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飛雪記·番外一
夜 深 沉
昭文很小便知道宣王。那是她的堂叔祖,也是她們這些宗室子女從小就崇拜的英雄。
雖然長輩們總是在私下裏譏諷宣王不夠風雅、好與武夫為伍,但在明麵上,誰也不敢大放厥詞,隻因為,南渡以來,宣王府便擔負起了搜羅天下奇才傑出之士、統領江東白道武林、鏟除各地強橫勢力的重任,江東的百年安寧,在外,固然是邊將功勞;在內,委實與宣王府的籌謀也密不可分。
不過,宣王府也為這重任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不提王府屬官裨將,僅僅曆任宣王的子侄輩便死傷十數位,甚至於其中一任宣王也重傷早亡,宣王府因此而子嗣凋零,現任的這位宣王,膝下便空虛已久。
昭文和族中姐妹們悄悄談及此事時,一位年長的族姐小聲說道,聽說宣王府子嗣艱難,是因為殺戮太重的緣故。昭文心頭一跳,尚未理清自己的感受,另一位族姐已經激憤地揮著團扇拍了上去,房間裏立時亂成一團,待到嬤嬤們將兩位素來舉止優雅、現在卻狼狽不堪的族姐分開,昭文和其他姐妹已是瞠目結舌。
那兩位族姐被關了三十天禁閉,抄了三十遍《女誡》。
不過,此後姐妹們的聚會中,隻要有那位彪悍的族姐在場,便沒有人敢再對宣王不敬。
過不多時,昭文便聽說宣王開始在各地宗室之中物色嗣子與養女了。
物色嗣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昭文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還要物色養女。
她偷偷地去問那位極其崇敬宣王的族姐——自從那一次大失風度的扭打之後,有些姐妹疏遠了這位族姐,但也有幾個姐妹,更加親近了這位族姐,昭文便是其中之一。
那位族姐果然能夠給出答案:宣王覺得,宗室子弟太過文弱,隻能承嗣宣王府的血脈而已;所以決定從宗室之中多收幾個養女,細心培養,將來可以滿天下選取年輕俊彥做女婿,如此萬裏挑一選出來的人材,必定可以承擔宣王府的重任。
族姐說到此處,放低了聲音,越發神秘地道:“聽說鬼穀金家最近又為宣王爺批了一次命格,說宣王爺命中無子,將來基業,全賴女兒女婿來傳承。”
幾位姐妹不約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鬼穀金家批的命格,想來不會有錯。這樣說來,對宣王而言,豈不是養女比嗣子重要得多?
族姐的神情很是糾結:“我今年就要出閣,五妹妹和八妹妹明年出閣,十二也已經訂了親,倒是婉婉還有機會。”
昭文小字婉婉,這一年剛剛十歲。年幼臉薄,被族姐這麽一說,不覺暈紅了雙頰,低下頭去呐呐不能言。
如這位族姐所預料的那樣,宣王養女一事,備受關注,因著事關重大,官家特意遣了宗令,與宣王府的使者一道點檢遠支近宗的適齡幼女,再將選出的宗室女送往宣州,由宣王親自考較。
族姐一邊忙著繡自己的嫁衣,一邊向昭文她們抱怨:“這是要將宣王府放到火上烤啊!”
昭文茫然地看著她。
族姐笑嘻嘻地捏捏她的臉:“聽不明白也好。婉婉,聽說你也被選上了,要去宣城了?”
