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 卷 空 靈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花開了,花又落了,你站在滿地狼藉的落紅前,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你是倉央嘉措,你是六世達賴喇嘛,你是甘丹頗章政權的精神領袖,你是西藏的神王,然而你也是傀儡,是第巴手中的提線木偶,是拉藏汗用來對付桑結嘉措的棋子。從進入布達拉宮的那一刻起,你便注定要在錯誤的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向生命的盡頭,可你有什麽辦法,你隻不過是一具必須的道具,你的心聲你的所思所想,有誰在意,又有誰想領會?

你隻是個與世無爭的少年,你從不想卷入任何的紛爭,你隻想做一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人,為什麽這並不奢侈的願望要實現起來就那麽難呢?你的師父五世班禪羅桑益西說你是西藏的希望,是格魯派的希望,是所有信徒的希望,可你知道,你不是任何人任何勢力任何教派的希望,事實上,你連自己的希望都不是,又怎麽能夠帶給別人希望?希望,於你而言,是縹緲又空洞的,它到底意味著什麽,你並不知道,也許,除了不斷彰顯出你積鬱在心的深慟,它什麽也意味不了。

因為處死第巴五個心腹親信的事,桑結嘉措和拉藏汗的矛盾愈演愈烈,大有不可收拾之勢,而你依然帶著仲科塔爾傑乃一幫隨從終日出沒在拉薩市井中,壓根就沒把外麵風傳的關於你的越來越多的閑言碎語放在心裏。要說就說要罵就罵要指責就指責吧!你知道,你不是一個好活佛,也永遠做不了人們心中期許的那樣一個活佛,你隻是你,也隻想做好你自己,可這又有什麽錯呢?為什麽所有人都希望你成為五世達賴喇嘛那樣英明神武的至尊,甚至都希望你坐在神王的寶座上繼續扮演五世達賴喇嘛的角色?

雖然頂著阿旺羅桑嘉措轉世靈童的頭銜入主布達拉宮,但你並不是五世達賴喇嘛,不是嗎?五世達賴喇嘛是五世達賴喇嘛,六世達賴喇嘛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並不是羅桑嘉措,這是鐵一般的事實,為什麽他們都要用五世達賴喇嘛的行為準則去要求你呢?即便你真是五世達賴喇嘛轉世,輪回之後,你和阿旺羅桑嘉措也不再是同一個人,又如何能夠要求你們有著相同的脾氣秉性呢?是的,五世達賴喇嘛為西藏的和諧統一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付出了畢生的心血,可那都是他的理想,他的追求,而你的理想隻是和自己的親人永遠幸福安康地廝守在一起,你的追求也隻是普通人想要的安居樂業,難道就因為這些理想與追求不再輝煌不再遠大,就都被釀成了不可饒恕的罪嗎?

你很清楚,你並不是五世達賴喇嘛,也不可能做成五世達賴喇嘛。英明神武的阿旺羅桑嘉措,是幾百年才能出一個的大英豪,平凡如你,又怎麽可能接續他的衣缽?你壓根就沒有任何的政治抱負,你也不想治理江山統領百姓,你隻想和阿媽、瑪吉阿米守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無欲無求地度過平凡而又平靜的一生,而那些權勢紛爭、爾虞我詐、鉤心鬥角、名聞利養,從來都不是你想染指的,又何必非要逼著你在不同的勢力幫派中選邊站隊?第巴和桑結嘉措的矛盾已演變到漸趨白熱化的程度,稍有不慎,隨時都有崩盤的危險,盡管你並不希望麵對他們的爭鬥,也不想因為他們不斷升級的矛盾導致整個西藏的變亂,可手無寸鐵的你又能拿什麽來阻止他們?達賴喇嘛的至尊身份嗎?誰都知道,住在布達拉宮高高在上的神王,隻是第巴桑結嘉措布置的傀儡,隻是一個好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既然你什麽也管不了更無法幹涉,那就放任你花天酒地、尋歡作樂好了!

