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入情障便歸於癲狂

天亮之後,他們再次啟程。

啟程之前,姬瑤花令土人將三頭人熊深埋入地下,壓上巨石板,再移來幾棵小樹栽在上麵,覆上草皮,看起來真是天衣無縫。

傳說熊毛焚燒之際能驅虎狼,有土人想割下一點熊毛來,但是姬瑤花看了他們一眼,說道:“能驅虎狼固然不錯,怕隻怕這氣味也會召來其他的人熊。”她之所以要深埋人熊屍體,也為的這個緣故。

這一番話,唬得那些土人不敢再動手。鳳凰則笑道:“姬師妹,原來你對人熊知道得如此之多。”

姬瑤花淡淡答道:“神女峰有兩代弟子都是死在人熊手中,你說我對人熊能不知道得這麽清楚嗎?”

她回頭望望葬著人熊的那處所在:“不過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害怕它們了。”

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相視一笑,隨即靠向小溫侯,梁世佑低聲說道:“我說姬大小姐怎麽會乖乖地讓小溫你抱個正著,原來是被人熊嚇的。小溫,將來可千萬記得到這兒來謝媒啊!”

小溫侯笑一笑,看向姬瑤花。

姬瑤花繃緊了臉,低垂著眼瞼,一言不發地跨上滑竿。從早上起來到現在,她一直在回避小溫侯的目光,自己也知道頗有做賊心虛之嫌,但是此時此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理直氣壯、若無其事地迎麵相見。

午間他們在大寧河畔的北井縣城歇息。北井雖然僻處深山,但是縣北三十裏便是鹽池密布的寶源山,有此財源,北井縣城的繁華,竟與中原之地的中等縣相去不遠。姬瑤花在此地居然也有一座古樹遮天、庭院深深的老宅,讓小溫侯他們不免暗自猜測姬瑤花究竟是何出身了。

午後他們到了寶源山下。寶源山山勢雄峻,姬瑤花凝望著山峰,歎息般說道:“我們來的季節不巧。若是春夏時節,滿山都是牡丹、芍藥、蘭蕙,風物最佳。”

她的神情,似乎是回到了家鄉一般溫柔親切。

鹽池就在山腳。冬陽之下,鹽池畔霧氣騰騰,架著數十口煮鹽大灶,火光熊熊,足有數百名赤膊鹽丁來往忙碌。鹽池外圍,依著山腳建了十數排石屋,想是鹽丁和看守鹽池的武士的住處。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望樓,樓上有衛士把守。望見姬瑤花一行,望樓上衛士吹響號角。

鹽丁與武士出來迎接的鄭重派勢,令小溫侯諸人都大出意外。

姬瑤花明白他們心中的震憾與疑惑,說道:“寶源山鹽池,是姬家祖產。”

梁世佐思索著道:“我聽說巫山一帶,除寶源山鹽池之外,還有清江鹽水和彭水鹽井。不知那兩處——”

姬瑤花微微一笑:“那兩處,也是姬家祖產。”

小溫侯不覺一怔:“鹽泉不但利重,而且關係重大,神宗朝時推行新政,就已經下令將天下鹽茶盡歸官營,姬家如何還能保有三處鹽泉?”

姬瑤花輕輕答道:“這三處鹽泉,地處巫山,瘴氣彌漫,所出之鹽,含有瘴毒,非土生土長的巴人不能煮出可供食用之鹽,而這些土生巴人,又非本族長老不能駕馭,所以曆朝曆代,官府向來隻收鹽稅,不便直接管理。多年以來,巫山一帶的各部巴人,為爭奪鹽泉,彼此爭鬥不休,死傷慘重。我姬家祖先,再加上神女峰曆代弟子,費時近百年,才得以懾服各部巴人,將三處鹽泉歸為一統,共享鹽泉之利,消彌刀兵之禍。”

小溫侯心中生出一種極為異樣的感覺。

姬瑤花為什麽這樣詳細地向他們解說這件事情?她究竟想傳達給他一種什麽樣的隱晦心思?

姬瑤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仿佛在問他:你可明白我的話?

