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火味02
“那你心裏不難受?”
“難受,怎麽不難受,吃醋是刻在基因裏的本能反應,怎麽樣從由愛生恨的衝動裏冷靜下來,這是人才能做到的。她很愛我,我知道的,我也愛她,我們的愛是超越肉體的,可以超越**那一口糜爛混亂的吐氣,我也可以包容她和怎麽樣的男人吐氣。”
“可是,說起來容易——”我開口欲言,卻被老人那隻粗糙溫暖的大手按住。
“我不是要勸你去心安理得地戴好一頂綠帽子,而是在向你講我。”
那天晚上,束甲從胡同回到家,手裏還拎著那包爆米花,他一直揣在懷裏,還有溫度,不是很涼。
“呀,你今天怎麽回來得晚。”妻子滿麵紅光,匆匆站起來把束甲接進客廳坐下。
“嗯,活兒多,你看這個。”
束甲把背在身後的手繞出來,妻子看見那一兜爆米花。
“啥時候買的?街上來賣爆米花的了?怎麽是涼的。”妻子捧著袋子,欣喜地拆開。
“嗯,中午,你吃裏邊的,兜兒邊上的涼,裏麵的還熱乎。”
“嗯——”妻子自己吃一個,喂束甲一個。
從那天後,束甲再也沒提前回過家。
每天準時準點,精確到分鍾回家。
妻子也一直那麽紅光滿麵,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聽她說,自己現在幹活兒都有勁了不少,等攢下一大筆錢,就帶著束甲去城裏看病,她聽人說,視網膜脫落還有得治,得需要做手術,開刀不開刀的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錢要攢夠。
束甲也笑著應承,讓妻子自己多吃點穿好點,反正自己現在有沒有這雙眼睛都一樣的,不在乎早晚快慢地治好了。
生活大有奔頭。
這天下午,束甲依舊按時回家。
他在門洞子裏時便聽到家裏傳來的爭吵聲。
是妻子和另一個男人。
今天反常,來**的男人怎麽還沒走。
“你快走,他要回來了。”
“你放開我,我男人馬上就回來了,不能讓他發現你。”聽妻子的聲音,似乎也很生氣,推搡男人道。
“我不走!他一個臭瞎子我怕他幹什麽?”男人粗暴地喊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有胳膊有腿,又不比他差什麽,你怎麽就心甘情願跟著他?怎麽就不跟著我?你跟著他受多少苦連累自己值得嗎?”
“我絕對不會跟你走的,說多了沒用,咱們兩個這苟且關係,你心裏沒點數?我男人就是瞎了聾了死了臭了,我也就隻跟他這一個,你有事沒事,趕緊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妻子說得很決絕。
“行,”男人氣得直撓頭,“你不跟我是不是?”
“是了,怎麽樣?你殺了我?”
“你給我等著!”男人一把掀開門簾出屋。
束甲的耳朵很靈,聽到男人走出來,正和他打個照麵。
如果現在捉奸,男人正在氣頭上,束甲的眼睛又看不見,動起手來無疑自己吃虧。
男人愣在原地沒動彈,妻子看見丈夫站在院子裏,險些沒叫出聲來。
束甲很聰明,也機靈。
他拄著盲杖,在院子裏叫了一聲妻子的名字。
“哎——”妻子連忙答應道,不停揮手讓男人把鞋脫了靠著前邊溜走。
束甲點了點頭,“我回來了,上個茅房,今天他媽的風真大,吹得我肚子疼。”
男人見束甲進了廁所,回頭瞪了一眼情婦,脫下布鞋,光著腳出門了。
妻子摸了兩把淚,縮回**。
“你今兒怎麽了。”
“風大,吹凍著了,鼻子不舒服。”妻子小心地說。
“嗯,我說呢,你說話鼻音重。喝藥不?”
“沒事兒。過幾天就好。”妻子終於覺得自己**偷得太簡單了,她甚至懷疑是不是束甲在縱容自己。
應該不會吧,是個正常男人都該對妻子出軌這件事恨之入骨,怎麽可能束甲聞而不問,反撒手不管呢?
