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凡有所學,皆成命運

從峨眉山下來,鳳凰要回巴東縣去,錢汝珍自是要一路護送。

順流而下,船行極快,眼看瞿塘峽已近,鳳凰很快便可以回到巴東,錢汝珍心中不免悵然若失。

天色將暮,來往船隻都泊在白帝城下。讓錢汝珍意外的是,伏日升不知何時離開了合州,正往下遊而去,他的船就泊在他們旁邊。想到伏日升居然能夠從姬瑤花麵前帶走小魚,錢汝珍立時決定過去拜訪。

伏日升見到錢汝珍與鳳凰兩人,自是滿麵笑容,隻有小魚,本能地躲在了伏日升身後,不敢靠近鳳凰。

鳳凰不無歉疚地道:“齊師妹,你的傷怎麽樣了?”

小魚低聲答道:“還好。”

伏日升回頭看看她,轉而笑道:“集仙峰的秘藥,對穿雲箭的箭傷還是挺管用的,小魚的傷勢已經痊愈,鳳師妹不必擔心。”隻是麵對鳳凰時,小魚已成驚弓之鳥,心中的畏懼與驚恐,還是需要時日來撫平。當然這一點,伏日升很體貼地沒有說出來,以免鳳凰太過內疚。

錢汝珍問起伏日升,此行是否送小魚回集仙峰。伏日升道:“我們是去赴姬瑤花之約的。她拿走了小魚的要緊東西,指定小魚到巴東去取回。”

小魚咬著嘴唇,低頭不語,隻是臉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寫著,一定要拿回那樣東西。

伏日升還在搖頭歎息:“唉,姬師妹這等神仙一般的人物,偏偏喜歡在這些紅塵俗事中糾纏,真個是……”

一語未完,艙外有人笑道:“伏師兄謬讚,瑤花愧不敢當!”

說曹操,曹操便到,錢汝珍和伏日升不免相對苦笑。

姬瑤花飄然而入,笑意盈盈,春風滿麵,讓錢汝珍忍不住歎道:“姬大小姐,近來想必諸事順利吧?”

鳳凰則疑慮地打量著姬瑤花:“你來幹什麽?”

姬瑤花笑而不答,翩然坐下,伸手接過伏日升的侍女送上來的茶盞,目光在鳳凰諸人身上轉了一輪,直看到幾個人都暗自犯了嘀咕,這才輕笑道:“鳳姐姐,齊師妹怕你可真是怕得緊呢。”

不待鳳凰和小魚有所反應,姬瑤花緊接著又道:“鳳姐姐,你可別怪小魚要離你遠遠的。飛鳳峰的箭術,有說是來自於射日後羿,有說是來自於霸王項羽,但是瑤光翻查巫山門中的典籍,廣加考證,發現飛鳳峰的射術其實要追溯到上古時候最擅射箭的巴人。巴人射魚為食,箭無虛發;所居之地,水多蛟龍,山多巨蟒,有‘巴山之蛇,可以吞象’的傳聞,巴人遇此巨蛇惡蛟,若不搶先射殺,自己便會被蛟蛇所害,因此巴人的射術,不但以速度與準確見稱,更以力量見稱。這種射術,後世又加以發揚光大,才有了今天飛鳳峰稱雄天下的射日弓穿雲箭。而集仙峰的水戰之術,恰恰便是學自水中魚龍、山中蛇蟒。”

鳳凰疑惑地看著她。飛鳳峰與集仙峰世世為敵,雖然也曾有過飛鳳峰弟子渡江時被集仙峰算計、不慎葬身水中的先例,但大多時候,還是飛鳳峰克製著集仙峰,這又不是什麽秘聞,姬瑤花非要這麽追根溯源,究竟想幹什麽?

姬瑤花的目光卻轉向了錢汝珍:“可是,為什麽鳳姐姐不奇怪,錢夫子怎麽就不會像小魚一樣躲得遠遠的呢?”

鳳凰一怔。姬瑤花又拿錢汝珍來堵她,偏偏她還是無言以對。畢竟,姬瑤花說的,都是事實。

錢汝珍本想說“男女有別”,但是礙於鳳凰說不定會翻臉,當下決定還是保持沉默的好。伏日升則注視著姬瑤花,若有所思。姬瑤花究竟想說什麽?

姬瑤花輕輕歎了一聲:“鳳姐姐,你可曾想過,集仙峰明明知道飛鳳峰是他們的克星與死敵,為什麽還有至少五代弟子,會因為糾纏上集仙峰,而死於穿雲箭下呢?”

小魚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鳳凰等人也不由得沉默下來。

姬瑤花慢慢兒說道:“我常常在想,那水底的遊魚和蛟龍,為什麽就不能遠離那個最可怕的獵人,而非要冒著性命之險,一次次地接近那個獵人?僅僅是因為不能擺脫以往曆代弟子生死搏殺積累下來的仇怨?還是別有原因?譬如說,獵物對獵人的敬慕,魚兒對天空的向往?”

她盯著錢汝珍,似笑非笑地道:“錢夫子,你可知道,巫山十二弟子之間,習練了相生相克之武功者,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敵?所以有些人見了另一些人,就會像貓兒見了魚一般,由不得他不靠過去。咦,錢夫子,你居然會臉紅?”

