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傲上場
◆1◆
老王是當年的校園歌手大賽冠軍。畢業後,他在國資旅遊公司做活動經理。說白了就是“公關”,這個詞後來變味了,他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便隱姓埋名,然後忙得暈頭轉向。
畢業第二年,那時候《中國好聲音》如日中天,感覺他硬著頭皮去參加,也能獲得一兩個評委的轉身。但老王低調,擺擺手還是婉拒了,意思是準備尚未充分,他想先積累。
畢業第三年,他沒胖,頭發也沒禿,同學聚會後一起去KTV,他一個箭步,和當年衝出食堂的模樣大差不差。他是麥霸,其他幾個夥伴就安靜聽歌,忘了誰提了一嘴:“老王,後續那些比賽怎麽樣了?你沒打算往專業領域折騰折騰?”他的回答樂觀且開朗:“不著急,再準備準備。”
2020年,為了拍攝《三十,而立》紀錄片,我們聚在一起。很多朋友都在,大家談笑喝醉,唯獨老王清醒歌唱。唱不動了,他就坐下。這邊拍攝的機器剛打開,他稍顯做作的狀態也就打開了。
我說:“嘿,你放輕鬆點。”
老王上學那會兒,辦過一場演唱會,這事能串聯起青春時代中的很多人,是大家無法忘懷的記憶。
◆2◆
大學那會兒,老王幾乎不喝酒,更別提喝醉了。他很會講笑話,哏從來不會掉在地上。聽笑話也很懂禮貌,假裝笑點低。情商高,讓人感到舒適,人緣混得賊好。
他唱歌音色很清亮,一開嗓就感覺這是一個陽光大男孩。
我們那撥人在普通大學裏上學、生活,學校的校訓是“為學為師,求實沉穩”。翻譯過來就是要求我們低調謹慎。那些假裝文藝青年的夥伴,大概有二三十人。大家抱團取暖,打造了一個校園文藝圈,在那一畝三分地裏綻放著青春。
此刻回頭看,大家那會兒還算有分寸,但凡再多激進一點,就是非主流了。
老王是學校裏唱歌最好聽的人,這和別人唱得太差了肯定是有關係的。
他長得好看,台風不油膩,選曲正能量,不僅同學喜歡,老師也支持。他的音色很幹淨,氣息特別穩,從不破音,瑕疵甚微,音調精準無誤。
距離畢業還有半年,學校計劃給老王辦一個小小的個人演唱會,音樂廳大概能容納四百多人。剛提起這件事時,老王特別激動,但冷靜之後又有些慌張……
“坐得滿嗎?”
老師比較冷靜:“如果真的坐不滿或者上座率太低就不辦了,我們也尷尬啊,你自己想想辦法!”
“得嘞,您放心。我琢磨琢磨。”
誰能想到,後來這件事成了我們所有人的青春記憶。
老王聰明且很有計劃,他調動了我們所有不忙的熱血青年。
第一,老王找到老韓。老韓是一個很愛湊熱鬧,很喜歡刷存在感的夥伴。他從大山而來,向往城市。老王給了他一個演唱會總導演的頭銜,老韓瞬間就來精神了,說鐵定給老王負責到底。但說是總導演,本質上就是統籌所有亂七八糟的事。
第二,老王找到了優秀的駐唱嘉賓。他認真遊說學長學妹,讓大家分工明確,各有受眾。學長唱的是《山丘》和《老男孩》,學妹是唱跳型的元氣少女,這陣仗,那還得了。
第三,老王找到了一支樂隊。在格局上,他把一場校園演唱會拉到了一個新境界。學校裏還是勉強能找到一支樂隊的,雖然基本快要解散了。可以說本次演出,對該樂隊至關重要。小吳作為樂隊的隊長,欣然接受,認真準備。
第四,老王找到了一個主持人。他叮囑,主持人千萬別念詞兒,也不能像說相聲那麽逗貧。然後他就找到了我,並忽悠我:“你可以有那種很高級的脫口秀環節。程遠,你是有才華的。”
行,我勉為其難相信。
第五,老王找到了一個宣傳總監,並且一起拍了一支預告片。宣傳總監毛導是學校裏所有大型活動的首席攝影師,有時候還兼職學校街邊婚慶公司的拍攝剪輯師。這角色他太合適了。
第六,老王找到了一幫願意過來幫忙搬東西、維持秩序、疏導現場的朋友。
其實,當上述夥伴湊齊,不少同學就感覺這事挺酷了,就算沒有重要角色也願意來參與。所以劇務、場工也很快齊了。
大局穩了,這事基本上就能夠向前推進了。
演唱會得有個主題吧,看樣子得起個大俗名,於是演唱會就叫《老王和他的朋友們》。
少年們的自娛自樂,後續就成了中年們的集體回憶。
這是青春的證據,是最好的下酒菜。
◆3◆
演唱會臨開演還有一周,四百張票全部售罄,老王都蒙了。這學校也真是求實沉穩,大家對於新鮮的娛樂活動甚是興奮。
大家勸他冷靜,意思是重要的不是老王,而是朋友們。
老王認真排練,每天6至7個小時,他沉浸其中,情感充沛,大汗淋漓。
老韓帶著可樂、雪碧、冰紅茶等飲料,穿著大皮鞋溜達進排練廳:“各位,目前的形勢有一些複雜,現在有黃牛開始倒票,50塊一張!老王,你火了!”