“你這幾天能早點回來嗎?我一個人在家,怕。”妻子的班製和一般人不同,她是後半夜上班,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掙得比正常班製多。
所以她下午都是一個人在家。
“好,”束甲摸了摸妻子的臉,“感個冒就給嚇成這樣。”
束甲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異常。
可以說是奇怪的癖好。
他開始對火感興趣,腦子裏總是描繪著一團暖和的橘色火焰。
束甲在小賣部買了一隻打火機,坐在報亭裏的時候,他就把打火機點著,緩緩接近自己的臉。
是熟悉的灼熱感,漸漸接近,烘烤他的皮膚。
那一團小小的火焰,似乎開始散發香味,像一隻剛出鍋的鹵豬蹄,或者一鍋好看又好聞的東坡肉吧,總之束甲感覺自己沒有聞過這麽香的東西。 他慢慢張開嘴,試圖接近那一朵火苗。
盡管心裏清楚得很,一旦被火燒到,免不了起個大泡,受皮肉苦,可是他仍然難以抑製自己的行為。
終於,在火焰離嘴唇幾厘米的位置,傳來“滋溜”一聲響。
火焰在沒有接觸到束甲的皮膚前,先燒了他的胡子。
“嘶溜——”束甲滅了火。
他攥著打火機,手心裏全是汗,火焰消失,束甲胸膛宛若空了一大塊,有無數隻蟲子在裏麵蠕動一般瘙癢難耐。
心口的溫度似乎也在漸漸冷卻,他現在極其需要火焰,他要把那一團火送到嘴巴裏,咽進肚子裏,用以溫暖自己的血液—— 他感覺如果再不這樣做,自己就會被凍成冰。
束甲點著火機,猛地張開嘴,含住打火機。
奇怪,火焰到了自己嘴裏,竟然一點溫度也沒了。
還有一股芳香的味道。
像是吃糖塊一樣。
雖然火焰吃在嘴裏沒有實感,不過味道很足,之後還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涼。
一團火咽下去,瞬間暖胃,說不出的舒緩順著血液流淌全身。
束甲沒忍住,又來了一口。
還是那個味兒!還是那樣的舒爽清涼!
一股暖流又重新把他洗刷一遍!仿佛他死過一次又從媽媽的肚子裏鑽出來,睜開眼看見了新光!
從那時候起,束甲就喜歡上了吃火。
走到哪兒吃到哪兒,束甲還驚喜地發現,每個地方的火焰,味道都不一樣!
老朋友趙大瓶家門口,火焰是有點鹹的。
李姐家門口的火焰,比較酸。
還有街上開驢肉火燒店的老王門口,總是那麽熱氣熏人,所以他家附近的火,是有一點點辣味的。
一路走著磨蹭著,束甲回了自己家,他突然想嚐嚐自己家的火什麽味。
“哢噠——”
火機點燃。
束甲一口吞下。
好辣!他都沒來得及細嚼,就感覺舌頭上有無數個火星亂濺,他滿地吐唾沫,麵紅耳赤,口水不小心流到嗓子眼裏,嗆得束甲咳嗽連連,差點把肺都咳出來。
就這麽折騰了十分鍾,那感覺才漸漸淡去,束甲跟沒了魂兒一樣,靠在牆邊喘粗氣。
自己家的火為什麽這麽辣?
他那時候還沒想到火的味道會和以後產生什麽神秘的聯係,隻覺得以後在家肯定是不能吃火了,因為束甲不喜歡吃辣。
那一夜很難熬,束甲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心口又開始變得冰涼,但他又不想重新吃那麽辣的火。
他隻得借上廁所的理由爬下床,攥著打火機隨便摸到一戶人家牆外,連吃了十幾口火,這才全身舒服又放鬆。
第二天束甲出門很早,他喜歡報亭裏火焰的味道,最溫柔,最甜膩,最好吃。
中午時候,老朋友趙大瓶火急火燎地趕到報亭來,上氣不接下氣:“束甲!束甲!你家著火啦!快回去看看!”
