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

楔子

初冬季節,長江水位下降了不少,航道變窄,船行艱難。漢口鎮又正當漢水入長江處,岸上店鋪林立,江上帆檣如雲,來往船隻,挨挨擠擠,在江麵上緩慢地移動著。

日已當空,客船停在長江南岸黃鶴樓下的碼頭上,船家上岸去采辦酒食和棕繩等物,看樣子有一陣耽擱了。

唐夢生自船窗中探出頭來向岸上張望。他的灰麻布夾袍上,攔腰勒著一條細細的白布。

日前他剛剛接到急信,說祖父病故,於是乘船溯江而上,回湘中老家奔喪。

對麵便是漢水入長江處的龍王廟。此處急流漩轉,豐水季節,每每有決堤之虞,故此鄉人建龍王廟以鎮洪水,但是屢建屢毀,鄉人無可奈何,隻得自嘲道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此時水枯灘現,夏日裏被衝垮了前殿的龍王廟,又已粉飾一新,自江麵上望去,頗有巍峨氣象。

若非正在奔喪途中,唐夢生本來是想到龍王廟去看一看的。

晴空無雲,隔了滔滔江水,唐夢生遠遠地望見,一群仆婦簇擁著一名頭戴珠帽、籠絳色鬥篷的女子登上了龍王廟後的觀水台。龍王廟下的人群立時嗡動起來。料來那女子必定不是尋常人物。

鄰船的一名中年士子似是本地人,熟悉內情,感慨地向周圍船上張望的客人說道:“那就是小溫侯未過門的夫人姬家小姐。姬家小姐本來是順江而下,取道漢水去襄陽的,走到這兒,看見龍王廟的殘破模樣,於是發願重建龍王廟,好庇護江上來往的船家和行人。這一番菩薩心腸真是難得,也難怪得有這個福氣嫁入溫侯府呢。”

唐夢生忍不住哂然而笑。

姬大小姐居然會有這等菩薩心腸?不知道她這一回究竟有何用意,要滯留在漢口重建龍王廟。

也許她隻不過是想拖延去襄陽的時間罷了。

遠遠望去,一名裹著重重狐裘、幾乎遮去了大半張臉孔的男子出現在姬瑤花身邊,向她低語幾句。姬瑤花回頭來聽著,過了片刻,兩人一同走下了觀水台。

那個裹得如此嚴實的男子,想必便是向來畏寒的姬瑤光了。有他跟著去襄陽,小溫侯想必頭疼得很吧。

旁邊已經有人問道:“聽說小溫侯和姬家少爺不太和睦,姬家少爺這一回會不會跟著去襄陽?”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爺聽說是應九華山太乙觀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華山的,就在這兒要和轉道漢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紫府真人的邀約,早在去年秋天在東京城中時便已經向姬瑤光提出,他卻遲延至現在才去赴約。

唐夢生不以為意地轉過頭來。

午後客船拔錨啟程。唐夢生沒有看見,在他身後,某隻客船上飛起的信鴿。

信鴿飛越長江,在龍王廟上空盤旋著,聽到一聲呼哨後,俯衝下來,落在姬瑤光的手上。

信鴿的左足上,綁著一條細細的白布條。

姬瑤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條,一揚手,信鴿又飛了起來。

他輕輕籲了一口氣:“唐夢生那個愛管閑事的家夥,總算走了。我們也該動身了吧?”

姬瑤花隱在珠帽後的麵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點頭之際的無可奈何,卻是不會讓人錯認的。

姬家的船到達襄陽城外時,已是半個月後。溫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碼頭等候,上岸之後,三輛馬車迎著姬瑤花、姬家仆婦與隨身行李,穿過道旁指指點點的人群,駛向襄陽城南郊。溫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諸葛亮隱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到溫家莊時,已是日落時分。密林中暮靄四起,雄據山麓的莊院,平添了幾分蒼茫。

姬瑤花被安置在溫府後園的小樓,姬家仆婦住在樓下,溫府的仆婦都在樓外一帶耳房中伺候。

姬瑤花站在樓窗前,望著落日,直到小溫侯上樓來,方才回過身。

小溫侯有些疑惑:“你為什麽還不取下珠帽?”

