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移栽大樹

小溫侯靈前訂婚,是一件大事,整個東京城都哄動了。龍門三子提起姬瑤花姐弟時的態度大變,不免被知曉一些內情的紫府真人師徒以及於觀鶴歸結到這個原因,淩虛子三人大是惱火,隻苦於不能說出實情來洗清自己的趨炎附勢之名。

來溫侯府吊唁老夫人的諸多親朋,無一例外都想見一見姬瑤花,不過,不但是姬瑤花,就連姬瑤光他們也見不著。溫侯府推辭說姬瑤花感染風寒,正臥床休息;姬瑤光也染上了風寒;所以都不便出來相見。

入夜之後,溫侯府才安靜下來。

姬瑤花悄然走入靈堂中。守靈的小溫侯站起身來。

姬瑤花默然敬過香,小溫侯低聲問道:“瑤光還是不肯開門也不肯和你說話?”

姬瑤光平時那般聰明的一個人,賭起氣來倒像個蠻不講理的幼童。

若非明春水虎視眈眈地守在門外,小溫侯幾次都想一掌打碎那兩扇門,將蒙頭不起的姬瑤光拖出來好好地教訓一通。

姬瑤花默然不語。

在靈前討論此事,似乎不太合適。他們在靈堂一側的小廳中坐下。姬瑤花躊躇許久,方才輕聲說道:“我想和瑤光回巫山去。”

小溫侯一怔。

姬瑤花說出這句話後,心中似是放下了一塊大石一般,神情之間輕鬆了許多。她微微側著頭,不去看小溫侯臉上的神情,繼續說道:“瑤光的腿一直不太好。有幾年還很嚴重,幾乎不能行走。他的聰明才智,本來會被牢牢困在病榻和輪椅之上。可是他有我。我們之間,常常不需要說話,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困守一屋的瑤光能夠感受到我在巫山之巔迎風奔馳的快樂,就像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感受到他腿疾發作時的痛苦一樣。沒有人能夠像我一樣明白瑤光,更沒有人能夠像我一樣完成他的夢想。”

她轉過頭懇切地望著小溫侯:“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和姬瑤光,是血脈相連的雙生子;很多時候,他們兩個人,就像是一個人一樣。

沒有了她,姬瑤光的聰明才智,固然會枯萎在書齋之中;而沒有了姬瑤光,姬瑤花又怎麽能夠成為姬瑤花?

小溫侯凝視著她,許久才道:“所以你要陪他一生?”

他的聲音喑啞。姬瑤花也看到了小溫侯眼中隱隱的紅絲;縱使是鐵鑄的人,征戰之後,未得休息,又連經喪父喪母的打擊,守靈多日,也會身心皆疲。

姬瑤花無法回答小溫侯的這個問題。她該說“是”,還是“不是”?

無論她作何選擇,都會令得她心中紛亂不安。

紫府真人來吊唁時,自然也沒有見到姬瑤花。

唐夢生私下裏問梁氏兄弟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前次奔走調停龍門三子與姬家姐弟的紛爭有功,梁氏兄弟未免對他另眼相看;唐夢生為人又隨和,大不似太乙觀其他弟子的崖岸高峻、不可親近,更是投梁氏兄弟的機緣。

說起姬瑤花不露麵,梁氏兄弟難免便要抱怨姬瑤光那個不識輕重、無理取鬧的臭小子;從一開始,他們就看那小子不順眼,現在果然壞事就壞在他身上。

唐夢生聽完之後很是驚訝:“不會吧?我雖然沒有見過姬瑤光,但是多少也聽說過這個人,大約不至於這樣混賬吧?也許不僅僅是姬瑤光拉住他姐姐的裙帶不肯放手,那位姬大小姐隻怕也離不了她這個聰明弟弟呢?”

這番話不入梁氏兄弟的耳,臉上的神色,登時大不以為然。唐夢生卻道:“我說的是老實話。姬家姐弟的大名,我聞之已久;他們做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不少。兩位可以想一想,他們兩個人,去掉任何一個,那些駭人聽聞的事情,可還做得成做不成?”

梁氏兄弟立時無話以對。

沒錯,姬瑤光那小子的確可恨;但若是沒有了姬瑤光,姬大小姐的本領,隻怕要大打折扣……

唐夢生同情地看看堂上靈前跪坐的小溫侯,想了一想,轉過頭來說道:“我在幼年之時,看匠人移栽大樹,從來不會貿貿然挖出來。第一年,那匠人隻挖斷大樹的一側樹根,隨即用泥土掩埋起來;第二年,再挖斷另一側樹根;直到第三年,才將這棵大樹整個兒挖出來,連著根部的泥土一起移栽到新的地方;栽下之時,樹根樹枝的朝向,都得與原來一模一樣。”

他忽然說起故事來,梁氏兄弟都覺茫然,過了一會,才若有所悟,梁世佑道:“唐兄的意思是——”

唐夢生道:“姬大小姐和她弟弟,可不是像同根生的兩株大樹?要想這麽一下子分割開來,將其中一株移走,隻怕兩棵樹都會死掉。不過嘛,你今天割斷一根連枝,明天再割斷另一根連枝……”

若非身在靈堂之下,梁氏兄弟隻怕立刻要大笑起來。

入夜之後,已無吊唁的客人,梁氏兄弟這才捉住個空兒與小溫侯耳語一番。

姬瑤花聽見小溫侯比起先前份外輕快的腳步,心中不由得一怔。

小溫侯在她跟前站定。姬瑤花站起身來,望著他臉上的神氣,心中更是怔忡。

小溫侯說道:“七天之後我會護送父母的靈樞回襄陽,你和瑤光要回巫山的話,正好同路。”

他慨然同意讓他們回巫山,姬瑤花心中反而茫茫然不知是何滋味。

小溫侯又道:“巫山離襄陽,不算太遠。你願意每年在襄陽住多長時間?”

姬瑤花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臉上登時通紅。

但是她紛亂的心緒卻忽地安定下來。

無論前方是怎樣不可測的急流,她都不必再擔心被卷入無法掙脫的漩渦。她隻是小心地、一步步地踏入岸邊的水流之中,手中還握著緊緊栓在樹上的繩索,讓她隨時能夠從那令她暈眩的水流之中離開;一切都在她自己的控製之中。

小溫侯長籲了一口氣。

姬瑤花定下神來,才想到小溫侯突然轉彎的可疑之處,抬起眼來疑慮地看著他問道:“這個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這樣深知她心中的困擾……能夠將她看得如此透徹的人,究竟是誰?伏日升這些日子並未出現,絕不會是他;那麽究竟是誰?

小溫侯遲疑了一瞬,覺得姬瑤花遲早會查出來的,反問道:“你答應不去為難這個人?”

姬瑤花挑起了眉:“我為什麽要為難這位高明之士?”

小溫侯微微一笑:“被別人擺布了一道,你心裏肯定不服氣。”

姬瑤花著惱地皺起了眉:“我隻問那個人是誰?”

小溫侯答道:“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夢生。”

他看得出姬瑤花淡若無事的臉孔後暗藏的惱怒,心想她還不知道她去龍門觀盜經的事也是唐夢生捅出去的;若是知道,隻怕更要想方設法去整唐夢生了。

不過唐夢生這個人,真的與太乙觀其他弟子大不相同,這麽愛管閑事,就算沒有這幾件事,隻怕遲早哪一天也會和專愛惹事生非的姬瑤花姐弟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