小溫侯並不明白她的話,但是他卻迎著姬瑤花的目光一笑,說道:“這麽說來,你這一枝的姬姓,該是一個根深葉茂的大家族了,何時可以讓我拜見一下姬家的諸位長輩?”

姬瑤花怔了一怔,臉上驀地飛紅,別過頭去不答。

她這自覺曼妙的一招,冷不防劈在空處,那種無從著力之感,真是叫人嘔氣。

梁氏兄弟和鳳凰臉上的那種笑,更是可惡。

小溫侯不想她太難堪,轉過話題說道:“人在哪兒?”

那些來找姬瑤花麻煩的各地豪傑,都被她上了腳鐐手鏈,派人看押著在背運鹽包。這就是她說的“好好兒安頓”?

姬瑤花不以為意地說道:“鳳姐姐,我記得你們錢夫子曾經說過,不知死之可畏,則不知生之可愛。受過這一番挫磨之後,這些人必定會加倍珍惜他們今後的快活日子,不會再像這樣莽莽撞撞地拿自己的性命不當一回事。”

她又轉過頭向小溫侯道:“孟夫子曾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勞其筋骨,苦其心誌。我這可也是為了他們好。”

小溫侯諸人還能說什麽?

梁氏兄弟隻能在背地裏嘀咕:“姬大小姐這種愛把別人揉來搓去的習慣,委實不是件好事情。小溫,你今後可千萬盯著她一點兒,別讓她將手伸到我們兄弟身上來。”

小溫侯也隻能暗自苦笑,隨即向那些對姬瑤花怒目而視的各地豪傑拱手說道:“溫某不才,倒連累得各位朋友受累了。溫某在這裏向各位賠禮,也替姬姑娘向各位道歉。”

他深深一揖,慌得眾人連忙還禮。

他那種理所當然地將姬瑤花做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來的口氣,令得梁氏兄弟和鳳凰又瞧著姬瑤花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姬瑤花狠狠地將他們的笑容瞪了回去。

那些人脫去捆縛之後,其中一人環顧左右,忽而有所遲疑,看看姬瑤花,再看看小溫侯,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姬姑娘,請問還有一位兄弟……”

姬瑤花眉梢輕揚:“那個人與各位並非一路,不須足下關照。”

小溫侯瞧著那人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不免轉頭看向姬瑤花,姬瑤花躊躇了一下,才頗不情願地低聲說道:“是泰安關家的一個子弟,名叫關玉濤。”

眾目睽睽,她不願細說原由,小溫侯一時也猜不出來,但想到必定與關玉峰有關,不由得微一皺眉,低聲說道:“扣住關玉濤,可能會將關玉峰引來吧?”

姬瑤花知道自己這樣做,必定會讓小溫侯產生這樣的聯想。她覺得自己並沒有解釋的必要,但是鳳凰和梁家兄弟雖然並不清楚姬瑤花怎麽會和泰安關家的後起之秀關玉峰扯上關係,卻都用那種捉住她紅杏出牆一般的眼神看著她,還真是讓她覺得氣噎,心念轉了幾轉,最終還是悻悻地道:“好吧,算那廝走運好了。”

冬日短促,時已近暮,一行人需要在北井縣城休息一晚,明日天亮後再動身回巫山。關玉濤在天黑時分被送到北井城的姬氏老宅,看他的模樣,很明顯比其他人要磨折得厲害,不知道姬瑤花究竟將他安排去做什麽苦工了,姬瑤花瞧著鳳凰幾人頗不讚同的目光,淡然說道:“這個人夜闖姬宅,打傷了我五名家仆;被擒後又劫持了一個小丫頭試圖逃走,害得我家那個丫頭斷了三根手指。這等凶頑之徒,隻讓他做三個月苦工,可算是夠寬大為懷了。”

巫山弟子,可都有些睚眥必報的小人習性;鳳凰聽她這麽一說,也很是理解地連連點頭,一邊想著,換了是自己,想必早就一刀下去了,也就姬瑤花,喜歡這麽零零碎碎地折騰人。

關玉濤已經去掉捆縛,在一旁坐下,聽得姬瑤花這麽說,當即站了起來,向小溫侯拱手施禮,彬彬有禮地解釋道,他是為了取回神女峰當初偷走的關家秘籍,不得已才夜闖姬宅的。

對於姬瑤花能夠找回關家丟失多年的心法秘籍一事,小溫侯心中本來也有些疑惑。不過此時讓他更為不悅的是,關玉峰居然會被關家其他人知道秘籍找回與姬瑤花有關,以至於關玉濤找上門來索要其他丟失的秘籍;這樣看來,關玉峰這個人,辦事未免太不可靠,姬瑤花當初怎麽挑的幫手?