盡管總是出沒在花街柳巷,但你對瑪吉阿米的思念卻是與日俱增。她死了,變成了一麵不會說話也不會對著你笑的人皮鼓,可你卻視那麵鼓為唯一的精神寄托,隨時隨地都帶在身邊,哪怕是在和仁珍旺姆把盞對飲時。

你的苦,你的痛,仁珍旺姆一一看在眼裏,雖然從未有幸見識到瑪吉阿米的風姿,但她知道,瑪吉阿米是仙子般地存在,是包括自己在內所有女子都無法與之比擬的絕世佳人,更是你的夢源你的精神圖騰,而她則是你身邊一道可有可無的風景。仁珍旺姆不想成為第二個莫啦,不想自己的後半輩子也和莫啦一樣終日活在無邊的煎熬與追悔莫及中,於是,痛定思痛後她選擇了離開,趁你和仲科塔爾傑乃四處遊**時,帶著莫啦一起離開了那幢安置她們祖孫倆的豪華府邸。

山長水闊,溫柔以待

滄海桑田,心心相印

踏夕,扯一尺春心

讓它流浪在

夢外

你眼中的風景

不過是我耳邊的故事罷了

花花世界

花花地路過

溜溜的冬日,把你的心

偷來

隻為照亮你陌上歸來的笑顏

當愛已成往事

執念是唯一的見證

而你的浪漫

並非我無所適從的追求

異鄉有很多

但家隻有一個

把愛打開

我們把春天種在了冬季

讓心回歸溫暖

路過陽光,幸福在流淌

想說的話,風兒

在低低地訴

細水流弦,愛已芳草

我還碧連天

你以為仁珍旺姆祖孫的失蹤勢必與第巴有關,以為是第巴對你執意讓拉藏汗處死他五個心腹親信的打擊報複,幾乎是想也沒想,便立刻帶著人馬趕往第巴府,要桑結嘉措把仁珍旺姆祖孫交出來。你當著所有人的麵,幾乎是怒不可遏地指責桑結嘉措是一個人麵獸心的偽君子,並斥問他究竟有何居心,難道還要把仁珍旺姆變成第二麵阿姐鼓嗎?

桑結嘉措對你的指控矢口否認。他正色盯著你,威而不怒地說,我尊貴的活佛,請您在發怒時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您可是六世達賴喇嘛,是甘丹頗章政權至高無上的至尊,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該暴跳如雷,失了分寸!

什麽?都到這個時候了,他居然還有心思教訓你?

至尊至尊,他桑結嘉措什麽時候把你當成過至尊,什麽時候真正打心底裏尊重過你這個神聖不可侵犯的活佛?沒有!沒有!從來沒有!他若真心當你是西藏獨一無二的領袖,就不會殘忍地殺害瑪吉阿米並把她製成一麵阿姐鼓,就不會派人刺殺你最親近的心腹仲科塔爾傑乃,就不會想要對仁珍旺姆祖孫倆痛下殺手!不,決不能再讓這個男人的雙手沾上你親近的人的鮮血了,既然他不肯承認他做過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不肯交出仁珍旺姆祖孫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搬出拉藏汗,讓他出麵替你解決這樁事了!

雖然你知道,如果再讓拉藏汗出麵幹涉桑結嘉措的事,會讓拉薩甚至整個西藏陷入不可避免的動亂中,但為了你心愛的女人,即便內心充滿悲憫與仁慈的情懷,你也管不了那麽許多了,如果第巴非要仁珍旺姆死,那就讓血流成河的拉薩城給仁珍旺姆陪葬吧!有了你泣血的請求,早就手癢癢了的拉藏汗自然是師出有名,然而這一次他絕不僅僅是隻想殺殺桑結嘉措的威風,打擊他日益囂張的氣焰,而是要將他一舉拿下,並一鼓作氣地端掉格魯派建立的甘丹頗章政權。

每個人都有著與自己利益息息相關的打算。那個時候,你依然沒有看穿拉藏魯白的險惡用心,依然把他當成你的忘年之交,希望他能救你與仁珍旺姆於水深火熱之中。你和仁珍旺姆的愛情,是拉藏汗親眼見證過的,甚至你金屋藏嬌安置仁珍旺姆的府邸都是拉藏汗送的,想必他一定不會置身事外,也一定會把仁珍旺姆祖孫倆從桑結嘉措手中救出來的。是的,你猜得沒錯,拉藏魯白的確不會置身事外,但你也僅僅猜對了一半,因為拉藏魯白正要找個合適的理由對第巴下手,並剪除格魯派在西藏的所有勢力,而這是你壓根就看不破的。

