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尊嚴

◆1◆

吹牛是老於的肌肉記憶,也似乎是一種條件反射。從大學那會兒開始,這就是刻在他身體裏的東西,成了一種性格,也融進了基因裏。

有一年跨年的同學聚會,他垂頭喪氣、心事重重的樣子,和歡樂的氣氛格格不入。

大家多少得關心一嘴,問他:“老於,你怎麽了,為什麽黑著個臉?”

那一刻老於被喚醒了,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唉!”然後若有所思,搖搖頭接著說,“唉,確實有點煩,這事很頭疼啊。”

大家推測應該是考試成績出了問題,或者因為翹課跟老師起了爭執。

老於繼續說:“我那個項目的資金鏈出了點狀況,有一些缺口不好處理。”

這一堆話,在大學時代可太超前了,很多詞都是大家完全不理解的。老於根據大家的反應,開始後麵的表演。

“唉,怎麽說呢?別提了!就是……我自己墊資辦這個事當然可以,但從商業模式的角度來說,這不太公平。生意不能這麽談。”

有些人瞠目結舌,有些人信以為真,有些人一頭霧水。

老於講話很有自己的節奏,那種誠懇的焦慮,是少年的我們還無法識破的。那會兒,一些人真的認為他身負重任,早已在社會上有了威名。當然也有人推測他處心積慮,感到特別惡心。

他有時會從一聲歎氣開始引導你提問,後麵鋪墊著一連串故事和人生的格局。

他有時會從細節的角度出發,說著說著,開始轉移到他個人的巧思設計上。

他有時會驚呼夥伴的驚天作為,大家恍然他竟然誇獎別人,然後他一個轉折,說到自己是幕後的辛苦推手,這裏麵還有他的一把心酸眼淚。

臨近畢業,部分人慢慢看穿了這些吹牛,但也接受了他的人設。大家開始冷靜思考,當老於走向社會後,麵對具體的金錢、業務、數據等,他的人生會變成什麽樣子?

◆2◆

老於是很賊的人,他會把吹牛當作自己謀生謀利的重要手段,但又恰好地掌握了分寸。

畢業後,在正經麵試的場合,他沒有胡言亂語,隻不過那些學生時代的社會實踐,變成了更加生動的描述;隻不過在總結心得的時候,他會適度拔高,把“合作方式”置換成“商業模式”,把“他幫我辦了個事”說成“某一種價值賦能”。

更關鍵的是老於掌握了一份新的技能,那就是拍馬屁!這兩組技能一旦結合,威力很大。

談到為什麽來這家公司,他從企業文化到經典項目都侃侃而談;從商業收益到社會意義,也分析得頭頭是道。他為吹牛付出了短暫的勤奮,但也就是點到為止,沒有深耕。

老於的入職過程很順利,他去了市場部門,成了公司新來的那個挺聰明的小夥子。在早期的階段挺被大家看好的,但其實職場也有蜜月期,初見時的優點是顯性的,而後續就是一場彼此暴露缺點的殘酷實踐。

老於在提案環節、分享環節、談認知的環節,都表現得不錯。然而在執行環節、統籌環節,往往破綻百出。“怕麻煩”是這個哥們兒性格最大的缺點。縱觀人間所有事,吹牛的辛苦程度是很低的,而實施則是精細的具體操作。這裏有已知的困難,還有未知的風險。

老於很容易找到了下一份工作,但又很難待住。他就是很多人力老師的乍見之歡,日後沒多久就露餡了,但偶爾也可以靠自己的靈光閃現解決問題。他貌似喜歡上了自己的“小聰明”,用盡了拍馬屁和吹牛的技能,慢慢形成了依賴。最後終於扛不住了。他在行業中,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境地,成了一個不再被期待的中青年。

工作久了,大家都慢慢懂得在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每個人的身上都需要具備一個很重要的品性,叫作“扛”。大家身上扛過時間,時間也成為護甲,讓各位在麵對紛擾和危機時能夠更堅毅,更加沉著,同時也能夠乘風破浪。

這是一個很好的職業階段,靠譜的人也往往是企業的中堅力量。若是無法扛,無法直麵這些實實在在的苦,你的人生也就很容易被擠到邊緣,最後不知所措。

老於很難調整自己,他也似乎已經過了最佳的調整時期。於是,他離開了職場,決定創業。老於堅信想法才是最關鍵的。他反複研究馬雲的人生,發現馬雲從沒有局限於具體的事情。老於特別喜歡這樣的人生模式。對成功人士的學習和膜拜,本質沒有問題,但大家都別忘了,每一條路,都有相應的具體的艱辛。這是誰都躲不過去的。

絕大多數的勝利,都是艱苦的險勝。然而“躺贏”是小概率事件,沒有分析的價值。

有一天,老於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詢問抖音的完播率是怎麽回事。感覺他正處於一個很慌亂的狀況下,我需要在幾十秒內給他分析明白。結果不出所料,那天他在見天使投資人。

後來,他也花錢邀請了各路神仙幫他一起想提案,回答種種細節的問題。遇見對的人,真的可以一步到位,但遇見同樣不靠譜的,就是車禍現場。關鍵是他自己不懂,所以也就很難判斷這些人是否真的明白。這種飄忽不定,很危險,他在描述自己並不理解的東西,且希望聽的人可以認同他的觀點。這真的是大笨蛋遇見了大傻子,兩撥人憨憨地說:“嗯嗯,我們合作吧!一定能成!”