“著火?”束甲騰地站起身,盲杖也顧不得拿,由趙大瓶攙扶著,向家裏方向飛奔。
他最擔心的是妻子。
妻子這個時間點正待在家裏。
束甲不敢想後果會是怎麽樣。
此時他滿腦子竟都是那個和妻子**的男人。
他想著那人的話:
“你給我等著——”
他現在最想要聽到的是妻子的哭聲。
一群人攙扶著妻子,妻子絕望地哭喊:
“我的家——我的家—— ”
在離家兩條胡同遠的時候,束甲已經聽到木椽和房梁倒塌的聲音。
還有一條街遠的時候,聽到烈火劈啪吞噬家具、牆壁的聲音。
來到家門口,束甲撥開外圍看熱鬧的人群,十幾個鄰裏在拎著水桶忙裏忙外救火。
束甲大聲喊妻子的名字。
一直到他喉嚨失聲,都沒有聽到妻子回應他。
束甲無法控製自己顫抖的雙手,他隨手抓住一旁人的胳膊,問他有沒有看到自己的妻子。
人們都沒有看到束甲妻子的身影。
救護車來得很及時,撲滅了大火,房子卻已然被燒塌了一半。
束甲不敢想象妻子就在房子裏的模樣,被火燒焦的屍體,他也不是沒有見過。
他仍保留著一絲希望,束甲寧願希望事實是妻子跟情夫私奔順便點了自己的房子,也不想看到妻子被埋在火場裏的樣子。
消防員在廢墟中尋找了一下午。
傍晚,有兩個人沉默著將擔架放在束甲麵前,隨後來的,還有一輛警車。
“哥——嫂子——”其中一個年輕的戰士對束甲開口,被另一個人攔了下來。
束甲摸索著,緩緩蹲下,雙手摸上擔架。
妻子安靜地躺在上麵。
她身上沒有被火燒到,而且睡得那麽安詳。束甲摸到她冰涼僵硬的麵龐,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
從大門走進來幾個警察,看到了擔架上的死者,大聲嗬斥道:“是誰讓你們破壞第一現場的?同誌,請你配合我們工作,不要再觸碰死者。”兩個警察想把束甲從地上拽起來,束甲掙脫開,雙手仍在妻子身上摸索。
他的手在妻子胸膛上摸到一把刀。
刀身沒入妻子的身體,隻剩下刀柄。
束甲怔住,三個警察硬把他扯離了原位,開始對死者進行調查采樣。
案件並沒有多複雜,警察們憑借高超的辦案能力,很快對犯罪現場進行了還原。
犯罪嫌疑人鎖定在束甲妻子的情夫身上,當天中午,嫌疑人來到束甲家中,脅迫束甲的妻子跟他私奔,妻子不同意,並且和情夫發生爭執,情夫在極度惱怒的情況下,將隨身攜帶的短刀插入女人胸部,造成重傷。
短時間內女人並沒有死去,情夫畏罪潛逃,臨走時放火燒掉束甲家,並且堵住束甲妻子的出路。
死者受傷後失血過多,體力不支,為避免被火勢燒到,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到浴室牆角,打開淋浴頭,最終氣絕身亡。
不知道是出於死者的求生意識,還是她要故意保留犯罪證據,總之警察根據妻子胸膛上的那把刀,確定情夫就是村南的流氓漢震達子。
搜捕行動很快展開,沒兩天嫌疑人便落網了,震達子逃竄在外,被警察發現是欲要掏凶器襲警,警察掏出槍械向震達子射擊,震達子腿部腕部各中一槍,最終跳下水庫自殺身亡。
束甲坐在報亭裏,聽警察同誌向自己講述案件結果。
“嗯,我知道了,謝謝警察同誌,謝謝國家。”束甲說道。
震達子死了,這個人是束甲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想要複仇的人,但是就在束甲還在頭腦中盤算一個瞎子的複仇之路時,警察卻通知自己,仇人已經死了 。
死得不算好看,是罪有應得,束甲心裏有些失望。
妻子出殯的那天,街上又來了賣爆米花的,束甲買了一大兜熱乎的,攥在手裏。
負責喪事的人們問束甲,他的妻子要葬在哪裏,是村東頭他家的麥子地裏,還是葬在村子的陵園裏。
“哪兒也不去,就在我家裏。”
“你家?這?”人們麵麵相覷,都覺得不太合適。
“你以後不住房子了?嫂子埋在這兒,以後在哪兒蓋房子?”趙大瓶不理解束甲的做法。
“不蓋了,這地放著吧。”沒了妻子,束甲絲毫不在乎他住什麽樣的地方,有時候覺得報亭就很好。
人們都覺得不妥,但是執拗不過束甲,隻能在宅基地上挖個坑,把妻子葬在這裏。
骨灰入塚,封土之前,束甲打開手裏的一兜爆米花,眼淚倏地湧出來,他大把大把地抓著爆米花,向燒火送柴一樣往裏塞。直到塞不進去又嚼不動了,束甲將剩下的爆米花隨手扔進塚裏,揮揮手示意人們填土。
整整一年,束甲都沒有從妻子去世的陰影裏走出來,他就坐在老夥計讓給他的報亭裏。
他不再向老夥計要工錢,每天給人家打打下手,有自己口飯吃就行。
沒活兒的時候,束甲就一口一口地吃火。
老夥計發現了他這個怪癖。
“要注意身體呀,人雖然走了,但是你得好好活著,折磨自己可不行。”老夥計勸道。
“沒有,我沒折磨自己。”束甲說。
“還說你沒有,用火燙自己的嘴,那能不疼嗎?”老夥計要搶走束甲手裏的打火機。
“真不疼,很好吃的,不信我再吃一口給你看。”束甲向老夥計表演了他的絕技。
“嘿嘿,你給老夥計我耍雜技呢。”
“薄荷味兒的,你這兒的火好吃,別處的,不好吃。”
老夥計被束甲逗得咯咯直笑,“這麽說,還有的地方不好吃呢?”