很快,拉藏汗便以奉達賴喇嘛之命營救仁珍旺姆祖孫為借口,帶著自己在拉薩的親兵,以出其不意的速度迅速圍攻了戒備森嚴的第巴府,但因為這次準備並不充分,圍攻很快就被第巴府裝備精良的護衛擊退。事件發生後,桑結嘉措自然怒不可遏。他明白,拉藏汗此時跟他已經不是麵和心不和,而是直接升級為軍事對抗了。

這個時候再跟拉藏魯白講道理還有什麽用呢,明擺著他就是衝著自己手中的權力來的,到最後,拚的也隻能是武力,於是,二話沒說,立即糾集自己的兵力反攻汗王府,並迫使拉藏汗灰溜溜地退出了拉薩。

然而,拉藏汗並不甘心就此認輸。一路退到藏北以後,不甘示弱的他,隨即整頓了駐紮在達木(位於今西藏當雄縣)的蒙古八旗兵丁,並迅速進攻拉薩,馬上便爆發了一場可怕的軍事衝突。此時,尚在拉薩城參加傳昭大會的會眾受到了驚擾,格魯派僧侶更是擔心兩方打鬥起來會貽害地方,一時間,整個拉薩城都鬧得人心惶惶。這時候,拉藏汗的經師嘉木樣協巴挺身而出,他認為拉藏汗和第巴之間肯定存在一些誤區,並自告奮勇地要去勸說拉藏汗退兵,同時禮請桑結嘉措少安毋躁,千萬不要輕啟兵端,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麵。誤會?桑結嘉措暗自冷笑,他明白,嘉木樣協巴此舉隻不過是要做做樣子,不過,這種樣子也是必然要做的。

聽到師父前來調解的消息,拉藏汗陷入了沉思。

他很清楚,兵貴神速,這個時候雙方已經陷入膠著狀態,若再僵持下去,民心肯定會背離自己,而繼續動武勝算也並不是很大,如果再不接受格魯派僧侶的調解,那顯然是要得罪很多人的,而對於自己的師父,這個麵子他也是不能不給的。但他心裏也有著另外的盤算,他很清楚,桑結嘉措的第巴一職掌管著整個西藏的內務,如果可以通過這次機會逼迫桑結嘉措讓位,並讓蒙古人來擔當這個職位,那麽五世達賴喇嘛的勢力便會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他也就不用再費力費神地進行各種破壞了。於是,在笑臉招待了師父後,他便裝作一副委屈的樣子說:師父,第巴對我誤會太深了,這都是他手下人挑撥的。我倒有個主意,第巴這些年勞苦功高,也該休息一下了,不如讓他暫且休息一段時間,這樣,那些手下人想要挑撥也無從下手了,到時候我們之間的誤會也就自然消除了。

聽到嘉木樣協巴傳回來的話,經曆過無數風浪的桑結嘉措不禁微微一笑。他早就料到是這個結局,也早做好了安排——第巴這個位子我可以不坐,但也絕對不能落到蒙古人的手裏。於是,他立即派人對拉藏汗說,汗王的好意,我實在感激,這些年我也確實勞累,早就想歇歇了。不過,汗王剛剛當政,對很多情況不甚了解,第巴這個職位隻能由我兒子擔任,他這些年襄助我,這副擔子他是很熟悉的,除了他,沒人能為汗王分擔。

話說到這分上,拉藏汗自然是沒話好說。說到底,政治鬥爭不是一錘子買賣,最忌諱的便是得隴望蜀,既然對方示弱了,咄咄逼人下去就是天怒人怨了。隻要桑結嘉措這棵大樹倒下去,那些小樹早晚會七零八落,想到這裏,拉藏汗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同意由其子阿旺仁欽接任新第巴的位置。從表麵上看,形勢對拉藏汗是十分有利的,他不僅脅迫第巴桑結嘉措退了位,還得到了與第巴共同掌管西藏政事的權力,但實際上,阿旺仁欽的背後還是桑結嘉措在做主,使得拉藏汗的陰謀沒有能夠得逞。

