不了,後續這青年就是得自己折騰了。她希望他快樂。
◆4◆
2023年,我的創業基本一年了,比之前略好,但肯定也不至於起飛。她總擔心我的“憂”,卻聽不進我誇張編造的“喜”。
她總問我“怎麽樣”“吃了嗎”“開心嗎”,甚至還有“什麽時候回來啊”。
後來因為工作,我被平台邀請為三八婦女節創作短片,才有機會和老張來了一次促膝長談。
她三五個小時,講述了自己的三五十年。最後成片,就是個三五分鍾的瞬間。想想也感慨,時間過得真快,你沒留意,我也沒關注。這個媽媽和孩子,在過去也是一個女青年和一個小朋友。然後恍然才確認,她是個中老年人了,我也切實地走進了她曾經的年紀。
後麵的日子,那些她曾經總說的“到時候你就懂了”,我應該也要慢慢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