老王樂開了花,看起來陽光開朗的麵龐流露出一絲得意和膨脹。
老韓補充道:“所以我們一定要認真對待,要有標準,對吧?作為總導演……”
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崗位上,雖然不一定每個人都能給這場演出提高質量,但每個人都在積極地為自己的青春製造意義。這事也是大家後知後覺才感受到的。
那會兒的老韓其實有點鬱悶,他看起來努力發揮作用,希望融入其中,可本質上他是否存在,對於這場演唱會沒有實際影響。
大家熱血澎湃,卻沒想到距離演唱會開始前三周,場地黃了。由於更重要的學術論壇需要優先占用演出場地,這個事也沒辦法商量。
記得那天晚上,排練廳冷得像停了暖氣似的。大家的沮喪貫穿著寒冷的風,在安靜的空間裏呼嘯傳染。
直到那會兒,老韓才覺得自己要開始發揮作用了。他保持樂觀,四處找人,尋覓逆轉路徑。學生會主席老李還算仗義,當然他也是被大家架到了那個位置上,隻得努力為同學爭取權益。交涉的結果是演唱會可以辦,海報也可以貼在學校的宣傳欄上,但不能用學校的音樂廳,教室也不行。這是學校給這場演唱會最後的寬容。
後來大家已經不練歌了,就在學校對麵的酒館組織開會,研究演唱會場地的解決方案。
有人說:“在學校門口開露天演唱會,這不瞎扯嗎?這是演唱會嗎,這不成賣唱的了嗎?城管會不會有意見?”
有人說:“在學校旁邊的KTV最大包間舉辦,這也是瞎扯啊,也太沒有儀式感了。而且那裏也沒有舞台,這感覺完全不對。”
有人說:“不然取消吧!”後來,這個人被轟出去了。
僵局之下,酒館老板溜達過來,帶著被歲月打磨過的慵懶京腔說:“各位,咱就在這兒辦吧,你們說行不行?”
大家愣了一下。
他接著說:“就這個雅馬哈的高配音響,你們這幫小孩都未必買得起。我跟你們說,嘿,這混響倍兒地道!咱這兒是什麽設備都有,舞台也有啊!對吧?隻要你們沒有那種跳鋼管舞的節目,咱這兒什麽都能滿足。你們一個小演唱會還想辦多大啊?”
大家思考著,感覺像是一群沒見過市麵的小兔崽子被大哥幾句話醍醐灌頂了。
也是,就這麽點兒事,還用得著成天開大會嗎?
大哥繼續說:“然後呢,這一片桌子凳子全搬走,給你們把地方都騰出來,讓大家站著看,有氣氛,對吧?音樂節不都是站著看嗎!姑娘們距離你們也近!”
大家開始樂了,覺得這事確實靠譜。
老王問:“哥,您這大概可以裝多少人?”
老板說:“逼急了站著能容納三百多人,可以了吧!”