雖然拉藏汗這次的兵變沒能成功,但也著實傷了桑結嘉措的元氣。桑結嘉措通過這件事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擁有多年政治鬥爭經驗的自己都無法和心地歹毒的拉藏汗進行正麵鬥爭,更何況是單純善良、沒有任何政治鬥爭經驗的小活佛倉央嘉措呢?一想到這裏,桑結嘉措便心亂如麻,恨不能立即除掉拉藏汗而後快,好為你日後的親政之路打下堅實的基礎,可你倒好,這次兵變非但沒能讓你長一點點記性,反而照舊把拉藏魯白當成這世界上最好的人,這實在不得不讓他對你寒透了心。

終於,桑結嘉措把你帶到了拉薩城外的一個莊園裏。在那裏,你見到了一個和瑪吉阿米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可第巴卻歎著氣告訴你,這個女人叫作達娃卓瑪,是從山南流落到拉薩的女子,他見她無依無靠,就收留了她並將她安置在這裏。達娃卓瑪?你瞪大眼睛盯著那個怎麽看都與瑪吉阿米並無二致的女子,禁不住心生納悶,這世上怎麽會有兩個長得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呢?掏出隨身攜帶的那麵阿姐鼓,淚流滿麵的你終於明白了所有的真相,也明白了第巴對你的良苦用心。原來,當初第巴之所以要在哲蚌寺演這麽一場悲情戲,隻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隻是為了保住你的神王之位,隻是為了讓你的信徒堅信你隻是暫時“迷失菩提”。處在那樣的風口浪尖,必須有人站出來替你受過,才能平息大家對你日益加深的怨氣與不滿,而一個女人的犧牲更能激發信眾的悲憫之心,不明真相的他們會在血淋淋的人皮鼓麵前忘記你所有的不對,忘記你所有出格的行為,隻記住你那張悲慟而又無辜的麵龐,從而徹底原諒你並重新接受你。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你痛哭涕零地望著眼前日益憔悴的桑結嘉措,悲慟萬分地說,我還以為……一直都以為……我……桑結嘉措伸出手撫摸著你早已蓄起長發的腦袋,滿麵動容地說,你真的還隻是個孩子,想法永遠都是那麽簡單又那麽極端。你真把我當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了嗎?在你這個年紀,我也曾像你這樣熱戀過一個女子,所以你的痛苦你的煎熬我都懂,也很理解,可是孩子,你別忘了,你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你是達賴喇嘛,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無數雙耳朵在聽著,你做的每一樁事,都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已經不僅僅是你自己了,你明白嗎?你點點頭,第巴說的每一句話你都明白,可你並不想做這個活佛,你不想失去自由,更不想失去愛的權利,難道除了繼續坐在法王的寶座上,安然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信徒們對你的頂禮膜拜,你真的別無選擇了嗎?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做這個活佛。可這是五世達賴喇嘛的選擇,是格魯派的選擇,是西藏的選擇,是曆史的選擇,也是佛祖的選擇。既然你已經坐在神王的位置上了,就應該以神王的身份多替西藏的未來想想,不是嗎?你長大了,不應該再使小孩子的性子了,眼下西藏的局勢你也都看到了,表麵上歌舞升平,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其實背地裏卻是波濤暗湧,由五世達賴喇嘛傾盡一生心血才建立起的甘丹頗章政權,看上去穩如磐石,實際上始終都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拉藏魯白和他的蒙古勢力,一直都想推翻格魯派建立的政權,好取而代之,我們隨時都有可能麵臨出局的危機,而出局不僅僅意味著你我的生死存亡,還意味著格魯派和整個西藏的生死存亡,一旦讓拉藏魯白的陰謀得逞,西藏必將陷入無休止的動亂,到那時,藏族的姑娘恐怕人人都要變成一麵人皮鼓了!