姬瑤花懶洋洋地倚在靠椅中,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們關家那幾本失傳的秘籍,當年都被燒掉了,我給關玉峰的那一本總錄,還是神女峰的一位前輩憑記憶筆錄下來的,費了不少心血,疏經通脈,去蕪存精,遠非當年那些所謂‘秘籍’可比。說起來關家得回這一本總錄,應該感謝那位前輩才是。”

關玉濤呆了一呆。他雖然十分痛恨姬瑤花,心中卻也明白,姬瑤花恐怕是不屑於對他費心編造這樣一番謊言的。聯想到家中長輩們隱約的傳言,更是覺得姬瑤花這番話絕非捏造。這樣想著,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鳳凰忍不住道:“究竟怎麽回事?”

姬瑤花凡事總喜歡繞圈子,什麽話都不肯明明白白地擺出來說,這個習慣真讓她受不了。

姬瑤花輕輕歎了一聲:“百年前的前塵往事,誰又知道是怎麽回事?”她的目光轉向關玉濤:“看起來這位關兄倒是知道一二。”她倒想聽聽,關家又是怎樣對後輩說起當年舊事的。

家醜不可外揚,關玉濤本意是不想提這件事的,但是眼前情勢由不得他,由他來說,總比由姬瑤花說,好上那麽一點吧?這樣一想,也就幹脆利落地將自己知道的那些傳聞都說了出來。

據說當年關家的某位青年才俊,與那一代的神女峰弟子曾經有過嫁娶之約,大江南北,攜手同遊,不知羨煞多少旁人,卻不知因何原因,兩人突然決裂,那關家子弟另娶他人,成婚當日,那名神女峰弟子縱火燒了關家的藏書樓,關家的那幾本秘籍,也就是這一次被燒了個幹淨。

今年春天,關玉峰得到姬瑤花送他的那本總錄之後,功力大有長進,別人都當是他在外遊曆這兩年的功勞,隻有關玉濤不這麽想,多方打探,居然讓他發現了其中奧妙,以為當年那神女峰弟子縱火燒毀關家藏書樓,使的是障眼法,樓中秘籍,應該早就到了她手中,於是瞞著其他人找到了巫山。

關玉濤倒也挺識時務,老老實實地將前因後果交待了一番,自然,這其中不少內情,還需要姬瑤花來解釋補充。麵對小溫侯諸人的目光,姬瑤花似笑非笑地道:“關家那些秘籍,都是神女峰那位前輩與那名關家子弟共同批注修訂過的。誓言既已成灰,這些秘籍,自然也要灰飛煙滅才是。”

所以,情人的婚禮上,那名神女峰弟子,惟一做的一件事情,便是縱火燒掉藏書樓。

關玉濤覺得那都是百年前的舊事了,與自己何幹?但是此時此刻,不由得便有幾分心虛,訥訥地道:“原來如此——隻是,那本總錄——”

姬瑤花淡然說道:“我不知道那位前輩為什麽還會留下這樣一本總錄。也許是因為,她還希望有朝一日某個人會幡然悔悟,前來求她原諒,到時她便可以將這本總錄取出來,證明自己始終未變的心意;也或許,她隻不過是技癢而已。”

誰又說得清,當年那個絕然離去的女子,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將記憶裏的秘籍一一整理出來,並提煉成為一本精華總錄?

廳中氣氛,一時之間,不覺沉黯下來。

姬瑤花吩咐家仆將關玉濤領去休息,臨走之際,小溫侯忽地說道:“關兄且慢,還有一件事情,關兄似乎說得不太清楚。姬姑娘究竟留下了什麽破綻,能夠讓關兄發現?”