“對,辣的酸的,我都不喜歡,我就喜歡你這兒這甜的。”束甲很認真地說道。
“行,行,你喜歡吃就多吃。”老夥計沒再說什麽。
第二天的時候,老夥計偷偷摸摸來到束甲麵前,拉著束甲的手,塞給他一個冰涼的東西。
“這是什麽?”束甲在手裏盤弄著,那個冰涼的金屬物體逐漸有了自己的溫度。
“我教你,”老夥計拿著束甲的手,一點點教他打開這個東西。
“哢噠 — — ”
一朵火苗冒出來。
是一個金屬殼打火機,紫色的,紋路很精美,束甲雖然看不到樣式,但手裏能感覺到。
“這東西不便宜。”束甲笑著說,他對這個小玩意兒愛不釋手。
“你那麽喜歡火,就用這個吧,當個小玩意兒,人啊,可得看開點,說不定誰什麽時候就沒了,好好珍惜。”老人說道。
這個小小的打火機,在束甲手裏,一用就是三十年。
直到現在,老人還一直在用,是充氣式的,沒燃料的時候隻需要充燃料即可。
束甲認為老夥計說得很對,喜歡一個人,就要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指不定什麽時候,那人就會突然離開你,不給你道別的機會。
這世上很少給人認真準備道別的時機。正因為離別來得突然,所以回憶才格外珍貴。
據束甲說,他這一輩子都在拯救,他想做個善良的人,對人善良,對生命善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拯救對自己不負責的人。
可真心對他善良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已經死去的妻子,另一個就是供自己吃喝的老夥計。
妻子走了,他那時就更加珍惜這個老夥計。
那段日子還算開心,他發現,自己漸漸地可以不那麽依靠和迷戀吃火了,從剛開始的一口不停,到後來一天一百口,再到一天五十口,然後十口,五口,一口。
束甲記得他成功戒掉吃火的那天,是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天,雪花特別特別大,束甲看不見,但是他伸出手,能感受到雪花落在皮膚上,涼涼的一大片。
他側耳聽著收音機裏的準點報時,六點鍾整——完整的一天!他沒有吃火,身體也沒有很難受,心口也不再冰涼。
束甲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夥計,但是他人已經突然不見好幾天了,不過家裏的東西沒有搬走,束甲並不擔心。隻是希望他今晚能回來。
八點鍾,老夥計從門外拎著一大兜菜進了屋,搬來一個銅爐。
束甲聽到老夥計咳嗽了一聲。
“今晚吃火鍋,他媽的,想吃涮羊肉吧,沒有了,早賣完啦,今天人們都瘋了嗎,家家吃涮鍋子,呸!”
束甲注意到老夥計說話的鼻音很重,像是哭過一場。
氣氛有些壓抑,束甲不知道怎麽開口。
老人把銅爐的火點起來,擺上一個銅火鍋,往裏添了炭火,把底料湯汁咕嘟著,自己調了兩個油碟醬碟,一人一個。
“今兒咱哥倆湊合吃一頓,全是菜,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我都行,沒事。”束甲說。
“唉,我還是想吃肉,好久沒吃了,想死了!他媽了個巴子的!”老人揜了一把鼻涕,眼圈立即紅了,他偷偷地抹一把淚。“出什麽事了。”束甲終於忍不住了,問道。
“我兒沒了。”老夥計夾了一根菜,往嘴裏送,嘴皮子被燙了一下,氣得他把菜摔在桌子上,隨後眼淚如決堤般爆發。
老來喪子。
沒得很突然,老夥計的兒子喜歡喝酒,那天在家喝多了,上廁所時一頭栽倒,據說是腦血栓,第二天人們發現他時,人都凍挺了。
這幾天老夥計一直就在兒子的喪事上。
“你說這人好端端的,怎麽就說沒就沒了——”老夥計忘了曾經給束甲講過的道理,此刻兀自神傷,哭個不停。
“我給您當兒子。”束甲拉住老夥計的手說。
老夥計把筷子放在碗上,拉著束甲的手,哽咽不止。
“好——好—— ”