你懂,你懂,第巴說的每一句話你都懂。你幾乎一下子就長大了,甚至驚異於自己居然也有這麽睿智的時候。兵變的事已讓你看清了拉藏汗的真實嘴臉,也明白了拉藏汗跟你結交的真實動機是另有所圖,在以大局為重的第巴麵前,你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小來,並為自己曾經“迷失菩提”的行徑深深懊悔,痛恨自己不該一直都那麽不讓第巴省心。你感激第巴為你所做的一切,感激他一直幫你妥善安置著瑪吉阿米,感激他讓你知道真相,可是仁珍旺姆呢?她們祖孫倆去了哪裏?莫非是拉藏汗為了引起你和第巴的爭端,故意把她們藏了起來?

你放心,仁珍旺姆和她的莫啦一切都很好。桑結嘉措告訴你,當仁珍旺姆祖孫倆離開府邸的時候,他派去監視她們的親信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為防不測,他也第一時間派出人馬暗中保護著她們,現在她們應該還在前往日喀則的路上。你瞪大眼睛盯著第巴,心裏充滿了疑問與不解。仁珍旺姆為什麽要走?

她在拉薩城生活得好好的,每天都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為什麽還要帶著莫啦不辭而別?莫非,是自己還有什麽做得不夠好的嗎?佛爺忘了仁珍旺姆是個女人嗎?桑結嘉措望著你手中的人皮鼓苦笑著,有哪個女人希望自己心愛的男人心裏永遠掛懷的都是另外的女人呢?你的心突地咯噔了一下,是啊,你整天都守著這麵人皮鼓,沒日沒夜的,就算仁珍旺姆再善解人意,也會有吃醋的時候。都說你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其實你隻是枉稱風流,因為你根本從未真正懂得過女人,自幼和莫啦相依為命的仁珍旺姆,早就識透了世態炎涼,也知道男人大抵是靠不住的,所以你每天都在想著瑪吉阿米,她又怎麽能夠心安?

你緩緩走向瑪吉阿米,深情款款地看著她,低低喚著她的名字,淚水再次噴湧而出。你忘了,她不是瑪吉阿米,她叫達娃卓瑪。第巴怔怔盯著你,語重心長地說,瑪吉阿米早就死在哲蚌寺了,她現在已經變成了你手裏的阿姐鼓。說完,便驀地轉身離去,空****的院落裏隻剩下你和那個叫作達娃卓瑪的女人。達娃卓瑪?你迅速丟開手裏的人皮鼓,張開雙臂,將眼前這個思念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女人緊緊擁入懷中。你還沒死?瑪吉阿米,不,達娃卓瑪,謝天謝地,謝謝佛還讓你活著,你吻著她的長發語無倫次地哽咽著,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瑪吉阿米……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會帶你回布達拉宮的,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佛爺,您忘了這世上再也沒有瑪吉阿米這個人了嗎?她輕輕掙脫開你的懷抱,掉轉過頭望著被你扔在腳下的那麵人皮鼓,第巴說得沒錯,瑪吉阿米早就是一麵阿姐鼓了,人死不能複生,還望佛爺節哀順變,事事以蒼生社稷為重。你緊緊握住她的手,囁嚅著嘴唇,瑪吉阿米,不,達娃卓瑪,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的,就算死,我再也不要跟你分開了。你不並在意她是瑪吉阿米還是達娃卓瑪,你隻知道她是你日夜想念的那個人,你已經失去過她兩次了,這次,無論如何你也不會再放任她離去了。你忘了第巴跟你說的話了嗎?你是西藏的神王,是西藏萬千子民的希望,怎麽能夠為了一個女人輕易放棄自己的立場?現在,拉藏汗的狼子野心你也看到了,他遲早還是要跟第巴兵戎相見的,這個時候佛爺你怎麽能夠還想著自己?你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從你最最心愛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如此睿智,如此理性,這還是你認識的那個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懂的牧羊女嗎?你怔怔盯著她,我……瑪吉阿米……你知道的……我……叫我達娃卓瑪。她深深歎口氣,瑪吉阿米早就死了,死在雪頓節的哲蚌寺裏。她變成了一麵人皮鼓,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難道佛爺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你我都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嗎?瑪吉阿米是為你死的,也是為西藏的和平犧牲的。所以,達娃卓瑪求您,求您忘了瑪吉阿米,永永遠遠地忘記,再也不要提起她的名字,也別再說什麽要接我去布達拉宮的胡話。達娃卓瑪隻是一個山野村婦,她不能也不配進入布達拉宮,所以請佛爺立即斷了這樣的念頭,不要再自欺欺人,傷人傷己。