這也是鳳凰三人十分關心的問題。以姬瑤花的手段,如果當真不想讓人找上門來,應該不至於留下這樣的破綻;除非她本來就想將關家拖進來……一想到此處,鳳凰幾個,不免要擔憂姬瑤花了,她應該不會真地想惹怒小溫吧?還是她設局的時候,根本沒想到小溫會追到巫山來?

廳中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關玉濤心思玲瓏,自是覺察到了,略一猶豫,便決定坦然相告:“我和五哥住一間房,有天晚上他在睡夢中不小心說出了姬姑娘的名字。”

這一點小小失誤,對於關玉濤這樣的有心人來說,已經足夠。

關玉濤的回答,讓鳳凰三個一齊同情地看向姬瑤花,覺得這個時候她最好自求多福。姬瑤花眨眨眼,心中暗自嘀咕著,她可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一直隻當關玉峰是盟友而已,事情一了結,就趕緊撇得幹幹淨淨來著,關玉峰自尋苦惱,可不能怪她。但是小溫侯的灼灼注視,還是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外加不自覺的心虛,總算平日裏做慣了門麵功夫,還能夠強自鎮定下來,擺出若無其事的無辜模樣,請大家都去休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山間的冬夜寒涼,姬瑤花裹了一領狐裘,閑閑坐在廊下,看鳳凰在庭中練刀。

走完一趟刀法一趟拳法,鳳凰這才收了勢,一邊擦拭著額上細細的汗珠,一邊走過來說道:“等你傷好了,咱們好好切磋切磋如何?”

她一直沒找到機會和姬瑤花痛痛快快地鬥一場,是以聽了梁氏兄弟轉述的那一場拚鬥之後,很是手癢。

姬瑤花笑而不語。

隔壁的庭院便是小溫侯和梁氏兄弟的住處,此時安靜下來,可以清楚聽到他們對練之際的呼喝之聲。鳳凰看看姬瑤花,忽而笑道:“你老實說,那天晚上,小溫到底幹了什麽?”

姬瑤花心中“突”地一跳,斜了鳳凰一眼:“不關你事。”

鳳凰瞧著姬瑤花臉上不可自抑地漾開來的一層薄薄紅暈,知道自己命中了她的要害,大感得意,湊得更近了,緊盯著姬瑤花道:“怎麽不關我事?小溫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喂,你就不能說句實話嗎?老是這麽閃閃躲躲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姬瑤花抿一抿嘴。鳳凰倒是想對她玩激將法呢。她本待不予理會、起身回房的,但是鳳凰將刀一橫,便將她逼得靠在了廊柱上動彈不得。鳳凰目光灼灼,神色鄭重:“姬師妹,今天晚上咱們一定要將事情說個清楚明白!”

兄弟是做什麽的?不就是要在關鍵時候兩肋插刀、幫忙到底的嗎?要幫小溫侯捉住姬瑤花這麽個七竅玲瓏心的女子,不靠他們這幫兄弟,尤其是鳳凰,還能靠誰?鳳凰自感責任重大,是以無論如何也非要逼著姬瑤花當麵給個答案——她倒半點也不覺得有趁人之危之嫌,若是姬瑤花未曾受傷,哪裏還捉得住她?

隔壁庭院中忽地安靜下來。

鳳凰猜到小溫侯三人這會兒想必也正在側耳傾聽,更是不肯放過姬瑤花了。

姬瑤花自然也猜得到這一點,臉上的紅暈更深。然而心念流轉之際,卻驀地生出隱隱的蒼涼。鳳凰雖說不是那種細致體貼的女子,但是看著她麵上紅暈漸漸褪去,也本能地察覺到了她心緒的微妙變化,詫異地道:“你怎麽啦?”

鳳凰的探問讓牆那邊的小溫侯的呼吸不覺停頓了一下。

姬瑤花靜靜地轉過目光,望著那冷月,輕聲說道:“鳳姐姐,你可知道,神女峰弟子,情障一生,便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到頭來,十之八九,都歸於癲狂?”

