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恨海原是情天

一通急鼓之後,藥王廟的六名琶琶女率先捧著琶琶走到鬆木台側坐下,略停一停,輕攏慢撚,挑出一串山間清泉般的旖旎小調。

巫女祠這邊,六名樂工也已就坐,一笛一笙一簫一響板一胡琴一長箏,倒不似藥王廟這邊清一色全是琵琶手。

一曲前奏奏罷,鼓點又起。

兩名身著錦袍的年輕男女翩翩飛上鬆木台。

西都山上一片歡呼之聲,顯然這一男一女大受鄉民的歡迎甚至崇拜。

藥王廟這邊出來的女子,身材修長,容顏俊俏,一雙眼睛波光瀲灩,仿佛含著無數心意,盈盈欲語。隻這波光流轉之間,藥王廟的信徒便又是一陣歡呼。

那老衙役向朱逢春等人解釋道,這是藥王廟的女巫蘇朝雲。

朱逢春歎了一聲:“這個名字倒是起得蘊藉風流。”東坡先生與他聰明美麗的愛妾朝雲的故事,天下皆知。這個姓蘇的女巫,取名“朝雲”,想來便典出於此吧。

梁世佑哧笑道:“朱五,你還得考慮另一種可能性。巫山十二峰之中,還有一座朝雲峰呢,倘若蘇朝雲這名字的來曆是因為這座朝雲峰,我看你又要頭痛了。”又來了一名注定會惹事生非的巫山弟子。

朱逢春一笑:“我的運氣不會這麽壞吧?”

那男子則是巫女祠的男覡季延年。

季延年同樣具有修長的身材和俊秀的容顏,似笑非笑的神情間,帶著一種斜睨眾生的高傲和冷淡。

蘇朝雲與季延年互相打量了片刻。

他們雖然彼此聞名已久,但說起來這還真是第一次見麵。

在巴蜀湘楚之地眾多的巫覡和眾多的舞者中,他們是各自那片天地中最出色的一個。

初次謀麵,聯想到有關對方的種種傳聞,心中不免都有一種極為異樣的感覺。

鼓點聲中,兩人幾乎在同時振袖起舞。

小溫侯久聞南方各地以歌舞祭神的風俗濃厚,今日一見,才知道濃厚到這等程度,荒郊野外,神壇可以不設,歌舞卻不能不少。

藥王廟的樂聲,急鼓繁弦;蘇朝雲的舞步,同樣急促歡快,長袖飄揚,裙裾飛旋,仿佛在訴說一個少女等待情人來到之際那種興奮激動的急切心情。琵琶女一邊撥弦一邊吟唱著少女的訴說,吟唱著少女內心深處那種對自己的美麗和魅力深具信心的從容,一個字後往往拖了極長的尾音,一搖三顫,極盡柔膩宛轉之能事,與那急鼓繁弦交織在一處,竟有一種說不出的**人心魂的媚惑之力。

巫女祠的樂舞與藥王廟恰成對比,舒緩如柔蔓水草的鼓樂,舒緩如柔蔓水草的舞步——若非親眼見到,簡直讓人不敢相信男子的舞姿可以柔緩到這個樣子——配合著等待情人來到的少年那種表麵從容、內心急切的吟唱,小溫侯諸人還是初次見識這樣的祭神樂舞。

梁世佑低聲說道:“朱五,我是不是聽錯了?藥王廟和巫女祠祭神時居然在唱——情歌?”