姬瑤花遲疑了一下,終於伸手取下了珠帽。

落日的昏黃光輝自她背後射入小樓來。

小溫侯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著麵前的姬瑤花,驀地裏怒叱道:“你們兩個究竟在搗什麽鬼?”

姬家的兩名仆婦張口欲言,小溫侯一揮手道:“你們都下去!”

那兩名仆婦看看姬瑤花又看看小溫侯,終究還是下樓去了,臨走之前,忍不住回頭來擔心地看看姬瑤花,卻又忌憚著小溫侯,什麽話也不敢說。

小溫侯盯著眼前的姬瑤花說道:“你在這兒,那麽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觀?”

姬瑤花,哦不,應該是姬瑤光翻了個白眼:“這還用問?”

不待小溫侯說話,姬瑤光已經一口氣接了下來:“你若是將我送回去,太乙觀肯定會發現瑤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殺她,也會廢了她的武功。那對瑤花來說,當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觀竟會如此嚴厲地處置姬瑤花,她去太乙觀要做的事情也就不問可知了。

小溫侯已鎮定下來,強行抑製住胸中的怒氣:“你們兩個,這種偷梁換柱的伎倆,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經用過一次了,如何還能再用?我知道你們隨身都帶著信鴿,馬上給我送信到太乙觀,就說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來襄陽!”

姬瑤光“哧”地笑了一聲:“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想,誰能猜得到這一回我們又掉換了身份?至於送信給瑤花,恕我辦不到。為了這件事情,我們已經準備了一年時間,碰巧唐夢生那個礙手礙腳的家夥又回老家奔喪去了,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錯過這次機會,我們就再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小溫侯盯著姬瑤光,考慮著怎麽樣才能叫麵前這個可惡的臭小子就範。

姬瑤光卻又道:“要想讓太乙觀不起疑心,小侯爺千萬還要記得經常來看望我,就當住在這樓中的是瑤花一樣。”

小溫侯忍無可忍地轉身下樓之際,一拳打斷了樓柱上的木雕獅頭,碎片亂飛。

姬瑤光拂去肩頭的一片碎木,嘟噥著道:“這口悶氣出到我身上來,又算什麽本事!你以為我就願意被打扮成這個樣子,一路上招搖過市地天天讓你們那些人看猴戲?”

小溫侯胸中怒氣無可發泄,於是這個月送到溫家莊來受訓的三百名莊丁,不幸成了最倒黴的箭垛。一天操練下來,還能支撐著不立刻癱倒在地的人,日後都成了小溫侯軍中最為精銳之士。

姬瑤花順流而下,比沿路耽擱的姬瑤光,更早抵達目的地。

九華山地處皖南,山勢清奇峻秀,共有九座高峰,因此原名九子山,李白遊此山,留下“太乙近天都,秀出九芙蓉”之語,“花”者,“華”也,故而更名為九華山。唐開元年間,新羅國國王近親金喬覺卓錫九華,潛心修持七十五年,九十九歲圓寂,佛門認證他是地藏菩薩化身,九華山由此被辟為地藏道場,成為中土四大佛家聖地之一。

時當初冬,鄉民農閑無事,氣候又不甚嚴寒,是以自池州至九華山這一路行來,香客沿路不絕,都是前來參拜地藏王菩薩的。

坐在車中的姬瑤花,隔了鏤花車窗,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路上的香客。

在太乙峰麓的太乙觀中等著姬瑤花的,還有得到姬瑤光將應邀來九華山的消息後先一步來到此地的於觀鶴。

明春水立刻虎視眈眈地盯上了於觀鶴,看樣子他若敢走近一步,便會動起手來。

姬瑤花皺一皺眉,向紫府真人道:“看來真人最好還是請於道長暫且回避,待到晚輩離開此地後,再請於道長回來,以免明姑娘和於道長在觀內發生衝突。”

她說話之際,於觀鶴一直在注意看著她。

紫府真人躊躇未決。他不便為了姬瑤光一個後生小輩而趕走於觀鶴這個十幾年的老朋友。但若是姬瑤光因此而掉頭離去……

於觀鶴微笑道:“聽說姬師妹去了襄陽。瑤光你為什麽沒有跟著去襄陽?這不太像你平時的做法吧。”

姬瑤花迎上他閃爍的目光,心知於觀鶴已經對自己生了疑心,當下一笑道:“於道長這話是什麽意思呢?倒好像我一刻也不能離開瑤花一般。”

於觀鶴拈須而笑:“這個似乎不必我再解釋了吧?”