就如同飛鳳峰弟子,十之八九,都生於烈火,死於飛焰一般。

鳳凰一怔,立刻想到關玉濤所說的那個故事,曾經的神仙眷屬,到頭來也仍舊是誓言成灰,即便將整個關家燒成灰燼,又如何能夠挽回?最終也隻能在神女峰上孤獨終老罷了。

她不免要努力為小溫辯解:“你可別將小溫當成那些人來看!”

在鳳凰看來,那些朝三暮四、優柔寡斷、有始無終的家夥,怎麽能夠與小溫相提並論?從小到大,小溫什麽時候讓他們這幫兄弟失望過?

姬瑤花輕輕一笑:“隻可惜,很多時候,這癲狂其實都是因為自己而非他人的緣故。”

所以,無論她們遇上的是什麽樣的人,到頭來都逃不過同樣的命運。

不待震驚的鳳凰回過神來,她又緊接著說道:“若是隻有我一個人,便由它癲狂也罷。可是我還有瑤光。我若真個瘋魔,最痛苦的人,便是瑤光了。”

其實她和姬瑤光,骨子裏都有著蹈火的衝動。所以,姬瑤光明明知道甘淨兒是什麽樣的女子,也忍不住要放縱自己去接近去喜歡。然而他們都不是獨自一人。他們並不害怕讓自己受傷,可是,卻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受傷。

姬瑤花讓甘淨兒劃在自己背上的那一刀,終於成功地阻止了姬瑤光與她的接近,也阻止了那熊熊火焰將會給姬瑤光帶來的傷害。

姬瑤花確信,自己做過的事情,姬瑤光為了同樣的目的,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若獨自癲狂也罷,那飲鴆止渴、飛蛾撲火的痛苦,又有誰知是不是無上的幸福與快樂?

可是,她不能讓瑤光因此而痛苦受傷。

姬瑤花輕輕推開鳳凰的刀,站起身,翩然離去,留在鳳凰大受打擊地呆在那兒,而隔壁的梁氏兄弟則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臉色很不對勁的小溫侯。

姬瑤花的這番話,擺明了也是說給小溫侯聽的。

這個時候,梁世佑不免極其認真地考慮,要不要想個法子,將姬瑤光那個礙眼的臭小子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滅了?

當然,他也隻敢想一想而已。

若在豐水季節,順大寧河而下,到巫山縣城不過大半天的路程。但是隆冬水枯,船行不便,一行人隻能循原路趕回。

清早啟程,午後經過前晚遇上人熊的地方,山林寂寂,鳥獸絕跡。

大寧河對岸,驀地傳來一聲悲鳴。抬滑竿的土人驚惶失措,滑竿幾乎翻倒。緊跟在一旁的小溫侯伸手穩住了滑竿。姬瑤花卻已在這同時翻身落到了地上,歎口氣說道:“那是猿啼啊。”

那些土人麵有愧色,低頭不語。

人熊的傳說委實太過可怕,前晚親眼見到的場景更印證了這種可怕,也不怪他們視之為魔鬼,草木皆兵。

姬瑤花暗自皺眉。她該如何去除他們心中的恐懼呢?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三頭人熊的葬地。

小溫侯心念一動,說道:“你是不是打算掘出來、強迫這些土人習慣麵對?”

姬瑤花轉過頭看著他:“這難道不是一個好辦法?”

小溫侯微笑:“這就像軍中訓練新兵,要將他們拉到戰場上、在生死邊緣走過一遭之後,才能真正成為可用之材。不過,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種膽量的。逼得太過,隻怕他們反而會落荒而逃,信心與勇氣徹底被摧毀。”

姬瑤花默然片刻,莞爾一笑:“這麽說,就暫且饒過他們吧。”

看著他們談笑自如,後麵的梁世佐和鳳凰都大覺開心。隻有梁世佑皺著眉頭嘀咕:“不對頭,很不對頭。”

以姬大小姐的脾氣,越是這麽若無其事的樣子,隻怕越是麻煩大大;而姬瑤花這樣揮灑自如,仿佛昨夜被鳳凰逼問時說出來的話,隻是一縷輕煙,偏偏小溫還恍若未覺一般與她有說有笑,這就更讓他覺得大大不妥了。

小溫侯自是也感覺到了這個中蹊蹺,不過他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姬瑤花既然擺出一副前嫌盡釋、言笑晏晏的模樣,他又何必一定要為了追尋一個答案而將姬瑤花逼到反麵去呢?