後來的那些年,老於忙了不少項目,朋友圈裏盡是光輝人生和商業認知。

做了個分手博物館,感覺好像有一些影響力。但後來才發現最先火的這項目不是他做的,他忙的事情,隻是抄襲了那個項目,弄了個山寨版本的。

做了個要結合中藥的新國風麵膜,聽著挺有意思。具體實施的時候發現確實有點違背科學,而且容易中毒。

做了個電子藝術品的屏幕,遺憾簽約藝術家時的分類版權種種事情過於複雜。終有一天我們聽到老於語重心長地分析著這個產品的不合理和局限性,並表示自己早點抽身這件事太明智了。然而這事一年之後有人做成了。

好像很多年過去,他成了那個總有很多很牛的想法,卻從未做成任何一件事的人。他是老於,是我大學裏的朋友。我們的人生裏,好像也總遇見這樣的人,或者說在某個瞬間,老於也是我們自己。

聽說老於賠了家裏不少錢,他以一己之力讓準富二代家庭變成了平民百姓,金額大概價值北京三環的兩套房子。

那些無法落實具體工作的人,往往也都為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賣房子的流程也挺煩瑣,老於辦完手續後很是心疼,每個環節他都記得很清晰。

◆3◆

在酒館相聚的時候,老於保持著以往的風度,那些衣服的配搭,感覺也做了精準炫富的準備。

見麵的那一刻,他好像是終於找到了傾吐的人,想要一次性和我吹完這些年的所有牛。小時候看,感覺是懸疑片,搞不清楚他到底怎麽回事;長大後看,感覺是喜劇片,一切太扯太搞笑了,大家都明白,他在吹牛。

“那個誰,我熟,他可逗了!那次喝酒他跟我講了那個項目,我感覺還是有難度。”

“大環境肯定是差,其實包括北美那邊的貿易,也有很大的阻力。”他巧妙地用語言的技巧,拔高自己的地位和圈子。

“私募這個東西呢,一般人不要碰,這裏麵的渾水……我給你們說……真的,完全不是你們能想象的。我賺了的那幾票也是險勝!”他也深知金融的這些詞,聽起來似乎是生活交流中體麵和很高級的東西。

“杭州怎麽樣?”老於問的每一個問題,你都得小心。他肯定不會談西湖,大概率要講的是他在杭州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項目。

過了淩晨,我問老於:“累了嗎?”

老於說:“還行,不累,就是有點微醺。”

我說:“不是這個累不累,而是吹牛累不累?”

那段爵士音樂放了很久,久到像是我們漫長的靜默。好像也是第一次有人當麵直戳他的軟肋,從另一種角度來說,是對他整個人生的審判。

老於好像酒醒了,或是整個裝醉的人生徹底醒了。他摳了摳鼻子,抓了抓頭,平靜下來後,換了一張麵色鐵青的臉。後半夜,老於竟然哭了,跟我講了自己的心酸、失意、焦慮和不得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於沮喪和崩潰的樣子,我的內心是複雜的。哭泣之後,一切的畫風都變了,對話的台詞也變了。

“我最慘的時候,小工作室隻有三個人。

“我的離職很慘的!我其實有點怕被開除,這樣後麵同類型的工作不好找,這是個汙點。所以我就自己提了!唉……

“其實那個項目,我真的就是掛個名,我什麽都沒做錯。”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夜晚我還是上當了。他最慘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工作室。他就是被裁員了,拿了一筆賠償,還挺高興的。他根本沒有在那個項目中出現一分一秒。

我恍然懂了,原來多少都得吹牛,是這人最後的尊嚴。

那就願這類人,縱使對外奇幻飛馳,最後也別真的騙了自己。

願我們,能擁有靈光乍現的機智,更信仰殘酷紮實的具體執行。這才是崛起的要義。

願老於能真的實現一件小事,用來逆轉半生的接連敗局。

總感覺,他的時間不多了。

老於給過去的自己留了字條。

“2013年是公眾號的風口;2018年是短視頻;2020年是直播電商;VR還是不行,房價得持續漲;2019年得囤點酒精和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