姬瑤花臉上的笑容更深:“我想道長的意思是,我應該不放心讓瑤花一個人去麵對小溫侯,是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姬瑤光與姬瑤花,很多時候,都像是一個人,瑤花怎麽樣去麵對小溫侯,我也隻能怎麽樣去麵對。所以我在不在襄陽,都無關大局,還不如避到此地,眼不見為淨。”

於觀鶴注視著麵前男妝的姬瑤花。他已經肯定這是姬瑤花而不是姬瑤光。

他該揭穿姬瑤花的真麵目嗎?

但是如果現在揭穿,紫府真人最多不過將姬瑤花趕走了事。

還是得再等等,看姬瑤花究竟有何用意,再做決斷不遲。

房子還沒開始挖地基呢,現在推起來沒什麽意思,得等到上梁的時候下手推倒,那眾生相才有些看頭。

於觀鶴覺得,若是自己留在這裏,姬瑤花說不定不會行動,當下擺出很識時務的樣子,向紫府真人辭行。

於觀鶴沒料到的是,離開太乙觀不到兩日,閑居山村的自己,便被閻羅王和韓起雲聯手困入了一個幽深曲折的山洞,洞高壁陡,自己中了藥毒後真氣全無,洞頂還有蛇蟲遊曳看管,眼見得一時半刻是出不去了。於觀鶴氣得風度全無,對著洞頂破口大罵。韓起雲冷然看著他,不言不語,閻羅王不緊不慢地道:“我夫婦二人欠了姬瑤花姐弟的人情,人情債不可不還,這個道理於師弟應是懂的,是以不得不委屈於師弟一些時日。這洞中清靜自在,於師弟且安坐幾日,切勿動怒動氣,以免藥性行岔了經脈,不好解救。”

說是安坐幾日,實則被困了數月有餘。

待到於觀鶴脫困之時,太乙觀中,大局已定,閻羅王與韓起雲夫婦,也已經飄然遠走。

姬瑤花微笑著望著於觀鶴離去的背影。自從她在峨眉派與瑤光互換過一次身份後,那些消息靈通又喜歡疑神疑鬼的人,總會時不時地刺探一下,站在他們麵前的究竟是她還是瑤光。不過,如果這兩三年來一直與他們姐弟不對付的於觀鶴都沒有對她的身份提出質疑,想必其他人更不會懷疑了。

於觀鶴離開之後,廳堂中的氣氛立時緩和下來,紫府真人閑閑地道:“姬施主這是第一次來九華山吧?不知有何觀感?”

姬瑤花微微一笑:“別的觀感說不上,倒是沿路的香客,令瑤光大是驚訝。當年太乙真人選在地藏王菩薩的道場建觀傳道,實在是驚人之舉;未知太乙觀是如何在這佛家聖地自立自處呢?”

她自知若認真談論起道藏來,隻怕自己會很容易露出破綻。不如劍走偏鋒,先聲奪人,令得紫府真人落入自己劃定的範圍之中,以便於控製局麵。

紫府真人果然悚然動容,沉吟許久,說道:“這的確是太乙觀的一大難題。”

以他的地位與聲望,居然會在後生晚輩麵前坦然承認太乙觀麵臨的難題,這樣的胸襟,委實不負他的聲望。

姬瑤花暗自沉思。

紫府真人是不是也已經看到了太乙觀的難題、是不是也一直在尋找解決之道,所以才會對瑤光另眼相看、暗自寄予了某種期望?

她要不要改變一下原來的計劃呢?

第二年春天,太乙觀住持紫府真人突然坐化。四方道門,一接到凶訊,立刻派人前去吊唁,與此同時,令人不安的流言也開始出現。國不可一日無君,觀不可一日無主。按太乙觀曆來的規矩,住持一坐化,立刻便要宣布新住持的人選。但是這一次,公布天下的,隻有紫府真人的死訊,卻沒有新任住持的名字。更令人困惑的是,紫府真人生前最器重的兩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沒有在觀中守靈,而是悄然離開了太乙觀,不知去向;與他們一起失蹤的,還有另六名平日裏卓有聲名的“秀”字輩弟子以及紫府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唐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