回到巫山縣城,已是第二天日斜時分。一行人先將姬瑤花送回姬氏老宅,之後才回到縣衙。忙亂到掌燈時分,才安頓妥當。

在書房中坐下,說起這一路的情形,朱逢春聽得拍案大笑:“好,小溫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實在是高!就是不能陪著姬大小姐掉花槍,一抱定乾坤,多麽痛快!姬家既然是巴中大族,這時候想必長輩都在家中過年,等春節大祭忙完,我立刻親自登門替小溫提親去!”

鳳凰暗自嘀咕,不知道小溫在帳篷中還做了些什麽,想來絕不止抱一下這麽簡單;若是五哥問得出來,料想更要高興得等不及去替小溫提親了吧。隻是她從姬瑤花那兒問不出來,又不敢惹小溫翻臉,心中揣著這個疑問,當真不太好受。

梁世佑則涼涼地道:“先別高興得太早。我總覺得姬大小姐還有厲害招數在後麵等著,還有那個姬瑤光,隻怕也是個刺頭兒。”

他們這幾個人,出身相同,又自小一處長大,看人看事,往往有誌一同。姬瑤花雖然提到神女峰弟子一入情障便歸於癲狂的命運,在他們聽來,卻是很不以為然的,以為姬瑤花的這一顧慮無非是紙上談兵、杞人憂天、因噎廢食;就如他們這些軍中子弟,一代代前輩,多有戰死沙場者,但是幾時又能讓他們這一輩人裹足不前了?事在人為,哪怕天命注定,也絕不能束手待斃!

不過,姬瑤花雖然看起來並不是那種會因為害怕命運而退縮不前的女子,可加上一個姬瑤光就大大不同了。梁世佑不免又一次認真考慮,怎麽樣才能將姬瑤光那小子擺平了?

梁世佐則道:“我聽姬大小姐談論姬家與巴人各部的關係時,倒是想起一種可能:姬家子女,是不是嫁娶都得是巴人各部首領的子女?”

鳳凰反問:“姬瑤花自己要是不想嫁過去,你們說姬家長輩能有什麽法子?”

姬瑤花的確不是會聽從長輩擺布的那種人。她不去擺布他們,已經是很給麵子了。

小溫侯追想姬瑤花談及姬家如何將三大鹽泉收為一統時的情形,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讓他脫口說道:“她難道是想一統巫山門?”

鳳凰突然喝道:“什麽人!”隨即一枝甩手箭打了出去。

窗外那人咯咯一笑。他們推開窗,隻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

是甘淨兒。

甘淨兒的箭傷想必已經痊愈,行動之際,輕若微風,他們竟不知道她是何時來的,聽了多久。若非小溫侯方才那句話將她嚇了一跳,弄出了一點兒聲響,即使是鳳凰也不能發現她吧。

掩上窗,鳳凰疑惑地道:“但是姬瑤花一直說她沒有稱霸於巫山門中的野心。”

小溫侯說道:“她沒有,不等於姬瑤光沒有。”停一停,他又道:“也許她想一統巫山門,隻不過是想消彌巫山弟子代代相承的自相殘殺而已。”

就像姬家祖先與神女峰曆代弟子將巴人各部和三大鹽泉收歸一統、從而消彌為爭奪鹽泉而生的殘殺一樣。

姬瑤花說,姬家祖先和神女峰費時近百年,才得以成功。

她若真的想循著這條路走下去,即使巫山隻有十二弟子,也將要耗費多少心血與年月?

更何況,姬瑤花似乎還想做更多的事情。她搜羅十二峰的武功,屢次提到各峰弟子的命運,又豈是想一統巫山門這麽簡單?

眾人都是默然。

良久,朱逢春拍拍小溫侯的肩頭,無限同情地說道:“小溫,你怎麽會惹上這麽麻煩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