老人臉上鬆弛的肉在發抖,他隻是哭,看不出是喜是愁。
老夥計幾度張口,卻有一句話始終噎在喉嚨。
“好大兒——我走到哪兒你都是我家人……”老夥計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
束甲嗯了一聲,發覺老人話裏有話。
“您,怎麽——”
“我明天就要走了,老閨女想把我接到她那兒去住——”
束甲怔住,想攔,可是他憑什麽呢,心裏隻是舍不得。
“您在這兒不是過得好好的。”
老夥計長歎一口氣,縮回手,用手背抹了鼻涕淚。束甲哪裏知道,老夥計的日子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
束甲還以為老人的鞋店生意不錯,還開著報亭,會有可觀的收入,因此老人才會雇他當夥計。
事實上老人年邁氣衰,那雙手早就拿不動錐子了,老夥計一個字不認識,他怎麽賣雜誌報紙?那都是兩年前剩下的雜誌,一直沒有賣出去過,便擺在報亭裏。
老夥計支付給束甲的錢,都是兒子給的生活費裏來的,他把生活費分兩半, 一半給自己, 一半給束甲。
如今兒子出事身亡,老夥計自然再無經濟來源,好在他還有一個遠嫁他鄉的老閨女,閨女要把獨身老人接到自己家去,老人不願丟下束甲一個人,問閨女能否每個月給自己點生活費就好。
閨女在家裏隻聽丈夫的話,丈夫算了筆賬,每月給老人生活費遠不如把他接到家來花銷小,因此撂下一句話:要麽到這兒來,要麽就不管了。
束甲窩在**泣不成聲,老人也偷偷地抹眼淚。報亭裏溢滿了火鍋的熱氣,門外風雪呼嘯。
“您就去吧,我個人也能過,怎麽過不是過。”束甲哽咽道。
老人夾了一口已經涼透的小白菜,放進嘴裏咀嚼,隨後一口吐在桌子上:“嗬,真他媽難吃,就想吃口肉,也沒有——”
束甲把頭埋在棉襖領子裏,不肯作聲。
“這亭子,你就住著吧,有個歇腳的地方,我那老房子,讓我女婿要了去啦,沒辦法,人老了,就得吃這輪頭飯,要不然這房—”
“行了,我都知道了,吃——今兒不說別的。”束甲滑下床,坐在桌子旁,摸索到醬碗和筷子,在滾燙的鍋裏撈菜吃。
當晚,等老人睡了,束甲把自己裹好,拄著盲杖,打開門迎進風雪中。
腳下的雪已經快沒腳腕了,他每走一步,冰涼的雪花便順著鞋口鑽入,融化成冰水,很快雪水便濕到了腳底。
夜晚和白天,對束甲來說沒有概念,無非是冷一點。
束甲知道城裏有一家二十四小時開著的肉鋪,那裏的肉好吃,他經常去。
這條路對他來說很熟悉。
隻是他沒料到腳下一滑,在一處土坡上踩了雪,身子不穩,向後栽倒。
束甲剛爬起,便感到脖子冰冷刺骨,他的圍巾被大風掀開,消失在黑暗裏。
束甲從雪裏找出盲杖,把脖子縮好,一點點前進。
待束甲將上好的羊肉買回來時,已然是第二天。
他沒數自己栽了多少個跟頭,手上裂開多少口子,腳上的襪子已經和冰水纏在一起凍成坨。
他返回路上,突然覺得心口發涼,那種寒涼,更甚於身體表麵的寒冷。
他渾身發抖,無力地靠在牆上,他的癮又犯了。
束甲無法動彈,雪花在他身上落了白茫茫一片。
此時已經是上午八點。
風停了,大如柳絮的雪花還在下。
一輛轎車經過束甲麵前,車主認出牆邊靠著一個人,急忙下車查看情況。
這人竟是束甲——
“哎喲,老哥,你怎麽一個人跑出來這麽遠——”這是束甲的後街鄰居,剛出差回來,他伸手去探束甲的鼻息。 “還好還好,還冒熱氣兒呢——束甲,束甲?”
束甲懷中抱著羊肉,緩緩搖頭。
“快,我拉你上醫院!”
“不,不去——”束甲小聲道,“給我火——”
“啊?你說什麽?怎麽的了?”鄰居把耳朵貼到束甲耳邊。
“火——火——”束甲有氣無力地道。
鄰居以為束甲發冷,於是先把他拖到車裏,打開暖風,給他蓋上自己的衣服。
但束甲還在要火,沒辦法,隻能掏出打火機點著,“你要火幹什麽?”
束甲一張嘴便把火吞掉,把鄰居嚇了一跳,以為他要自殺。
“嘿喲,兄弟出什麽事了,什麽事不能挺過去,你不能自暴自棄啊。”
幾秒後,束甲緩緩睜開眼,“回去,開車回去,快!”
