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火味

唐糖的寵物店旁邊有一家超市,不算大也不算小,基本上想買的東西還都能買到,不過多少有些局氣,很多東西長久沒人買,放得都長灰了也從不擦拭 消毒,用手一碰,黏糊糊的一層灰土,著實讓人有些反感。

甚至一次有個同事想跟我約酒,本來打算到樓下超市買點好酒,結果發現酒瓶上蒙了一層灰,於是再也沒去他們那兒買過東西。

今天上午寫東西太入神,回過頭來發現都下午兩點多了還沒吃午飯,又嫌貴不想點外賣,還是去超市裏買些吃的墊墊。

超市人不多,最顯眼的是一對祖孫。

奶奶身材胖大,小孫子活潑好動,手裏拿著一個打火機,哢噠哢噠地點火,奶奶也不管,自顧自地買東西。

在過道的盡頭,站著一個瘦挺的老頭,雙手背在身後。

老人精神矍鑠, 一頭花白板寸,衣服合身得體,此刻他閉著雙眼,側耳聽小孫子點火機的聲音,筆尖探向空中,細細地嗅。

“哢噠—— ”

小孩點起打火機,燃著一骨朵橘色的火苗,在指尖跳動。

老人突然皺眉,準確地走向那對祖孫。

奶奶還在仔細對比手裏的兩個罐頭哪個更好。

小孫子從標簽上撕下一大塊紙,放在打火機上方。

“哢噠—— ”

我正要上前阻攔,紙已經燃起來了。

老人加緊兩步走到小孩麵前,另一邊,超市的店長也發現了小孩在玩火,大聲嗬斥著趕來。

老人彎下腰,頭很低,幾乎埋在小孩的胸脯上,以至於我看不到他的動作,等老人再抬起頭來時。

小孩手裏的火已經滅了。

他被嚇呆了,愣在原地,麵朝天淚雙流。

奶奶急忙放下手裏的罐頭,回頭看見老人站在小孩邊上,自然認定他是欺負孫子的第一“凶手”,瞪著眼吼叫起來:

“你幹什麽啊?這麽大人了不要臉?老頭子腦袋有問題嗎欺負一個小孩子——”奶奶把孩子摟進腰裏。

“你家小孩玩火你怎麽不管!多危險,你以為你上墳呢?要是燒了東西你賠錢!”此時店老板也風風火火地趕來,朝胖奶奶跳腳吼道。

店主是個精明能幹的南方人,小個子,皮膚黝黑,嘴巴緊俏得很,打嘴仗這方麵從來沒吃過虧。

“你管我家孩子?燒你東西了?瞧你貧裏貧氣的,你說我燒你什麽東西了?跟個小孩子樞什麽氣?多大的人了不要臉!”

胖大奶奶的嘴更是厲害,打開了嘴皮子跟機關槍似地開火。

“店主,店主,”老人仍然閉著眼,臉朝的方向和店長的位置有偏差,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老人目不見物,竟是個盲人——“你這個店有問題,要留意呀,容易著火。”

“呸呸呸,著火著什麽火?你能看見什麽,淨說不吉利話。”

這個店長十分忌諱別人說晦氣話,十分迷信,店裏專門供著很多神像,祈福求平安,聽到老人說自己的超市容易著火,來不及回懟胖奶奶,急不可耐地 朝老人吼回去,吐沫星子濺到老人身上。

“還有你個臭老頭子,欺負我家孫孫,你也是個老流氓不要臉的。”老太太把購物車推到一邊,索性叉著腰大罵起來,嚇得小孫子臉頰發白,抱著奶奶的大腿打哆嗦。

逛超市的人們都住腳不動了,笑嗬嗬地過來看熱鬧,三方罵戰這還是第一次看見。

老人的氣質脾氣都極佳,店長和老太太倆人髒話不絕,他也不生氣,從容恬淡地站著, 一味地想和店長說兩句。

店長一見大家都不買東西了,專注地看他們幾個吵架,惱羞成怒,又做不成生意,嘴上又贏不了這個老太太,氣得臉紅脖子粗,嗬嗤嗬嗤喘粗氣。

“算了算了——都別在這兒吵的啦——該幹什麽幹什麽去!”老板心疼生意,先服了軟。

老婆子不搭理老板,依舊對老人不依不饒,質問他憑什麽欺負自己小孫子。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老板急得直撓頭,隨手從貨架上扯下一袋薯片塞進小孩子手裏,孩子立即不哭了。

“哎喲哎喲,真是服了你們啦,你們不要在我店裏再鬧啦!小朋友,這薯片送給你啦,不要哭了好不好?”