瑪吉……達娃……達娃卓瑪……我……你當真不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嗎?是的,我曾經錯過了你兩次,可你知道我有多後悔有多難過嗎?我並不想做什麽活佛,也不想統治江山,我隻想跟你在一起,去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從此,幸福快樂地度過一生,難道這些你都不明白嗎?第巴可以不理解我,仁珍旺姆可以不理解我,可你,我的瑪吉阿米,不,我的達娃卓瑪,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我,不是嗎?是,我現在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知道了西藏麵臨的困境,作為達賴喇嘛,我有義務留下來跟第巴並肩作戰,共同粉碎拉藏汗的陰謀,可這並不代表我要離開你。達娃卓瑪,你要知道,我是不會以失去你為代價,來鞏固格魯派的基業的,如果非要我在你和責任之間取舍,我唯一能做的選擇就是你——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決不容許自己再次失去你了!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你告訴自己,這一回,就算天崩地裂,你也不能再把她給弄丟了。她是你的生命,是你的清歡,是你活下去的動力,如果她不在了,你也決不能獨活,決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隻在痛苦中尋尋覓覓了。

那一天,你留在了那幢並不氣派的莊園裏;那一夜,你終於如願以償地擁著你最愛的女人進入夢鄉。

盡管拉薩城裏拉藏汗和第巴的軍事對立才剛剛解除,人們的精神都還緊繃著,但你心裏卻是滿溢著甜蜜與歡喜,瑪吉阿米,我的瑪吉阿米,你抬起頭,借著酥油燈昏暗的燈火,輕輕吻著已然熟睡過去的瑪吉阿米,臉上灑滿陽光般暖暖的微笑。不管你是瑪吉阿米,還是達娃卓瑪,我都會愛你如初,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你發現有一滴晶瑩的淚水,緩緩順著瑪吉阿米的眼角輕輕流淌了下來,那一瞬,你的心,滿滿漾起的,都是對她的憐惜與疼愛。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你輕輕拉過她略顯蒼白的手,緊緊貼在你的臉上,心裏突地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空。都過去了,一切的艱難困苦都過去了,一切的悲傷痛苦終將遠行,天亮之後,迎接你們的必將是和煦的春風、明媚的陽光,而你,將要歡喜著許諾給她一份生生世世的暖。

你起身,含著兩行熱淚,在愛的紙箋上,小心翼翼地為她寫下一首深情不悔的詩,字字句句,都流瀉著靜謐與空靈的美,而骨子裏,卻又深藏著無可奈何的冷豔與淒婉。失望和希望,幻滅與追求,都交織在你的心頭,那個像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又回到了你的身邊,而你究竟又能給她些什麽?格魯派的甘丹頗章政權,在拉藏汗虎視眈眈的注視下搖搖欲墜,盡管已與她近在咫尺,但你仍然會莫名地感到害怕,害怕醒來後芳夢不再,在雨巷中默默徘徊的那個獨行者,依然是披著滿身迷惘情緒的你。

一句“世間安得雙全法”,將人生中種種得與不得的苦楚,將塵世中種種無法握緊的愛與情問向蒼天,問向世人;隻可惜,問破一生心,問過三百年,都是令世人扼腕且無法回答的絕響。你不想辜負任何一個女子,無論是瑪吉阿米,還是仁珍旺姆,可作為必須與清規戒律相伴一生的達賴喇嘛,你又無法保護她們一生的周全,給予她們永恒的幸福,所以你終其一生,都處在二元對立的矛盾中,既無法打破,也無力打破。