鄰居執拗不過,隻好開車把束甲載回報亭。
束甲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地衝出去。
老夥計的門還關著,束甲體力不支,靠在門上,用頭撞門,嘴裏大喊:“爹,我把羊肉買回來了——”
許久,無人回應。
束甲張開手,顫抖著向門把手摸去。
上麵掛了一把冰涼的鐵鎖,積攢了薄薄的一層雪花。
從那天開始,束甲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痛苦。
他必須每天隨身攜帶打火機,身體會時不時發冷,隻有一口一口地把火焰吃下,才能緩解這般痛苦。
他在反複的吃火中,摸索到了規律,越是清涼的火,證明這個地方越安全,越是辣口的火,則證明附近越容易出現火災。 三十年裏,他一直住在報亭,孤身寡人。
十幾年前村子鬧過地震,死了不少人,倒了不少房子,束甲主動把自己家那塊地捐出去,做賑災基地。
上級給過束甲特殊關照,每年會給他發不少錢,束甲直留下自己吃飯的錢,剩下的,全匿名捐到山區裏。
我實在沒想到,這個看似平凡的老人身上,竟然藏著這麽多故事。
隻是我對束甲老人還有一點疑惑。
“您為什麽突然會對吃火上癮?是遇到過什麽很奇怪的事嗎?”
“這個我倒是沒有注意,來得很突然,這輩子事兒太多啦,記不住。”
老人說著,冷不丁打個寒顫,趕忙從懷中摸索出打火機,搓出一朵火苗,咽進嘴裏。
“那,如果,有辦法讓你戒掉這個癮,您願意嗎?”
老人一怔,摩挲著手裏的打火機。
戒不戒呢——此癮猶如毒品,一步步侵蝕老人的身體,戒掉就再也不用受寒毒侵襲,但是這就意味著他再也不能預言火災降臨。
“你有什麽辦法?”老人忽然發問。
“我沒有好辦法,但是我朋友應該會有。”我道。
“嗯,”老人應了一聲,“都可以吧。”
“今天也不早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我不再打擾老人,默默退出屋門。
第二天找到唐陸,他滿臉疲憊之色,看來這次出門又碰上了小麻煩。
“我遇到一個很神秘的老人。”我對唐陸道。
“什麽人?”唐陸本來拄著頭休息,聽我說起老人束甲,忽然精神。
我把老人的故事向唐陸講了一遍。
“啊,這樣啊——”唐陸默默道。
“你有沒有什麽辦法幫幫他?”我迫不及待地問。
“有是有,不過能不能奏效還要看老人自己吧。”
“什麽意思?”
“老人身上附著一個東西,是靈的一種,叫火味。”
火味,能力如其名,附著在人身上,可以讓人嚐到火的味道,隻是一旦開始吃火,就會像吸毒一樣,入癮至深,最後難以自拔。如果被附著的人不願意內心悴萎,即使有驅魔術介入,也很難將其拔除幹淨。
“什麽也叫內心悴萎?”我不解。
“就是對生活沒有希望,或者無法從生命的陰影裏走出來,火味就不能拔除幹淨,會一直種在那人身上,無法消滅。”唐陸道。
“依你對老人的了解,你覺得他能嗎?”
“我不知道。”我沒辦法判斷,他表麵上總是笑嗬嗬的,但是內心世界讓人捉摸不透。
“我們去看看吧。”唐陸收拾東西,由我領路向老人的家出發。
遠遠地還沒走進村子時,看到一處小胡同冒出濃濃的黑煙。
“著火了?”我望一眼唐陸,二人加快腳步朝著火的方向衝去。
是一處破舊的老巷,死胡同。
胡同裏被人點著了。
人們圍在一旁看熱鬧,沒有人上前救火。
我和唐陸擠進人群。
其中叉腰站著一個係圍裙的中年婦女,她手裏拿著一隻打火機,腳邊放著一堆柴火。
是她放的火,而且洋洋得意。
胡同中傳出股股帶有惡臭的濃煙,還有沒燒幹淨的柴火,很顯然是婦女故意堆砌好的。
在燃著的柴火後麵,同時傳出隱隱約約的貓叫聲。
極其悲慘,痛苦——
原來,婦女是胡同旁的住戶,這個隱秘的胡同裏住著一對野貓,野貓又下了一離小貓,沒日沒夜地亂叫,婦女曾經試圖逃跑它們,結果被發瘋的公貓追了半條街。
這天,她終於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放一把火,將胡同燒幹淨,連同那些可惡的野貓一起。
此刻,野貓一家被堵在死胡同裏,小貓統統被燒死,母貓試圖把還沒睜開眼的小貓從火源裏抓回來,結果被燃燒的木柴砸中,當場喪命。隻還有一隻公貓,被火焰夾攻,身上的貓被燙掉大半。
在場的人私下議論,可能都覺得活活把貓燒死有些殘忍,但是沒有人站出來說一句,畢竟這一窩野貓也給過路的或者周遭的人帶來過大大小小的麻煩,有人要把它們除了,倒也方便自己。
那隻公野貓依然在嚎叫,聽上去慘痛難耐,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和唐陸都於心不忍,想要上前幫助。
就在這時,一個老人手裏拄著盲杖走進人群,沒人攔他,紛紛讓開一條路。
老人徑直朝冒火的胡同裏走去,有人對束甲道:“伯伯,別去啊,那胡同裏著火。”
“我不知道著火?”束甲反問一句,那人不吭聲了。
束甲用盲杖探路,往胡同口走去,他側耳聽著貓叫,向深處去。
“伯,您別,您說這——”原本叉腰的威風婦女不知道束甲要做什麽,反正是慌了,上前扶著老人的手。
“你要是還把我當個伯,就讓我把這個小貓兒救了,它一家都折了,留它一條命不過分吧?”