奶奶見白得了超市一袋薯片,欺負小孩的老頭又不敢跟自己搭話,這才怒氣消散,拽著目汪汪的孫子去前台結賬了。

老板心裏卻揪得慌,沒好氣地看著老人,他剛想衝老人發脾氣,忽然發現老人眼睛看不見,心底也軟了,隻能無奈地道:“老人家,你說你好好的,幹嘛欺負人家小孩子嘛,你自己不方便,也不能合別人找不方便是不咯?”

老人耳朵很靈敏,循著老板的聲音把臉轉過去麵向他,麵露微笑,“我不是給你找麻煩,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就麻煩啦——你這店如果不好好照看一下,要著火的——”

老人話音未落,老板急得直跳腳,拍大腿:“你可不要這麽說咚晦氣晦氣,阿麽地藏王菩薩!”

老人嘿嘿一笑,仍賴著不肯走。

“老人家你講話總得講個證據不咯?你說你眼睛又不方便,怎麽看得見我的店裏有什麽問題嘛!”

“我知道——”老人說舌時嘴角總掛著笑,一般的人看到老人這張和藹的麵龐,就算心裏再急,也沒辦法跟老人生起多大氣來,因此老板真是無奈,他幾次想要離開,但是這位盲眼老人就是固執地說自己店裏要起火,他哪裏舒服得了。

“你看著,”老人要合老板展示他的判斷依據,從兜裏緩緩掏出一個紫色的方形物。

我一直在旁觀望,見到此刻老人要露一手,即便是個笑話我也不想錯過,自從接觸了寫作,特別喜歡看熱鬧,於是信步上前,湊到老人跟前。

“來啦?”老人耳朵一動,聽到我的腳步聲,扭過臉來中我笑道。

我沒想到老人會跟我打招呼,有點尷尬,挺突然的,嘿嘿笑了一聲。

老人舉起紫色的東西,是一個精致的打火機,隻是年頭久了,邊角有些掉漆,他點著火機,冒出一朵橘色的火焰。

老人左手摸索著找到右手打火機的位置,食指伸出,在那朵火焰上一摸,打火機上的火竟轉移到了他的食指指肚上。

緊接著,老人一口含住食指,吞掉了那朵火焰。

老人吃手指的表情,如同小孩子舔一根棒棒糖般享受。

幾秒後,老人緩緩把手指從嘴裏挪出來,砸吧砸吧嘴唇,“ 呼 — 嘶 — ”

跟吃了什麽很辣的東西一樣,吸了一口涼氣。

“你們家的火,很辣,這是要著火,而且很急——”

我看著老人一臉認真的表情,他的行為頗讓人覺得幼稚荒唐,說出來的話卻十分謹慎。

“哎喲我的老爺子,您真能開玩笑!”

老板根本不信老人家這一套,“老人家!我可沒工夫看你給我耍雜技的嘞!我很忙的呀,你這樣我可沒工夫陪你耍。”

老板很是不耐煩,再不理會老人,徑直轉身走了。

“嗨嗨——”老人無奈地笑兩聲,轉身背著手離開超市。

我沒說話,但是對這個笑嗬嗬的老人產生了很大興趣,總覺得他身上有可以挖掘的故事。

於是悄悄跟在老人身後。

老人雖然眼睛不方便,可在超市裏走起路來一點障礙沒有。

老人走路不用盲杖嗎?老人的自信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假裝的。

我跟他走出超市,老人在超市門口從口袋裏拽出來折疊盲杖,在地上戳戳點點, 一拐彎上了盲道。

我依然跟在他後麵,心裏有點緊張,總是在想要找什麽話跟他搭茬,不過又怕唐突。

走出去沒幾步,老人忽然停下,轉身用盲杖在地上一掃,正掃到我腳腕上。

“請問你是?”原來老人注意到我在跟蹤他。

“啊,那個——”我吞吞吐吐,話也說不全。

“你是超市裏的小夥子吧?”

