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難定輸贏的賭局

冬陽煦暖,楚陽台的斷壁殘垣已經清理一空,三層鬆木三層矮樁,搭起了一人來高十丈見方的一個平台,台麵打磨得甚是光滑。平台東側,是藥王廟紮的一座鬆棚;西側是巫女祠紮的一座花棚。而正上方則是巫山縣令朱逢春朱大人的看台。

大祭之期未到,聞得賭鬥之訊、從四方趕來的信徒,不過十之三四,但是西都山自山腳至楚陽台,早已經是人頭攢動,一眼望去,當真不虛“人山人海”這句話了。

站在藥王廟這一邊的信徒,很明顯男子居多,這隆冬季節,不少土人仍是光頭赤腳,腰間所佩的長刀,均無刀鞘,隨著他們的行動,在冬陽中寒光閃閃。

朱逢春向坐在左手邊的小溫侯解釋道:“這些土人,世居山中,山中藤蔓叢生,頭一天開出的路,第二天就可能被藤蔓淹沒,沒有長刀,寸步難行;山中蛇蟲猛獸又多,有刀在手,才能護身,所以土人無論男女,從會走路時就要拿刀,不用刀鞘,也是方便隨時出刀。須知猛獸撲來,可不會給你從容拔刀的時間。”

他喟然歎道:“老杜曾有詩雲:峽中少年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這是說巫山一帶男子的彪悍輕死。又有詩雲:土風坐男使女立,男當門戶女出入。巫山一帶的女子,風氣所習,自幼出入山中,小至樵采負水,大至販賣井鹽,強悍之氣,委實不遜於男子。”

小溫侯望向巫女祠這邊眾多的女信徒,隻見那些蠻女果然也個個身佩無鞘長刀。即使是漢裝女子,一眼望去,也絕不似汴京女子的文弱風範。

遙望著山上山下的攢攢人頭與人群中的閃閃刀光,小溫侯皺起了眉:“這樣混亂的場麵,稍有不慎,一夫倡亂,萬夫作亂,閻羅王和韓起雲是否控製得住?朱五你可要有所準備才是。”

朱逢春微微一笑:“土人雖然蠻勇,對藥王和巫女卻是敬若神明,不敢有半點違逆。所以今天你盡可以放心坐在這兒看兩虎如何相爭。不論誰輸誰贏,我們都是穩賺不賠。”

每年春節大祭之時,藥王廟與巫女祠信徒的械鬥,都死傷慘重。

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

隻要能夠將其中一方的信徒擋在巫山縣城之外,料他們想鬥也無從鬥起。

這一條釜底抽薪之計,可真是費了大家無數苦心啊。

說到此處,朱逢春又鄭重地加了一句:“小溫,看今天的情形,你可千萬不要插手。你的身份不同,若是胡亂幫手,讓巫女祠或是藥王廟認為你和我有所偏袒,麻煩可就大了。千萬記得,咱們是坐山觀虎鬥,萬萬不能親自動手去打老虎!”

坐在小溫侯左手邊的梁世佑“哧”地一笑:“朱五,如意算盤不要打得太響。萬一藥王廟和巫女祠打成平手,兩方信徒都可以入城參加春節大祭,隻怕今年會鬥得更凶!”

朱逢春歎口氣道:“你說姬瑤花會讓他們打成平手嗎?”

他們已經多日不曾見到姬瑤花了,不知道她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麽。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姬瑤花絕不會對今日的賭鬥袖手旁觀。

而若是她插手……

梁世佑向小溫侯低笑道:“小溫,你送給姬大小姐那尊辟毒蟾蜍,可真是如虎添翼噢,原來姬大小姐至少還忌憚著巫女祠的毒蟲,不敢亂跑,現在可好,百無禁忌,飛得人影都不見了,我看你可——”

小溫侯一肘撞在他左肋之下,梁世佑痛呼一聲住了嘴。

朱逢春遙望著西都山下的滔滔江水,喃喃自語般說道:“閻羅王和韓起雲怎麽還不來?”

藥王廟與巫女祠兩批人馬是堵在城門口了。

一列道士一列藥農簇擁著閻羅王乘坐的滑竿自藥王廟中出來,沿路拋散著細細的鬆枝。

一列道姑和一列蠻女簇擁著韓起雲乘坐的小轎,重簾低垂,四角飾以鮮花,自巫女祠出來,沿路拋散著各色花瓣。

兩隊人在城門相遇。

城門逼仄,不能容兩隊人同時出城。

誰都不肯後退一步,於是就僵持到現在。

抬轎與抬滑竿的人已經換了兩次肩。

日頭已高,越過對麵山嶺,也越過高聳的城牆,射入城內來。

閻羅王看看日色,終於忍不住自滑竿中坐起身來,提高了聲音說道:“韓師妹,這樣下去,我們兩人都到不了楚陽台了。”

韓起雲在轎內冷冷答道:“羅師兄若是心急,不妨先讓一步。”

閻羅王長笑道:“韓師妹既然尊我一聲師兄,少不得我這個師兄要拿出師兄的身份與尊嚴來,先行一步了!”