婦女不知所措,嘴巴張了又合,臉色難堪,嘴裏道一句:“行吧。”隨後撒開老人的手,退在一旁。
全村人都敬佩束甲為人,尤其是這些後輩都是聽著束甲的英雄事跡長大的,他這幾十年裏,做過多少善事,沒人數得清,要說他有多善?舉個例子,你願意無償把你的地產上交公家賑災?自己睡二十平的破報亭?
而且全村人多多少少都受過束甲的幫助,都說束甲會看風水,知道哪家宅子什麽時候容易著火,告訴大家怎麽防範,這幾十年來,連一點不該見的火星子都沒見過。
束甲現在要留野貓一條命,眾人誰敢說一個“不”字?不過都站在原地看個熱鬧罷了。
束甲跟火打了幾乎一輩子交道,靠著身體皮膚對溫度的感知,避開有火的地方,用盲杖一點點挑開堵住胡同的亂柴,野貓的叫聲也越來越近。
我和唐陸眼神一對,上前要幫忙,結果被那中年婦女一把攔下,“你們是什麽人?跟你們有什麽關係?”
“我們——”我不想理會這人,眼中全留意老人,生怕他眼睛看不到,在火場裏出什麽危險。
正說時,老人已經安全地把野貓帶出胡同。
野貓原本渾身白毛,現在後半身的長毛被火焰燎禿,前半身僅有的白毛也滾上一身灰。
它站在老人腳邊,抬頭看見胡同口周圍滿是人,立即充滿敵意,四爪抓地,後背高高拱起,半身的毛乍起,喉嚨裏咕咕響。老人彎下腰,雙手前探,想要撫摸這隻可憐的野貓。
但是老人的手還沒碰到野貓時,那畜牲猛地反過來咬住老人的手背。
老人嘴裏“嘶”的一聲,用力甩開野貓的嘴。
野貓跳出去一步,見人群幾條腿間有個縫隙,如離弦之箭,迅速躥離。
老人蹲在原地,用手抹去手背上的血,他很用力地捂著胸口,在地上撿起盲杖,戳戳點點又離開人群。
“老人臉色不好,咱們跟上。”
唐陸一眼看出老人的癮又犯了,胸口宛如冰封,渾身顫抖,卻硬撐著離開人群。
“散了吧散了吧?有什麽好看的?”胡同口裏的火勢散去,隻剩滾滾濃煙,婦女沒看到野貓一家被殺光,很是惱怒,朝人們指指點點。
我和唐陸跟在老人身後,我想跟他打個招呼,唐陸一把將我拉住:現在還不可以——我們先觀察。”
老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行動速度卻越來越慢,不停用手抓著胸口,腳步踢踏。
“不行,我看他情況好嚴重。”我怕再不搭把手幫忙老人會出麻煩。
唐陸不再攔我,和我一同上前。
“老人家,”我在束甲身旁叫他,“你怎麽樣?”