“啊我是。”

“請問你跟著我有什麽事?” “我沒事,沒打壞主意,我就是想看看您那個吃火的戲法兒。”

不知怎的,老人聽到我這話,音調忽然降下來,不過臉上還是保持微笑:“我文可不是戲法。”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嘴瓢了,”我連忙道歉,“那請問您可以跟我說說您是怎麽通過吃火判斷店要著火的嗎?”

“嘿嘿,你相信我?”

“我嗎,我,我相信。”我心中隻是好奇,其實說不上相信也說不上不信。

“小夥子,火是有味道的,你知道不?”

“火有味道?”我被老人問的一頭霧水,“火有什麽味道,不是煙才有味道的嗎?”

“不,不,”老人笑著擺手,“你不懂,火的味道和煙不一樣,味道不一樣的火代表著這個地方不一樣的命,有的地方火很清涼,剛吃的時候燙,後勁兒很清涼,就代表這個地方陰冷,要是哪個地方的火很辣,又燙又辣,就說明這個地方要著火。”

我聽得癡迷,活了二十幾年,竟從沒聽說過這種說法,也沒見有人吃過火。

“這是什麽原理?是您從哪兒學的嗎?”

老人微笑著搖搖頭,“不要輕易相信別人說的話—”

我被老人這一句話哽住了。

“你就沒覺得我是個變戲法的?”

“沒有。”我看著老人那張笑眯眯的臉道,“看您這脾氣就知道您有故事,我最喜歡和有故事的人一起,長見識。”

“嘿嘿,但是我還不想給你講故事。別再跟著我啦。”說罷,老人轉身要走。

“那老人家,您不管超市了?如果超市真著火了,有沒有什麽補救的辦法?”

“老板不聽我勸,那是他的店,跟我有什麽關係?”老人笑著道。

“您不管我管啊,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訴我防止起火的力法?”

“我晚上十一點半還會過來,你如果想看,在這兒等著我就好。”

“行,那我等您。”我見老人不想多說話,便不再打擾,轉身回辦公室。

為了今天晚上到樓下超市見到老人,我下班後便在唐陸這兒待著等十一點半到來。

我心中總是想起老人說吃火的事情,於是自己找來打火機。

“哢噠 — — ”

一朵小小的火苗升起,我張開嘴,也想學著老人的樣子,慢慢接近火苗。

但是還沒夠到火苗,隨即感覺到嘴唇一熱,鼻子裏躥進一股毛發燒焦的難聞氣息。

我啊呀一聲,心想壞了,不會把我臉上汗毛燒壞了吧?

唐糖坐在一旁笑得捂肚子:“我說你,拿打火機給自己刮胡子呢?”

“去去,別瞎說,什麽都不懂,”我搓了搓自己的下巴人中,倒是沒有烤焦的胡茬,心下放心。

“唐陸呢?”

“他又來活兒啦,出去了。”

“可惜了,本來還想帶他去看熱鬧呢。”

“看什麽熱鬧?你又撞見鬼啦?”

“能不能盼我點好?我說熱鬧就一定是鬼嗎,反正就是熱鬧了,一兩嘴跟你說不清。”

“我還不想聽呢。”唐糖抱起老三,坐到窗戶邊擼狗了。

好不容易挨到十一點半,我早就在超市門口等老人來。

超市十一點下班,現在過去半個小時,卷簾門放下,室內燈光都關了。

我試著在門口拉了拉那道卷簾門,哐當哐當響,門簾緊閉難以打開。

忽的,頭上閃過一道紅色燈光,我抬頭看,那光又滅了。

“你來得挺早。”老人忽然出現在我身後。

“啊喲,您嚇我一跳。”我站起來給老人讓道。

“您要幹什麽?”我問老人。

“進去。”老人把盲杖收起來,彎腰摸索著找卷簾門的門鎖。

“進去?這不太好吧?”