朱逢春白他一眼:“藥王廟以絕色女巫的歌舞取悅藥王,原是楚地舊俗。巫女祠信奉的是女神,當然用的是男覡。食色性也,神仙又怎能例外?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梁世佐長長地歎了口氣:“這種祭神的樂舞,若是讓國子監的那些夫子們看到,準會一齊嚇暈過去。”

此時藥王廟的鼓樂開始變得柔緩而巫女祠的鼓樂卻開始變得急促,似乎他們所迎的神祗已經來臨,所以蘇朝雲和季延年的心情與舞步也都有了變化。蘇朝雲開始變得柔媚嬌嗔,水波盈盈的雙眼,仿佛正在嗔怪神靈的姍姍來遲;季延年卻開始從容地向虛空中的神靈展示他的英秀灑脫,麵容依舊是冷淡高傲,眼中卻已閃耀著灼人的熾熱,每一個與他的視線相接的女子,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由衷的欣賞和如欲擁自己入懷的愛戀,離得近的人,已經不自覺地漲紅了臉。

他們要魅惑的,是虛空中的神靈。

對於與他們的視線相接、心動神搖的男女信徒,他們是視而不見的。

但是對同台獻舞的那個人呢?他們也能視而不見嗎?

他們離得太近了。

西都山上隻聽得見鼓樂與歌聲。萬千人群都震懾得屏息而待。

誰的心神先亂?誰的舞步先亂?誰的鼓樂先亂?

季延年正緩緩仰身彎腰,自鬆木台上銜起一片花瓣,之後慢慢地挺直腰身,仰頭向天,仿佛要將這花瓣獻給虛空中的神靈。

朱逢春諸人悚然動容。季延年的這份腰力,隻怕連他們也不能及。

練舞必練氣。季延年的舞技能夠練到這樣驚世駭俗的程度,隻怕他絕非一名單純的舞者。

但是季延年流動的氣韻突然間微微一滯。

額上微微見汗的蘇朝雲,正張開雙臂飄旋飛舞。不知名的異香,此時被汗水蒸發出來,伴著她的體香,隨了山風一陣陣地飄向同台的季延年。

正處在下風處的巫女祠諸樂工,神情間也有了異樣。

鼓樂與舞步,都開始散亂。

藥王廟的信徒立刻大笑大叫起來:“哈哈,亂了亂了——巫女祠還不認輸!”

韓起雲已然發覺其中蹊蹺,驀地站了起來,高聲說道:“閻羅王,你使詐!你在蘇朝雲身上抹的是什麽香料?”

閻羅王一怔:“我什麽也沒給她啊!”

韓起雲怒聲說道:“不是你就是於觀鶴!”

於觀鶴精於調香,所製香料,千金難求,即便是皇宮內苑,要得他一點香料,也得全看機緣是否巧合。

香能怡情,亦能催情。所以無論是佛寺還是青樓,都愛用香料。

經於觀鶴之手製出來的異香,令得季延年不知不覺中便著了道兒。

韓起雲一邊說著,一邊揚起了右手,十數道小小黑影箭一般射向旋舞的蘇朝雲。

蘇朝雲身形飄起的同時,十指飛彈,銀光閃動,一枚枚梅花針已將那十餘條飛天蜈蚣全都釘在台上。

這一份眼力與手準,令得看在眼中的朱逢春倒吸了一口冷氣,向梁世佑苦笑道:“梁二,你這張烏鴉嘴,這女巫看起來當真是以暗器功夫聞名天下的朝雲峰弟子!”

亂生倉促,藥王廟和巫女祠的鼓樂與舞步都停了下來,閻羅王才說得一句:“韓師妹你怎可出手傷人——”韓起雲已經吹響了短笛。

飛蟲自花棚中的小轎內飛出,漫天飛舞。

閻羅王隱隱覺得有些不妥。明知鶴群在此,韓起雲為什麽還要放出飛蟲?她當真是氣糊塗了嗎?