他右手一揮,神農鞭霍地抽向抬轎的兩名蠻女。

但是小轎中突然飛出一隻小小竹籃,套在了鞭梢上,竹籃被鞭頭勁風擊得粉碎的同時,籃中無數小蟲也漫天飛了起來,迎了勁風撲向閻羅王。

閻羅王左手揚起,灑出一片藥粉,回鞭在空中掄起一個大圓,將藥粉揮散出去,漫天飛蟲被逼在了丈餘開外,一邊說道:“韓師妹,你知道我並不想和你動手。”

轎中的韓起雲道:“你不是不想動手,隻是不敢動手罷了。我就不信,你和小溫侯惡鬥一場之後,還有力氣和我鬥!這還隻是一籃飛蠓,我看你應付起來就已經很吃力了。你若再不讓路,別怪我再放出兩籃來!”

閻羅王歎口氣,嘬唇長嘯一聲。

城外也傳來一聲長嘯,似是在與他應答。

韓起雲怒道:“你還想找幫手?”

話音未落,小轎中已飛出更多蟲豕。

一名離閻羅王較遠、藥粉效力不能及的道士慘叫一聲捂著臉滾倒在地。

然而晴空中驀地出現無數隻白鶴,越過城牆翩然落下,長頸伸縮之間,飛蟲紛紛落入鶴嘴。

小轎中立刻傳出尖銳的短笛聲,被白鶴追得驚惶失措的飛蟲,一陣風似地投入轎中。

韓起雲的聲音既驚且怒:“閻羅王,你居然請了聚鶴峰的於觀鶴做你的幫手?”

聚鶴峰之得名,便在於無數白鶴常年聚居在此,每日早晚,鶴群出入之際,江麵上遮天蔽日,蔚為壯觀。聚鶴峰弟子日習日見,代代相傳,與鶴群狎熟,傳到於觀鶴這一代,甚至於能夠引領鶴群來往於巫山之中。

鶴群本是飛蟲的克星,於觀鶴也是巫女祠最忌憚的對手。

隻是於觀鶴其人,清高自傲,向來不與其他弟子來往,韓起雲的確想不到閻羅王會請動他來幫忙;更想不到以閻羅王的傲慢,也會請人來幫忙。

要請動本是與巫女祠河水不犯井水的於觀鶴,閻羅王肯定還是吃了不少苦頭的。他肯低聲下氣地去求於觀鶴,為的隻不過是要打敗巫女祠、打敗她。他肯對別人低頭,為什麽就是不肯對她低頭?

轎內的韓起雲咬緊了嘴唇。

閻羅王看不見她的表情,笑答道:“於師兄,請你召回白鶴吧。”

城牆上一人朗聲長笑,隨即傳來清亮入雲的長嘯聲,鶴群舍不得這些美味,徘徊了好一陣,方才飛上天空。

一身道裝的於觀鶴飄然而下,背負長劍,手持拂塵,三縷清須隨了微風輕輕飄動,儼然一位仙風道骨的世外高士。他身後還跟隨著兩名眉清目秀的年輕道士,也都背負長劍,手持拂塵。

論年紀,於觀鶴是他們這一輩弟子中最年長的一個,不過他善於保養,精於修飾,看上去反倒比閻羅王還要年輕許多,於觀鶴麵向小轎,豎掌打了一個問訊,微笑道:“韓師妹,好久不見了。恕兩位師兄得罪,先行一步了。”

韓起雲冷冷說道:“不知於師兄是為了什麽要站在藥王廟一邊與我巫女祠作對?”

於觀鶴一笑:“韓師妹言重,於某何德何能,怎麽敢與巫女祠作對呢?不過是因為曾經欠了羅師弟一個人情,所以才應邀前來,在羅師弟的身體複原之前,替他看著點兒罷了。待到羅師弟複原之後,於某自然會離去。”

以閻羅王著手回春的醫術,於觀鶴欠他人情自是情理中事。而且這個人情想必大得讓於觀鶴麵對閻羅王的邀請時說不出一個“不”字。

無論如何,與巫女祠作對,總不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吧。

韓起雲目送他們揚長而去,驀地一掀轎簾,向著長街一側的一幢小樓高聲叫道:“伏日升,你出來!”

一襲寶藍長衫的伏日升,自小樓上飛掠而至,停在轎前,含笑道:“韓師姐有何吩咐?”

韓起雲盯著他說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若不想個法子打發掉於觀鶴的那群白鶴,我們就別想贏藥王廟!”

伏日升含笑躬身:“是,謹遵師姐訓示!”