私闖民宅可無異於盜竊,一旦被人發現,送到派出所都沒地兒喊冤枉。

老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鐵絲,在鎖眼裏捅咕兩下,又拿出來彎幾個彎,又捅進去,幾分鍾後鎖眼哢吧一響,門被打開了。

老人沒管我,徑直走進去。

我還愣在原地,心中擔心要不要進去。

“你不進來?擔心什麽,你第一個碰到門的,如果出了事,你也逃不了的。”老人語氣裏沒有任何嘲諷或者威脅的意思,更像是勸慰,破罐子破摔。

我心想也是,反正我不偷也不搶,我是在做好事,防止火災,問心無愧,於是緊跨兩步跟到老人身後。

老人手裏仍拿著那個打火機。

“哢噠 — — ”

老人吃一口火,含在嘴裏慢慢品嚐。

“這邊。”老人轉身,又吃了一口。

“走這裏。”

老人左轉右轉,竟然靠火的味道來判斷火源方向。

“就是這裏了。”老人對著一道玻璃幕牆停下來。

“這裏有什麽易燃物嗎?”我問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什麽也看不見。”

“您能確定今晚就會發生火災嗎?”

“反正這裏的味道很辣,應該差不多。”

“那我就把這裏容易著火的東西搬走好了。”我說著便動手,把塑料包裝的貨物都挪到一旁,心裏卻不是很安分——如果老人真是在變戲法,那我豈不

是在胡鬧了?

老人還在不停打著火機又吃掉,來回踱步,嘴裏還奇怪道:“不對啊,就是這個位置沒錯了。”

“老人家,您這招是不是不靈了呀?”我心裏越來越慌,老人指著麵前的玻璃牆堅定地說這裏會著火。

玻璃怎麽可能著火?

我愈發不安:如果老人的話不準,第二天老板發現自己店裏的東西被挪了,繼而再去查監控的話,那我豈不落下個入室盜竊罪了?即便沒有盜竊,私闖民宅恐怕罪責也不輕。

正待這時,身後響起一人的叫聲:“你們幹什麽的?都別動,我已經報警了!”

我登時渾身是汗,幾乎被嚇得腿腳發軟,扭頭看去,正是超市的店長,那個矮個子的男人,他手裏攥著一根鐵棍子,不敢離我們近了,把超市的大燈打開,遠遠地看著我們。

我忙放下手裏的東西,拍了拍身子,證明自己沒有偷他的東西,“店長,我們進來殳有打歪心思”

嘴上雖這麽說,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大晚上的撬開超市的門鬼鬼祟祟地搬東西,任誰看了都難心生懷疑。

“你騙鬼嘞你!我看見過你小子,還一直以為你是個好人嘞,想不到你竟然是個偽君子!小偷!警察馬上就來!你等倒黴吧!”店長縮在櫃台旁,手裏捏著鐵棍,似乎怕我們翻臉殺人滅口,所以拿著棍子自衛。

他歪頭向過道深處看,還有一人,正是白天看到的盲眼老人。

“還有你這個老頭!你說你眼睛都瞎了,手上還文麽不踏實!真是的啊你!”店長以為老頭來偷東西,嘴巴裏嘟嘟囔囔再不管什麽禮貌素質,難聽的話都一並罵出來。

老人根本不在乎,雙手在玻璃幕牆上來回摸索。

我心急如焚,沒想到自己昏頭昏腦地來趟這趟渾水,把自己的好名聲都搭進去了,現如今來了個甕中捉鱉,警車一到,我百口莫辯。不過我沒明白為什麽店長來得這麽及時?按理他這會兒正在回家的路上。

忽的,我反應過來,剛才我去抬卷門的時候,頭頂有紅光閃爍,正是超市的警鈴!

我狠掐自己大腿,心中連罵自己好奇心太強,終於是看熱鬧把自己搞成熱鬧了。

老人此時大聲道:“著火了著火了!你文玻璃牆後麵著火了!”

老板聞言大驚失色,以為老人偷盜當場被抓現行,竟然在自己店裏放火,於是拎著棍子,嘴裏罵罵咧咧地小跑過來:“哎喲!你們這群混蛋!流氓!哪裏著火了!”

我順著老人看過去,玻璃幕牆沒著火,是後麵的房間起火了,閃爍的火光從玻璃牆底縫裏冒出來。

“店長,你文玻璃牆後麵是什麽房間?”我問道。

店長也見到玻璃牆上搖擺的火光影子,隻好把棍子扔掉,從腰間尋找鑰匙,一路跑著去西側走廊開門。

門後是一間長條房,專門用來堆放紙殼雜物,沒想到是那房間裏著火了。

我跟著店長跑進房間,對老人說道:“您別進來!”