“成!”這幫傻小子條件反射地回答,很齊。
接下來,大家各司其職。放在影視作品裏,這應該就是一段很燃的平行剪輯。
開場的歌曲基本確定是蕭敬騰的《王妃》,這樣比較“炸”。
深情的愛情歌曲也得有,那麽就是周傑倫的《晴天》和《七裏香》。
結尾的歌大家都有點糾結,合計半天計劃用張震嶽的《再見》,慢版的藍調切入,後續副歌按原版節奏衝刺**。大家都認為,衝刺的部分台上台下應該順理成章地大合唱,畢竟畢業需要抒發一些感情。
我的脫口秀主持詞改了三遍,同時也寫了一首歌詞,改了有十幾版,並邀請了樂隊的吉他手小吳跟進譜曲。希望在這次演出中,這原創的小作品,也能有機會出頭。
跟場地談錢的工作交給了老韓。這次,他的確發揮了作用。
酒館老板給了優惠的價格,大概意思是來的人需要20塊錢門票,以及20塊錢酒水錢,共40元一個人。那天需要來夠150個人,也就是6000塊錢,老板就收這6000塊,超過的部分就是大家的盈利。如果人數不夠,大家就要自己墊付了。
這聽起來有點壓力,150個人成了一個重要的目標,各位要拚盡全力,爭取打平回本。這和學校裏取票免費進的活動還不一樣,能不能讓大家掏錢是檢驗一個項目是否受歡迎的重要指標。
演出排練到十點必須結束,不然會擾民。宿舍十一點鎖門,小吳會利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發傳單,過去他堅持的搖滾精神在這時候也沒那麽重要了,他要做的是讓演唱會辦成,大家都有麵子,而且不能賠錢。
小吳和老韓在女生宿舍樓下撞見,遠看略顯猥瑣,但兩人對視後,發現了彼此的傳單,就開心地哈哈笑過。他們真像《灌籃高手》裏的櫻木軍團。小吳是水戶洋平,老韓就是胖而油膩的高宮望。
◆4◆
演唱會終於來了。
演出開始,酒館擠得滿滿當當,感覺大家都要擠變形了。
這場演出從頭炸到尾,街麵上都是人,大家扒著窗戶看裏麵的情況。音樂有著巨大的穿透力,讓對麵學校的自習室、圖書館、籃球場都不得安寧。
這場演唱會原定一個半小時,最後開了兩個多小時。
它動人經典,時間飛馳而過。他們幼稚跑音,卻又熱血沸騰。
老王的每一首歌都唱得很穩,《少年》《安靜》《說謊》《洋蔥》。
最後一首大家的確大合唱了,在麵積不大的酒館裏,歌聲震耳欲聾,直擊人心。台下湧來的呼喊把老王給淹沒了,而台上的聲音也衝向了人海。
所以記憶裏,這是一首沒有主唱的歌。三百多人全體起立,呈現出一種自然迸發的儀式感。就感覺,如果那時候大家稍微年紀大一點,都不好意思做這件事。
我怕我沒有機會
跟你說一聲再見
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明天我要離開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去
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
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
……
老王哭著唱完最後一首歌,台下不時閃過落淚的臉,“朋友們”這個主題,在此刻完整點題了。
搭建演出舞台的兄弟靠在過道牆壁上憨厚哭泣,真奇怪,這裏麵的人距離畢業其實還有兩年,告別歸來的學長跟著大合唱,過來玩這一趟,我們算不算給他接風洗塵?
所有的女生都很好看,即使哭花了妝也依然美麗。那些哭得比較猛的,基本都是大四的家夥。學校管理嚴格,往往不舉辦震撼的畢業晚會,這個春夏恐怕也依舊平淡離場。十二月臨跨年,會不會是呼喊聲最大的一次再見。
最後一個鼓點像鍾聲提示——各位今晚隨意宿醉,天亮加油清醒。
那時候,大家都相信老王未來會成為歌手。很多人也相信,未來我會是一個靠譜的作家,忙著婚慶的毛導會成為電影攝影師,小吳會讓自己的樂隊延續,或者打造一個類似摩登天空的廠牌。
那時候,夥伴們幹杯聊天,微醺落淚,理想橫飛。
初來乍到的新生,對我們有一種不太敢近身的敬畏感。在他們眼裏,這些學長才華橫溢,未來可期。
◆5◆
悲涼的是,很多你以為的“即將開始”,其實是“到此結束”。
如果老王知道演唱會那一晚就是自己人生的高光瞬間,他會不會感到悲傷?
後來,老王跟我們講了他放棄理想的瞬間。
畢業之後,老王的第一份全職工作是在旅遊公司做公關。
他相信幹不了多久,他埋沒的唱歌才華就會在某次社會賽事中被發現,然後果斷辭職。他堅信目前的工作就是體驗生活。
做公關展會類的工作,重要的不僅是組織當時的活動展會,還有後續的活動聚會。有一次,展會結束大家去唱商業KTV,領導加上他,一共十個人。
這種地方音響特別好,老王不管別人,自己唱得挺開心。有個女孩明顯被老王吸引了,總是偷偷看他,後來幹脆找機會慢慢挪了過去。
老王看她聽得認真,難免有些感動,可能是知己難尋,他的演唱更投入了。
女孩打量著他,也在思考著什麽,總感覺要說點什麽。老王竟然有點慌張,感覺女孩從歌聲裏懂了自己的處境和感受,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專門給她唱一首。
他們好像在複雜的局裏有著同樣的不甘和清醒。
誰知老王還沒開口,女孩先說話了。
“大哥,你唱歌唱得真不錯,是不是在娛樂場所幹過?我可以給你介紹富婆!”