於觀鶴的長嘯亦起。棲在樹梢的鶴群也飛了起來。

滿天蟲影,鶴舞翩躚。

西都山上人群大亂。

朱逢春心中焦急,站了起來。

這樣混亂的局麵,一個不好便是一場大鬥。

眼看那鶴群便要撲入飛蟲之中大快朵頤,混雜在巫女祠諸多女信徒之中的一群漢子,突然間揚手望空撒出數十張漁網。飛得最快的幾隻鶴,率先撞入了網中。於觀鶴與閻羅王都是臉色大變。於觀鶴長嘯著欲召回鶴群,但白鶴究竟隻是飛禽,不能那般靈通,隻見美食在前,不識漁網為何物,一時間竟召不回來。

身後傳來姬瑤花的輕笑之聲。笑聲尤在耳,姬瑤花已經風一般自眾人頭頂飛掠而過,縛仙索自漫天蟲聲鶴影中飛卷向空中的漁網。

站在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姬瑤花的白衣黑發在鶴群中倏隱倏現,恍惚間已分不清鶴翅與人影。

朱逢春長籲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向小溫侯笑道:“小溫,我該好好感謝你才是。”

小溫侯看他一眼:“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何況出手的又不是我。”

朱逢春但笑不語。他本想借勢再說幾句的,但是又擔心小溫侯被擠兌得太窘了,翻過臉來找他麻煩,當下住了口。

數十張漁網,被姬瑤花一掃而空,揮落在藥王廟的鬆棚之前。姬瑤花飄飄然落在一旁,縛仙索悄然收回袖中。

韓起雲吹響短笛喚回飛蟲,空中隻有鶴群在失望地盤旋,終究聽從於觀鶴的召喚,棲回到樹梢之上。

韓起雲必定非常憤怒,但她的臉容仍是冷冰冰絲毫世事不關心的模樣。

她收起短笛,望向姬瑤花:“姬師妹,你當真要和我作對?”

姬瑤花微微一笑:“韓師姐稍安勿燥,且待我片刻如何?”

她轉向閻羅王:“羅師兄,今日一戰,若沒有我,藥王廟不說是一敗塗地,至少也絕無勝算吧?”

閻羅王頗不情願地答道:“的確如此。”

姬瑤花眼波一轉,笑吟吟地道:“羅師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得為我做一件事情,對吧?”

她忽地湊近閻羅王,輕聲說了幾句話,之後背著眾人攤開右手,讓閻羅王看清了她手中的東西,立刻又收了回來,退開數步,臉上笑意不變,望著閻羅王。

閻羅王的臉色極是古怪。

略知內情的幾人,本以為姬瑤花是在向閻羅王要鬆巒峰的武功心法。但是閻羅王躊躇良久,目光卻轉向了韓起雲。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韓師妹,今日一戰,勝負已決,今年春節的大祭,巫女祠隻能在楚陽台接受信徒膜拜,不得入城!”

韓起雲冷冷地道:“你以暗算取勝,又算什麽本事!”

閻羅王道:“韓師妹,於師兄來助我,你早在鬥舞之前便已知道;於師兄的本事,就更不用我多說了,隻怕除了我就隻有你知之最深。至於姬師妹來助我——大約你不使出那些漁網來,姬師妹也沒有出手的機會,隻不知為你想出這個法子的是誰罷了。這也叫暗算?”

眼見得他們兩人一來一往便要當著萬千信徒的麵鬥起口來,朱逢春咳了一聲,才待要拿出縣太爺的威嚴來調停此事,姬瑤花已在閻羅王身後輕笑道:“羅師兄,你這樣盡顧著扯開話題,莫不是想混過我給你劃的那道關?”

閻羅王臉色一變,遲疑片刻,答道:“我羅山豈是說話不算話之人!”

他轉向韓起雲,風霜滿麵的一張蒼老臉孔,刹時間竟漲得暗紅,驀地一咬牙,單膝跪了下去,悶聲說道:“韓師妹,我現在當著藥王廟和巫女祠的信徒的麵,跪請你回來!”

西都山上寂靜無聲。

不論是興高采烈的藥王廟信徒,還是垂頭喪氣的巫女祠信徒,一個個張口結舌地呆在當地。

朱逢春與小溫侯諸人都怔住了。

姬瑤花原本說好是幫閻羅王的吧?現在看起來,好像她最終還是選擇站在韓起雲這邊?

也不對啊,沒有她插手,韓起雲又怎麽會輸?