老人確實也沒進來,他很有安全意識。

老板首當其衝,屋子裏堆滿了拍扁的紙殼,在前方角落裏一堆紙殼燃起火焰,並且火焰逐漸高漲。

我跟在他身後,看見身旁的滅火器,立即拎起來,拔開栓口,急跑兩步超過店長,對著火焰根部一通噴射。

老板也沒閑著,把周遭的紙殼都挪到一旁,還好發現得及時,火焰還沒燒起來就已經滅了。

僅一分鍾不到的時間,老板臉上鬢角全是汗,氣喘籲籲,看得出來被嚇壞了,如果今晚這裏沒人,沒有我們,可能整個雜物間,甚至整個超市都要被燒毀,後果不堪設想。

老板越喘越急,一屁股坐在紙箱子上,沒好臉色地看著我,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我,氣得發抖, 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上來:

“你——你們——你你——”

此時,門外警鈴聲響,警車來了,一下車衝進來四五個警察,迅速搜剿超市,發現了我和老人的位置,在店長的指認下,沒費多大力氣便把我們二人控製住了,因為我和老人都沒打算抵抗,也沒有必要抵抗。

我以為經過這場火,老板會良心發現,感激我們兩個幫他及時發現火災,然後替我們向警察說說好話。

沒想到這人反咬一口:

“警察同誌!就是這兩個人,他們半夜撬開我的門,闖到我店裏!偷雞摸狗啊,要偷我的東西,結果被我發現了,他們見逃不出去,就放火燒我的店啊!警察同誌,您一定要狠狠地處置這兩個賊啊!尤其是這個老的,別看他眼睛瞎啦,心可是黑得很哦!”

“不是啊!警察同誌,您聽我們說,我和這位老人完全沒有動這個超市一點東西,不信您搜我們的身,我們絕對沒有拿一樣東西!”

“你胡說啊!那你們半夜裏跑到我店裏來不是偷,還是做好事啊?”

“行了你們,有完沒完?”扣押我的警察麵無表情,隻是略一瞪眼,沉靜地道。

我和店長頓時慫了,都咽了一口氣。

“你們是警察還是我們是?我們自己會辦案,誰做了壞事我們也不會包庇,你們兩個就算沒有偷東西,私闖民宅就已經違反法律法規了知道嗎?必須要接受懲罰。”

警察看著我說,我低下頭隻能認栽。

“還有你,你嘴巴能不能積點德,怎麽跟老人說話的?現在事實搞清楚了嗎就妄下論斷。警察讓那幾個隊員給現場拍了照,並且調出了超市的監控記 錄,把我們三個都送到了警局。

老人很是從容,沒有任何驚慌或者反抗的情緒,甘願被警察帶著走,就算麵對店長的辱罵冤枉,他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反倒像經曆什麽好事一樣輕鬆。

警局的房間裏,我們做了口供,警察不解我們是怎麽判斷出超市要著火的,用那套迷信的理論跟警察講,他們是不會信的,隻是讓我和老人如實交代,不要耍滑頭。

可是我們確實沒有說謊,反倒編不出一套像樣的理由來。

無奈,警察隻得先把我們銬在警局大廳的椅子上,等待監控調查結果。

超市店長那邊,還在一個勁兒地添油加醋,說我們兩個其實早就盯上了他的店,我經常來他家買東西是因為我要踩點,而老頭就用眼睛看不見來打掩護,讓他放鬆警惕。

一套套瞎話根本不打草稿就脫口而出,氣得我直咬牙,但是礙於在警局裏,總不能站起來和他打一架。

隻是冷冷地看著店長,嘴裏小聲吐出一句:“就你這店,有什麽值得人偷的。”

聲音雖小,但房間攏音,每一個字老板都聽得清楚,他為人最狠別人瞧不起自己,一聽我說這話,登時從椅子上站起來,麵紅耳赤地叫嚷,要不是警察攔著,差點中到我臉上。

“你幹什麽!這裏是警局!你想造反?”一個中年警察用手輕拍桌子,不怒自威,店長隻看了一眼他的臉便老實了。

過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一個年輕的小警察才從資料間走出來跟隊長說:

“這兩個人確實沒有偷和破壞超市內的東西,至於隔板間的火災情況,也不是他們二人引起來的,是十一點左右,一個工人在隔板間吸煙,把沒滅掉的煙頭扔進了垃圾桶,隨後引燃了紙盒。”

“聽到了吧?他們倆確實沒對你的店動心思。”隊長朝店主一挑眉。

店主聞言,就算有火氣也發不出來,隻能憋悶著問我和老人: “那你們到我的店幹什麽咯?”