我雙手攙扶老人肩膀,他側耳聽出是我,於是身子放鬆,慢慢靠在我身上,我頓時感受到他身體中冒出來的陣陣寒氣,連帶我也跟著冷得發抖。
“火,火——”老人嘴唇又幹又紫,微聲道。
“火?您沒帶火機嗎?我沒有火機呀。”我在老人兜裏**,找到他那隻褪色的打火機。
“卡噠—— ”
一朵火星閃爍。
“卡噠——哢噠——”火星起了又滅,卻怎麽也點不著火。
“沒氣兒了?”我問老人,束甲無力地揚起叁根手指,擺了擺,隨後垂下。
“您等著,我這就去超市給您買,您等等—”
我剛要起身,老人身上的寒涼之氣忽然加重,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帶著徹骨的寒涼從老人的肉體裏溢出,蔓延到我手臂上,迅速侵染我的肌膚。我上下兩排牙齒猛地一碰,頓時喉口發緊,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好在唐陸一眼看出端倪,迅速掏出毛尖刺帛,將尖端刺入左手手心,右手撚著筆杆一轉,血液迅速滲透到毛筆頭裏,他拔出毛尖刺綿,將筆頭戳在我額頭。
頓時,一股灼熱的暖流從天靈蓋傾注而下,身體裏的寒毒也迅速退散,唐陸一把將我拉開,和老人的身體分離。
束甲倒在地上,身體抽搐,甚至肉眼可見他衣服上結出一層細微的冰霜,麵龐也慘白,肌肉逐漸僵硬。
唐陸自然不用我催,抬腿邁到老人身前,用筆頭在老人麵孔上方畫出一道符咒,隨後用帶血的左掌掌心拍在老人額頭,嘴裏念起咒語。左手緩緩抬起,隻見一個半透明的人形從地上坐起,竟然是老人的靈魂。
束甲靈魂的額頭貼在唐陸手掌上,隨他的手掌浮在空中。
這是很古老的一種驅魔術,名為“牽魂掌”,可以短暫將失去意識之人的靈魂牽引出身體,附著在自己的手掌上。
所適用的範圍十分有限,作用也僅僅是能保住將死之人的靈魂一時,如果在這幾分鍾內沒有找到解救此人的辦法,那麽這個人便徹底救不回了。
唐陸對束甲的靈魂說:“老人家,千萬不能自甘墮落,想想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你不舍得的人,還有什麽放不下——”
唐陸不說這話還好,此話一出,束甲靈魂臉色泛黑,竟然沉沉地下墜,大有墜回身體的趨勢,唐陸支撐不住,一個手掌難以吊住他的靈魂。
唐陸失落地看著我搖搖頭。
意思是老人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沒有留戀,他內心越是深陷陰影,就越難為他拔除火味。
是啊,他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呢——
“世界上隻有兩個人愛過我,兩個都不在了。我用了一生去愛別人,老天卻不肯留下一個人愛我——”
老人的身體不再發抖,變得僵硬挺直,肉眼可見的寒氣從身體裏向外冒出,衣服上結了一層白色的冰霜——
就在我和唐陸都要放棄時,路邊的草叢裏忽然竄出一個黑影——是剛才被老人救下的那隻野貓。
原來它一直跟在老人身後,見束甲躺在地上不動,野貓這時才跳出來。
野貓圍著老人的身體轉了兩圈,胡子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醜陋的野貓甩甩臉,向後退了一步。
它在猶豫什麽?
野貓忽然一步跳到老人的臉旁,伸出舌頭舔了一口老人的下巴。
那野貓顯然也受了寒氣的侵蝕,頓時四肢僵硬,躺在地上不再動彈。
唐陸見野貓雙眼翻白,嘴裏吐出白氣,知道再不救它,轉瞬間就會死。
隻得騰出拿毛尖刺綿的那隻手,將筆頭戳在它身上。
不一時,野貓四條腿發軟,胸脯一起一伏又有了呼吸。
“你快看!”我指著老人的身體對唐陸道。
老人身上的冰霜竟然化掉了,一股紫氣順著老人的喉嚨湧上他的臉,左衝右撞。
唐陸一眼看出端倪:“夜行圖!收了它。”
“怎麽收?”我正問時,唐陸鬆開左手,將老人的靈魂送回體內,隨後從腰間拔出黑竹簡,用竹簡的末端頂住老人的下巴,用一根手指輕輕敲打竹簡,頓時一道紅光躥上老人的臉,和那道遊離的紫氣結合。
“就是現在——”唐陸道。
這就是火味的靈體了,是一道小小的紫氣。
我見它想逃跑,隨即探出右手食指,嘴中念動口訣,用力朝火味的靈體一點,那小家夥登時被定在空中難以動彈。
我雙手合十,念一聲:“封——”
紫氣漸漸蒸發,化作一張白紙,飄落墜地。
果然是夜行圖的圖頁。
不知什麽時候被釋放,也不知道怎麽上了老人的身子,一跟就是幾十年。
我撿起圖頁,上麵的符陣和現在夜行圖裏的書頁大不相同,紙張甚至有些泛黃,大概跟這些圖頁不是一批。
老人很快就蘇醒過來,身體徹底恢複了,再也不用吃火。
他身旁多了一隻很醜的貓,隻有半身毛,從來不讓人摸,不過這些老人倒是都不在乎,它一直跟在老人腳後,形影不離,喵喵地叫。
大概這個世界上還有像老人一樣的人,他們渴望被愛,所以更加努力地去愛。
救贖世界的人,更需要被救贖——
(火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