思念是遙遠的距離,盡管身在佛門,但你仍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裏不隻是一個人在獨自行走,因為始終都有著她的相思在做伴。在黃昏的時候,總有許多想念湧上心頭,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更是特別多,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記憶中不斷閃現過的片段,今天把昨天的掩蓋去,前天的便開始淡然,然後,周而複始。某一刻,忽然觸動那根思念的心弦,不管前天還是昨天,甚至若幹年前的,通通的,都飄浮在眼前,恍若隔世由此而來。

她是你今生今世在茫茫人海中遇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你牽動心弦的人,為了她,無論快樂或是傷心,你都是心甘情願的。可是,一個活佛,驀地愛上一個塵世間的女子,這份愛,一經開始便是錯上加錯。

僧人有僧人的戒律。在西藏,自鬆讚幹布時起,僧人中便出現了規定修為的《十善經》,其中“十戒”中明確規定了:不殺、不盜、不**、不兩舌、不惡口、不妄言、不綺語、不貪、不嗔、不癡。這十條戒律,隻要犯一條便要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中,而你動了凡心,愛上了那個女子,便將那個“不**戒”徹徹底底地犯下了。

塵世的喧囂,讓沉浸在美夢中的你緩過神來,原來所有的相思都隻是你的衝動。一切的美好都是那樣遙不可及,甚至讓你來不及仔細咀嚼回味,無情的現實便又迫不及待地把你帶回了滄桑的世間。成為活佛,卻是以埋葬愛情作為代價,這樣的戒律,便是成佛成祖又能如何?你在掙紮,你想過放棄,想過把那個姑娘從腦海中徹底驅走。你逼著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眷戀,絕口不念她的名字。你努力著,你再不想一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就想起她的臉她的笑容她的背影她的言語。也許是對於回憶的約束太過嚴苛,思念都被貼上了禁止的標簽,所以每當你突然想起她的時候,便會掙紮許久,想靠近記憶中的她看清她的臉,卻又被心裏的約束牽絆。

怎麽辦?你痛苦莫名,你猶豫彷徨。你求助於佛法,你在想她的時候念起大寶法王經文:爾時天魔候得其便。飛精附人口說經法。其人亦不覺知魔著。亦言自得無上涅槃。來彼求遊善男子處。敷座說法自形無變。

其聽法者忽自見身坐寶蓮華。全體化成紫金光聚。你閉目端坐,任經文傾瀉於你柔潤的唇。越念,心中越亂。

愛與痛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究竟是經亂,還是心亂?

你索性睜開眼,轉動起經輪。你知道,轉經輪一圈,便抵得上念誦《大藏經》一次,你一遍遍轉動經輪,也是在救贖自己的靈魂。

但是,但是,經輪飛轉,經文被一遍遍轉過,你卻發現,自己在佛前苦苦哀求的,不是為了超度,卻隻為觸摸她曾經撫過經輪的指尖。在那嫋嫋升起的輕煙之中,在那縹緲不絕的梵音之中,你慢慢瞪大眼睛,滿眼都升騰起她的影子。就在那一刻,你的眼淚和一些叫作傷心、悲痛、憂鬱、無奈的情緒一起誕生了。那是一串為愛而流的眼淚,是一串為愛而存在的生命。就在它們從你腮邊滑落的刹那,你發現在不遠處,有一簇小小的火焰,那是她濃烈得化不開的情。那火焰明亮而溫暖,你被震撼了。那一刻,你知道,你的出生,便隻是為了等她點燃情愛之火後見到她,並在那顆相思的淚珠散落之前愛上她。

你真的是愛了,無可救藥地愛了。那向上躥起的火苗如同張開的雙臂,你不顧一切地撲向它。隻要能靠近它,你不在乎毀滅。你知道,當“相思”與“熱烈”

糾纏在一起時,注定會演繹出最浪漫的故事。哪怕火焰滅了、淚珠散了,你和她的身軀也要緊密地融為一體;哪怕化作一縷輕煙,你和她也要擁抱著、纏綿著飄向遙遠的天之涯、海之角。

那是怎樣熾熱而決絕的愛情啊?你無法言說。或許,那就是古人詩裏用血淚鑄就的“剪不斷,理還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