“從監控裏看,他們兩個像是把火源周遭的貨物搬離,避免被火燒到。”警員回答道。

隊長摸了摸胡子,“這下有意思啊,你們是怎麽知道超市裏要著火的?”

“剛才老人家不是跟您說過了嗎,您沒信。”

此時店長徹底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句話也嘣不出來。

“你們兩個行動的初心是好的,但是這個行為方式太幼稚!不安全!很容易引起誤會的!章店長,您說這件事要怎麽解決?”店長哼了一聲,他此刻不占理,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要我看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反正也沒造成嚴重後果,你的店多虧了這兩個同誌才沒著火的呀,這兩個同誌不經過同意進入你的店,這也是不好滴,不過我建議,還是不要追究責任,這件事就算了,好不?”

隊長都已經發話了,店長也沒有話說,憋悶著臉跟我們握了手,獨自離開了。

“老同誌,您眼睛不方便,我們開車把你送回去吧?”一個小警員要攙扶老人站起來。

老人搖搖手,自己站立而起,掏出盲杖,笑著婉拒:“不用啦不用啦!老小子沒坐過車,不喜歡坐車,還要勞煩警察同誌告訴我這兒的地址,我自己就走回去啦!”

“不用了,不用警察同誌費心了,我把老人家送回去就好。”我說道。

出了警局,我在老人身側帶路,領著他回家。

“小夥子,你的心不壞啊,很有膽識,我很欣賞你這樣的年輕人。”

“這種勇氣我可不常有的,差點就進局子了。”我現在想想還心有餘悸,如果不是那場火,我今天就出不來了。

“嗯。”老人應了一聲,路上沒再說什麽。

我一直把老人送回家,他住在一間廢棄的報亭裏,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地方,外麵貼滿了小廣告,有一扇窗戶,不用窗簾遮擋,光是灰撲撲的風塵便把屋內遮蓋得嚴實,

“您就住這裏?”

“嗯,老夥計給我留下的。”老人打開生鏽的鐵門進屋。

報亭裏隻有一張床,地上有一大塊木板,所有日常雜物都整整齊齊碼在上邊,老人的衣服雖不多,每一件卻疊放得規規矩矩。

這小房間東西雖多,卻不顯雜亂,隻能說跟老人一樣有精神。

“你很有善心。”老人把盲杖收好放在床頭。

“謝謝。”我是這樣嗎——我從來不評價自己,我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可能是受到唐陸的影響吧,不讓每一個無辜的生命枉受冤屈我站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要不要進來坐坐?你對我挺感興趣的。”

“唔——”我沒想到老人的心思如此靈敏,“好。”

報亭裏能坐的位置隻有床,我隨手把門帶上。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老人竟先問起我的情況。

“碼字,寫故事。”

“哦——”老人笑著應道,“那你對我的故事應該挺感興趣的,可以幫我寫成書嗎?”

“這個,書就談不上了,可以放到網上。”

“希望寫出來可以給我讀讀。”老人的微笑一直掛在臉上,好像他從來隻有這一副表情。

“好。”

老人名叫束甲,父親給起的,希望他長大成人披掛戰甲為國征戰,二十歲時當兵沒成,三十歲做了消防員,救火英雄,算是圓了父親的囑托。

束甲很熱愛這份工作,有火災出警時總是衝在第一線,尤其是遇到有人被困在火場裏的情況,他跟不要命似的往裏衝,沒有他救不回來的人,立過很多功,被戰友們調侃“火神都懼怕的男人”。上級很喜歡也愛惜這個小夥子,甚至還勸過他:“敢於衝鋒是好事,但是也要愛惜自己的生命。”