老王的腦袋嗡嗡作響。
他把麥克風放在大理石的桌麵上,沒掌握好力道,竟砸出了尖銳的囂叫聲。
他後來對我說:“就是在那道刺耳的聲音裏,我的理想結束了。”
隨後的歌,前奏響了,主歌要進了,他沒有再唱。
他發了好長的呆,喝了最漫長的一杯水,靜靜等著局散,再送領導回家。
◆6◆
其實,畢業後的那些年,老王默默參加了很多比賽。
他曾經獲得過北京市“公關好聲音”總冠軍,在喜來登酒店七層宴會廳領獎,獎杯特別大,跟歐冠獎杯似的。但獎杯拿在手裏也特別輕,都不好判斷是什麽材質。
老王笑著領獎的照片被掛在公司樓道裏,評語十分“詭異”:公關有智力,公關有聲音。
他曾經三次獲得國資旅遊公司“下班好歌手”總冠軍,進而當他第四回報名時,總裁辦不讓他參賽了,派他坐評委席,指點江山。
他一度因為唱歌特長被老板帶去談生意。關鍵時刻,他需要在飯桌上表演節目,這一唱,把對麵的合作夥伴唱得賊開心。
領導一度給老王發信息,給了他一些歌單讓他勤奮練習,什麽《瀏陽河》,甚至是《小蘋果》。
老王感到頭大,覺得這裏麵正經事不多。好像每一次得到認可,也都莫名能感到諷刺。
工作的第二年,他正常做著本職工作,空閑時間打算謀求理想的出路。
其實,老王參加了一檔很火的音樂節目,導演組的評價比較直接。
“第一,你唱得不錯,但是聲音真的沒有辨識度,屬於標準音。第二,你家裏父母健在,自己身體健康,沒有大風大浪的經曆,長相中等水平,故事也編不出來啊。”
這一次,老王沒能參加錄製,隻好繼續回公司加班。
走進辦公室,經過樓道,那個“公關好聲音”的照片格外搶眼。
這算不算打臉?這回,老王確實有點傷自尊了。
距離那場關於朋友們的演唱會已經三年了,他很懷念那個時候。
老王當年在學校一騎絕塵,開天辟地,40塊錢的門票震撼了整個青春。起點高了不好落地,畢業後,經曆了幾次失敗,他有點了。
原來,大家並沒有什麽才華。
“唱吧”軟件紅的時候,他自己也開了一個賬號,定期錄製歌曲,卻沒怎麽發。一方麵他害怕領導覺得他不務正業,一方麵害怕同學們推測他前景不妙。又過了一段時間,抖音這個軟件紅了,他也下載了。同上,歌聲憋在五英寸的屏幕裏,再沒迎來動人的合唱。
◆7◆
這些年,在朋友偶有的聚會中,如果說吃完飯還有第二場KTV,老王一定會在。
這晚暢聊回憶,大家出謀劃策,也沒人能幫他把後續整理明白。
老王暫時不會去參加比賽,也沒有時間去酒吧兼職,更不會在互聯網上露怯。大家聊著聊著有點倦了,關於老王的話題暫且擱置。
老板調了一杯“今夜不回家”放在桌上,然後說:“你呀,就是一普通人,假裝有理想。”
老王沒有反駁。
我微醺著問他後續怎麽著,以及各種為什麽,還有為什麽不。
他擲地有聲地回了一句:“唄。”
這個字,給了深夜一記清醒的重拳。
好像太多的人因為怕輸,所以最後都不想贏。因為無法麵對自己的潰敗,所以幹脆徹底放棄了決戰。然而最難受的問題是,那些沒勇氣拿起的,最後有沒有勇氣放下?
2020年的冬天,剛過三十歲的老王跟大家聊到了淩晨一點。終於在一點半的時候,他忍不住拉著大家去唱歌了。
他給過去的自己留了一張字條,寫的是:
請你,寧願慘敗,也要上場。
請你,先領悟了生活到底如何,再決策該如何唱歌。
◆8◆
淩晨兩點半,KTV包間被人從外麵推開,小吳來了。
他穿著格子襯衫和肥大的西褲,皮帶款式老土,他的眼鏡有一些厚,還反光,讓大家感受不出他清晰的眼神。
“媽呀,怎麽換地兒了,不是說酒館嗎?你們都聊什麽了,最後激動得要來這邊唱歌!”
大家玩笑著瞎扯,最後把歌曲切掉,又碰了一杯。
我坐在旁邊想,如果當年不是小吳組了一個樂隊,那次的演唱會一定會很平淡。可惜他還是欠了我一首完整的歌。我青春時代唯一的歌詞,至今沒有旋律,也沒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