韓起雲也怔住了。

少年時的不打不相識、背著師門偷偷結成夫妻時的纏綿甜蜜、後來的反目,以及那個不當著雙方信徒的麵跪請便不回頭的重誓,刹那間一一掠過心頭。

她望向站在閻羅王身後的姬瑤花。

姬瑤花的神情,似乎閻羅王方才若是不跪下去,她一定會在背後給他一腳迫他跪下。

韓起雲的眼中,若喜若悲,淚光瑩瑩,令得她冰冷無情的麵孔竟顯出了三分怪異。她慢慢地伸出手來扶住了閻羅王的雙肩。閻羅王就勢站了起來,臉上的暗紅兀自未消。

姬瑤花笑意盈盈地道:“羅師兄,你消消氣,別氣壞了自己。明年今日,羅師兄大可輸一次給韓師姐,再叫韓師姐跪請你回家,扳回一局啊——”

她抬頭望向鬆木台上淡然相對的蘇朝雲與季延年,轉過目光又道:“請神還須送神。祭典尚未完成,還請兩位繼續。”

鼓樂重起,送神之曲奏響。

藥王廟的信徒齊聲高唱的是:

身如藥樹,百病不侵。

巫女祠的信徒齊聲高唱的是:

魂若鮮花,歲歲芳華。

歌聲在江流鬆濤中飄**。棲在樹梢的鶴群,被鼓樂與歌聲驚動,振翅亂舞。

歌聲與鶴唳之中,姬瑤花飄然躍落在鬆木台上,微笑著向蘇朝雲說道:“蘇師姐,你可知道,於師兄送你的那合須用女兒汗水作引子的女兒香,是他和我家瑤光花了三天三夜才調製出來的?你可知道,這條計策還是我獻給於師兄的?今日你能險勝,該不該好好謝謝我?”

蘇朝雲淡然一笑:“是嗎?這麽說我的確該好好謝謝你才是。”

姬瑤花凝視著她,許久才說道:“蘇師姐,你這個人看起來嫵媚可親,內心裏可真是冷得像一塊冰。我見你迎神之際,哪怕舞步最歡喜最溫柔的時候,眼睛裏也是沒有笑意的。神靈若有知,隻怕寧受愚夫村婦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這冷冰冰的一支舞。”

蘇朝雲心中不覺一懍,麵上已生出一點冷厲之意。

姬瑤花當著藥王廟諸多信徒的麵這樣評價她的舞技,很明顯是在有意折辱她的威望。

雖然她的內心深處,明白姬瑤花說的的確是事實。

姬瑤花卻又轉向了麵上隱隱帶著怒意的季延年:“季先生,你今日並不是敗在蘇師姐手中,所以完全不必心中不安。明年今日,先生大可一雪前恥。”

她微微笑著,縛仙索飛起,纏向台下的一株古樹,帶得她整個人翩然而起,沒入叢林之中,臨去之前,回頭又是一笑,意味深長的目光在蘇朝雲與季延年二人臉上輪了一個來回。

兩人心中都是一個寒顫。

姬瑤花的意思,是不是下一回就輪到他們了?

高高看台上的朱逢春諸人,眼見得姬瑤花翩然而來,飄然而去,轉眼之間,森羅殿翻變為溫柔鄉,大局已定。

藥王廟贏了巫女祠,閻羅王卻輸給了韓起雲。

真不知這筆賬該如何算才是。

本是趾高氣揚的藥王廟信徒,與沮喪萬分的巫女祠信徒,被這筆糊塗賬一攪,都是茫茫然不知該喜該怒。

朱逢春臉色有些古怪地望著小溫侯:“小溫,姬大小姐的這等手段,施之他人也還罷了,將來若是——”

梁氏兄弟連連點頭,深有同感。

倘若將來姬瑤花真的變成小溫侯夫人,他們這幫兄弟,還有好日子過麽?

小溫侯看看他們,笑而不語。

梁氏兄弟的臉色不覺沮喪起來。

虧得他們還費盡心機地撮合這兩個人。

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