束甲嘿嘿笑著,嘴上答應,但下次出警依然衝在最前線。

有一次,縣城裏一所大學宿舍著火,有人偷用大功率電器,出門上課前忘了拔,結果失火燒了半棟樓。

消防車趕到的時候,正趕上春天風大,火勢越燒越旺,消防隊員們一邊用水炮滅火,另一邊在宿舍裏搜救被困者。

束甲一共背下來十三名男學生,都是被大火嚇到腿軟的。

其中有一個黃毛小子,一頭漂亮的頭發被火燒掉一半,束甲把他背下來的時候,男學生捂著頭發不敢抬頭,被嚇到失神,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要衝回去:

“我爸的遺照還在宿舍裏!我要拿回來—”

人們攔著他,他就哭鬧,束甲奔到男學生旁,“你宿舍在幾樓。”

“619。”

“宿舍有危險品嗎?”

“宿舍有沒有易燃易爆的危險品?”

束甲正要衝上樓時,隊友攔住束甲問道。

此時火情已經撲滅殆盡,宿舍樓裏的學生也基本都搜救出來了,隻是宿舍樓仍有暗火, 一旦遇到危險品,隨時有爆燃風險,如果隻是為了一張照片而冒 這麽大風險是不值得的。

男孩子支支吾吾,嘴皮子打哆嗦。

束甲見孩子不回答,轉身就要上樓,被戰友一把拉住,戰友覺得孩子眼神不對,嚴肅地問:

“到底有沒有!”

“沒——沒”男生被束甲戰友的氣勢嚇到,脫口而出。

束甲聞言,問男同學要了藏照片的位置,立即奔上樓,不顧戰友的勸阻。

一路平安無事,來到619,宿舍被火燒了一半,陽台的窗戶開著,幹燥的春風灌進來。

他來到陽台一人多高的行李架旁,男同學說父親的照片就放在第三層的棕色皮箱裏,在那個皮箱旁,還有一個大大的紙箱。 紙箱旁的箱子被火燒了一半,星星點點的暗火燃到紙箱上。

出於本能,束甲伸手打算去把紙箱挪開,避免被燒著,然後再找照片。

束甲的視線移到箱子裏時,發現裏麵是一排排碼好的定型摩絲瓶。

紙箱上的暗火在春風鼓動下突然燃起,束甲親眼看著摩絲瓶爆炸,火光直撲到自己麵門, 一陣灼熱的氣浪將他掀翻,盡管有護具防護,但是下一秒,束甲的眼前一黑。

三十多年過去了,他至今沒看見過光。

老人束甲回憶道:“那個宿舍處在陽麵,我至今記得那個春天的陽光,很奇怪,剛開始是金色的,透過燒黑了的窗子照在地上,我離它越近,光線就越模糊,最後變成了淡紫色。”

沒錯,老人絕對記得,是淡紫色的光暈,他那時就感覺到不妙,隨後,紙箱爆燃。

他在長達三天的昏厥中,一直夢到有一團紫色的火,在口腔裏翻滾,很痛,好像千百根燒紅的銀針,千百隻有劇毒的螞蟻,在紮、在咬自己的嘴,拚命往裏鑽。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猛然睜眼,直感覺眼眶眼球酸疼,火急火燎地疼。

盡管把眼睛努力睜圓,睜到眼角撕裂般疼痛。還是一絲光線都看不到。

他絕望了。

手腳拚命敲打床板,戰友們圍在他身旁,用力按住他的肢體,哭著呼喊束甲的名字。

束甲盡管身體抑製不住地激動,頭腦卻清醒。

一個瞎子是沒辦法再做消防員的。

門開了,醫生趕進來,又被戰友們推出去,當他再進來的時候,便對束甲說:“安靜養身體,眼睛康複得會快。”

束甲笑了:“行。”

他乖乖輸液,按時吃藥,大口吃飯,下床做康複運動,甚至要戰友教他做眼保健操。

兩個多月以後,身體表麵的傷痛基本恢複。

可他仍看不到一絲光。

每個下午,當陽光正對著窗子射到屋裏時,他便仰麵正對暖和的太陽,用力睜開眼睛,在茫然的黑暗中,激動地尋找一絲絲陽光。

在一個下午,他突然拔掉了手上的輸液管,大喊大叫,敲打床鋪。嚇得戰友忙叫來醫生。

“告訴我,我的眼睛到底怎麽回事。”束甲格外激動,說話帶著顫音。

戰友拉著醫生的手,一同說道:“沒有大事,就好好養著——”