目送韓起雲一行離去,伏日升方才收起笑容,沉吟不語。

楚陽台前,先到一步的閻羅王已站在台上。

於觀鶴輕搖羽扇,坐在藥王廟的鬆棚之中。鬆棚之後的那片樹林,因為棲滿白鶴,已經望不見樹枝。

城門前的爭鬥,早經眾人口耳相傳傳遍了西都山,藥王廟的信徒精神大振,一群采茶娘領頭唱起了采茶調,洋洋自得地誇耀著藥王製茶、驅病延年的種種神效。巫女祠這邊,正在躊躇不決之際,韓起雲的短笛聲遠遠地自山下傳了上來,笛聲尖銳古怪,刺得人耳鼓生痛,采茶調立時亂了節拍。好在隻得一兩聲便已停住。但隻這一兩聲,已足夠激起了巫女祠眾多信徒的勇氣,趁對方陣腳打亂之際,一群洞蠻齊聲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用長刀在山石上敲著節奏。

那群洞蠻,嗓門大得出奇,歌詞雖然聽不懂,隻這歌聲,已經震得人耳中轟轟亂響。

站在朱逢春身後的一名年老衙役,俯身過來,低聲解釋道:“大人,這群洞蠻,都是喊山郎,所以才有這麽大的嗓門。”

巫山之中,水深嶺高,村寨之間,不但來往不便,就是互通信息,也是千難萬難。所以才有了“喊山郎”這麽一種人,一個寨子中隻要有一個喊山郎,不須爬山涉水,便能夠向鄰近幾個山頭的寨子傳送消息。

朱逢春聽那衙役解釋完畢,啞然失笑。這也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小溫侯也失笑道:“邊關之上,宋遼兩國,雖然多年不曾交戰,兩軍士兵隔陣對罵卻是常事。若讓這麽一批人去罵陣,想必可以罵得對方不敢出頭。哦,他們唱的是什麽歌?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那衙役的神情有些尷尬,含含糊糊地答道:“山野小調,不雅得很,不敢有辱小侯爺的這個……咳……貴耳……”

朱逢春和小溫侯互相看看,心中也明白了幾分,當下一笑帶過,不再追問。

此時韓起雲的小轎已經到了巫女祠的花棚之中,韓起雲翩翩飛上了平台。巫女祠的信徒立時歡聲雷動。

韓起雲著一身藍底白花土布苗裝,頭上身上,披掛的銀飾當真是琳琅滿目,左手中挎著一個小小竹籃,籃上也蓋著一方藍底白花土布,不知那方土布之下,究竟藏著多少蟲蛇。

若非她出現在此時此地,看起來隻不過是尋常一個身形窈窕、引人遐思的漂亮苗女。

韓起雲舉起右手輕輕掠一掠鬢發,摘下麵紗,慢慢轉過身來麵對著眾人。

西都山上,刹那間靜寂下來。

梁世佑不覺歎了口氣:“豔若桃李,冷若霜雪,這句評語除了她隻怕再沒人當得起了。卻原來巫山門的女弟子,個個都如此出色。汴京城中的美人,同她們比起來,就算姿色稍勝,也總差了那麽一點兒氣韻。”

朱逢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梁二,別多嘴,韓起雲可不是能夠讓你隨隨便便評頭論足的那些汴京美人!”

閻羅王注視了韓起雲片刻,方才拱一拱手,說道:“韓師妹,日已近午,開始吧?”

韓起雲冷冷地看他一眼:“自然。”

他們兩人同時旋身揚手,鬆枝與花瓣飛揚開來,在平台上劃出了兩個大圈,將那鬆木平台堪堪分成兩半。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飛掠過自己的棚中。

棚中驀地響起鼓聲,林中白鶴被鼓聲驚得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旋不下。

西都山上的萬千人群幾乎在同時放聲高歌:“請神羅喂——神來哎——”

歌聲在峽穀中回**。濤濤江流之聲,也被這歌聲蓋了過去。

在歌聲與鼓點之中,藥王廟與巫女祠的祭神之典,頭一次在同一個地方開始。

小溫侯的眉頭皺得更緊:“原來他們是以祭神之典的成敗來賭鬥——無影無蹤的東西,這個勝負可怎麽評判?”

朱逢春注視著台下興奮得近於瘋狂的人群,苦笑道:“這些鄉民,自有他們一套說法。祭神如神在,隻看哪一方最能夠讓他們感受到神祗的降臨了。”

這樣無憑無據、全依寸心感受的賭鬥,隻怕不好收場吧?

朱逢春開始後悔。

他應該要事先規定好賭鬥的方式的。

可是,他這個巫山縣令,能夠將藥王廟和巫女祠弄進這個賭局,已經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了。他實在沒有辦法再進一步。

但願姬瑤花真的能夠隻手撐天,牢牢掌控住這個關係到萬千人群的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