錢汝珍啼笑皆非,鳳凰則惱怒地瞪視著姬瑤花。

退縮在伏日升身後的小魚,臉色已慢慢變得蒼白。

她永遠不能忘記,在水底初見朱逢春之時,自己便有如飛蛾撲火一般投入那無望的守候之中了。隻因為,在年少的她看來,朱逢春正像那自由自在翱翔長空的蒼鷹,是那樣英姿勃發、令人向往,不能遠離,不能接近,讓她在這矛盾糾結的心緒之中,艱難掙紮,飲鴆止渴,無限痛苦,又無限甜蜜。

姬瑤花的目光,其實一直不曾離開小魚。此時注意到她神色的變化,心中恍然若有所悟,悠悠然繼續說道:“瑤光曾說,凡有所學,皆成性格。不過,在我看來,其實還可以說,凡有所學,皆成命運。”

集仙峰弟子,似乎命中注定,無法擺脫他們對於天空的迷戀,而這樣的迷戀又與他們對獵人的敬畏相伴始終,讓他們身不由己地想要接近那獵人,又身不由己地不敢靠近。

因著姬瑤花的這一番話,小魚的臉色更是蒼白。原來,這其實是她注定的命運?隻因為她是潛藏於水底的龍女,就會身不由己地迷戀上那天空中的獵鷹?

伏日升三人,隻以為姬瑤花這番話,是針對錢汝珍和鳳凰而言,卻未曾注意到,小魚那異樣的神情。畢竟,若非洞悉了那青玉匣中的秘密,即便是姬瑤花,也很難將小魚和朱逢春這兩個看似毫不相幹的人聯係到一起。

姬瑤花眼見得小魚似是整個人繃緊得隨時都會斷裂一般,心中忽覺不忍,決定暫且不要將小魚逼得太緊,轉而向鳳凰笑道:“鳳姐姐,不如且拿飛鳳峰來說吧,還請勿要見怪。飛鳳峰心法,由巴人獵魚射蛟的箭術生發出來,本就剛猛非凡,因此必須得選擇生具烈火之性的弟子,才能習練這一脈的內外功法;所以,飛鳳峰曆代弟子,十有八九都是叱吒一時的名將,論起性情來,都一脈相承,當得起一個‘性如烈火’的評語;而這樣的性格,又將飛鳳峰的武功進一步發揚,使得飛鳳峰無論是射箭之術還是刀法拳腳,都越來越迅猛剛烈,勢如奔雷,勇不可擋。”她輕輕歎息,“隻可惜,剛不可久,飛鳳峰曆代弟子,往往也無法逃過他們生於烈火、死於飛焰的命運。”

一代代弟子,十之八九,最終都會戰死沙場。

錢汝珍看著鳳凰的側臉,想著她在神女峰上,說起宋遼對峙的大散關時的神情,心中忽地生出無從捉摸的蒼涼。

鳳凰是不是也不能逃過那樣輝煌又短暫的命運?

鳳凰本想說,不勞姬師妹操心,朱家子孫,早有家訓,精忠報國,死而無怨。

但是她的心中,忽生猶豫。

這猶豫之色,看在旁觀者眼中,各自心中,滋味不覺各異。

伏日升凝神注視姬瑤花良久,方才說道:“姬師妹,你究竟意下如何?”

姬瑤花微笑道:“我別無他意,不過是想與鳳姐姐共同參詳一下,看看能否尋出一條路來,修正飛鳳峰的內外功法,從而改變那注定的命運。”

說著這番話時,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在小魚麵上轉了一轉。小魚心中不覺一動。姬瑤花難道是說,她也能夠改變自己那注定的命運?

可是,如果姬瑤花真能做到,自己又是否希望放下這樣的痛苦?

小魚隻覺得心中前所未有的茫然。

姬瑤花的表情如此鄭重,語氣如此真摯,仿佛可以看到她心中深切的同情,就算是錢汝珍,都不能不感受到她的誠意,再聯想到她姐弟二人的能耐,知道她這番話並非空言,不能不為之心動。

難怪得姬瑤光說,他總有一天,要去求他們姐弟的。

錢汝珍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為了改變鳳凰的命運,真地去求姬家姐弟。

伏日升暗自苦笑。姬瑤花跟他們在一起消磨了這麽長時間,狐狸尾巴總算是露出來了。他就猜到,姬瑤花如此殷勤誠懇,必定別有用心,可偏偏鳳凰這些人就吃她這一套。總算姬瑤花對他尚有所顧忌,不敢輕易試探他的態度。

姬瑤花站起身,麵上的微笑格外溫婉動人:“鳳姐姐,你們好好想一想吧,我且告退。”說著目光又轉向小魚,意味深長地說道:“齊師妹,此去巴東,最多不過三日路程,三日後的未時正,我在官船渡等著你,千萬記住,不可早來,也不可晚到。”

她翩然轉身之際,伏日升忽而說道:“姬師妹,你隻渡人,不渡己麽?”

神女峰曆代弟子中,每多癡狂瘋魔之輩,別人或許不知,伏日升卻不會不清楚——隻因神女峰與上升峰的糾纏,遠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峰。

伏日升的這句話,讓姬瑤花的身形微微一滯。

伏日升心知已擊中她要害,進而說道:“不能渡己,焉能渡人?”

姬瑤花停了一停,轉過身來,嫣然一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說完這話,右手一揚,袖中長索飛出,纏向岸上古柳,帶動她身形翩然飛起,笑聲琅琅,音猶在耳,人已不見,遠遠隻能望見,姬瑤花的白衣黑發,在蒼茫山林間時隱時現。

小魚怔怔地望著姬瑤花的身影,心中不知不覺間,已生出隱約的羨慕。相對於她而言,姬瑤花是如此飛揚灑脫,談笑間已輕輕扭轉乾坤。隻是,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姬瑤花伸手將她拉出那無望的泥沼,還是希望姬瑤花放任她沉沒在那泥沼之中。

伏日升打量著小魚,沉吟不語。他怎麽覺得姬瑤花剛才那番話,大有深意,莫非其中還有他不知道的內情,才會讓小魚的反應這麽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