“你們說不說!不說我就絕食,再也不吃不喝!”束甲仰著脖子喊道。

“真的沒騙你——”

“你們他媽的到底告不告訴我!”束甲急了,手裏抓著輸液的針頭,手上青筋暴起。

束甲靠著牆頭站起來,拿針頭對準自己的脖子威脅,倘若再不告訴他實話,這根針下一秒就會刺進他的喉嚨。

束甲哭著吼。

戰友也哭了。

不再阻攔醫生。

“很抱歉,你的眼部由於受到爆炸氣浪衝擊,視網膜脫落,是永久性失明——”

束甲本來腦門發熱,聽到這話,便感到一盆冰涼的死水從頭淋到腳,頓時無力地倒在病**,渾身發麻。

束甲的承受能力不算弱,用了一個月就從失明的陰影裏走出來。

戰友告訴他那個謊報情況的黃毛學生,聽說束甲失明,幾度害怕到想自殺,他在學校裏偷偷搞生意,倒賣定型摩絲,平時把貨藏在那個紙箱子裏,那天怕說出來被學校處罰,便謊報沒有隱藏危險物品,哪承想害了束甲。

束甲親自到學生家裏探望他。

“眼睛的事我不怪你,你要好好照顧你媽媽,你以後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你如果這麽脆弱想去死,我就要教訓你了。”

消防員做不成了,上級說給束甲申請補助,被束甲拒絕了。

他笑著對老領導說:“不需要,我隻是壞了一對眼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還能幹活掙錢養家,不用麻煩國家照顧我,省著錢給更需要的人用吧,我不給社會添負擔。”

據說領導出門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抱著束甲不肯撒手。

束甲有家室,有房子。

妻子人很漂亮,很會照顧人,也能幹,在束甲適應盲人生活的那段日子裏,把他照顧得很好,經濟方麵也從不發愁。

過了半年,束甲開始找工作。

家人勸過他說可以考慮學按摩,但是束甲粗胳膊粗腿,手上全是老繭,不適合做。

在束甲對過胡同,有個老鞋匠,做了一輩子手下沒個夥計,在老屋旁蓋了一間報亭,做點小買賣。

老夥計聽說了束甲的事,主動上門,攥著束甲的大手道:“夥計,英雄!我服你!要是找不到工作,要是不嫌我這廟小,來老夥計我這兒做活兒,不難,不費勁,工錢你開。”

束甲答應了工作,開工錢的事沒答應,豈料老夥計一開口就是束甲都不敢想的大價,嚇得他雙手握著老夥計的手,“價錢還是我開,我開。”

工作不難,束甲每天坐在報亭裏給老夥計做些下手活,天暖和的時候就曬曬太陽。

這天鎮子上來了賣爆米花的,束甲特意跟老夥計要了半天假,買了一兜子爆米花回家,走到門口時,他停住了,臥室裏傳來一聲妻子的這個點兒不該有的叫聲。

在失明之初的幾個月裏,束甲沒發現自己的身體功能有什麽變化,是在他回家後的第二天夜裏,他麵對搔首弄姿套弄自己的妻子,沒有反應,此刻束甲才發現,他下邊兒廢了。

束甲最了解妻子,哪兒都好,在外人麵前性格溫柔,知書達理,而且很愛自己,但是有一點讓束甲很是頭疼——她的春心像**的野貓、像風中的野火。

發現情況的這一晚,妻子抱著自己哭了一晚上。

束甲也很內疚,他知道丈夫在這方麵的失職會讓一個本就饑渴的女人陷入怎樣的絕望中。

他很氣憤,想要破門而入,當他的手碰到門把的瞬間。

束甲泄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退出家門,找了個沒人的胡同,坐了一下午。

老人跟我說起這件事,風輕雲淡:“她也是個人,也有很需要的東西,她願意守在我這個沒用的瞎子身邊,已經付出太多了,有的東西我給不了她,她朝別人要,我不打算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