昭文呐呐無言。族姐的語氣,似欣羨似感慨,還帶著些小小的嫉妒與不甘,讓她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三個月後,昭文通過了初選,被送往宣城。
與昭文同一天被送到宣王府的,還有與她同支的另一位堂叔祖家的十七姬與十九姬。陪同她們過來的嬤嬤與管家,垂手立在堂外廊下,悄無聲息。隻有她們三人,忐忑不安地站在正堂中,等候宣王傳見。牆角立著一尊幾乎與她們同等高的銅獸漏鍾,滴水聲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尤為清亮,一滴一滴,如同敲在她們心頭。十九姬向來嬌養,站得久了,忍不住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慢慢地向身側的長案倚靠過去;十七姬倒是一直站得筆直,昂首挺立,神情嚴肅,儼然一株小青鬆一般。昭文站得累了,又不敢鬆懈,強自支撐著,偶爾偷眼看一看十七姬,心中暗自佩服;十九姬則撇了撇嘴,她素來有些看不上十七姬那種剛硬作派,以為太過男兒氣慨,但當此時,也不免不情不願地在心中承認,十七姬或許比她們兩人都更適合留在宣王府中,承擔將來的重任。
足足站了一個時辰,後堂傳話來說,宣王有緊急事務處理,今日無暇召見,命她們先行住下。
嬤嬤領命,進來將她們扶了出去。
終究也沒有見到宣王,昭文心中忐忑不安。宣王是不是對她們並不滿意?若是連十七姬也不能留下,她和十九姬就更無希望了。
然而出乎昭文意料的是,三天之後,留下的是她和十九姬,十七姬卻被送了回去。
昭文到後來才約略明白個中原由。
其時宣王膝下已經有了一位稟性剛強的養女,封號憲文,因此不再需要一個脾性相似的十七姬。十九姬性情嬌柔,不宜擔當重任,可是並不嬌縱,很識進退,再如何嬌養,在等候長輩召見之際,也能夠安安靜靜地站一個時辰,不出怨言亦無怨色;更重要的是,她的容顏現在已經如此嬌美明媚,可以想見,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更是傾城之色,天下男兒,無論賢與不肖,哪有不慕美色的?留下十九姬,也是用心良苦。故而十九姬後來的封號,是為“嘉文”,“嘉”者,美好也。
至於昭文被留下來的原因——負責照顧她的林嬤嬤,笑眯眯地看著她,笑得滿臉褶子:“我們昭文,性子最好,婉如春水,這個小名,真真沒有起錯!”
昭文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向來不是姐妹中拔尖的那一個,比起宣王府中其他那些宗女來,樣樣皆不出色,不過好在人緣不錯,人人都樂意與她交好,便是各位嬤嬤,也往往對她格外照顧一些。
或許宣王看重的,正是這一點。
昭文心中如此猜測,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
那個時候,她總以為,宣王府將來不會需要自己這樣的溫順與和婉。
宣城風光秀麗,人物風流,當年謝朓、太白與杜牧這些名噪一時的大詩人,時常流連於山水之間,名篇佳句甚多。宣王府內書房教昭文諸人詩書的餘夫子,每每會在課業之餘,吟誦一二。其餘姐妹,專注於各自的課業,對此不甚在意,惟有昭文,一語過耳,即刻銘記在心,此後登臨宣州城樓,遠望山光水色之時,總會想到,那山巔餘霞、天際歸舟、如練澄江、滿山杜鵑、寒煙橘柚、秋色老梧、古寺夜雨、溪邊歌哭,皆是太白等人當年吟賞之景物,心中不覺便生出無名的感動。山川如此秀麗,千年前如此,千年後亦將如此。可是若無太白等人,宣城山川之秀麗,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知曉?若無餘夫子這樣的吟誦之人來體會個中深意,宣城山川與前人詩句,都不免於寂寞了。
三年過去,各位姐妹皆有所成,即便是不太能吃苦的嘉文,也能夠像模像樣地打理宣王府中眾人的日常衣食起居,處理一些不太嚴重的突發事件。
昭文在其間,仍是居於中遊,不過不失。很多處理人與事的手法以及個中道理,她都明白,隻是臨事之際,難免心中猶疑,手下遲疑,以至於常被教她們權謀之術的勒夫子斥為貽誤戰機、後患無窮。
林嬤嬤很不以為然,私下裏絮絮叨叨地安慰昭文:“我們阿婉這樣就很好了。斷人生死,那是憲文將來的事體,阿婉能明白事理、拿得定主意,就很夠了。”
昭文微笑著低下頭去。
她自己也是這樣以為,所以,其實她並不為勒夫子的不滿而沮喪失落。
身在宣王府中,昭文不是不知道,遙遠草原上那呼嘯而來的鐵騎,在席卷整個西域之後,已經滅亡了大宋曾經的強敵金與夏,已經將江漢門戶襄陽城圍困多年,臨安城裏,卻還是文恬武嬉,得過且過。
然而昭文總以為,宣州城會永遠安如泰山,宣王的羽翼,足以庇護她們所有人。
昭文十四歲的時候,宣王找回了他惟一的子嗣雲夢,可是那位郡主,甫出生時便被宣王的舊敵擄走,因緣際會,自幼生長於東海之上、群盜之中,不過名刀寶劍,即便落入草莽之中也不會被埋沒,與宣王相認之時,她已是東海之上七十二島的盟主,東海商路於大宋關係重大,故而這位郡主沒有回到宣王府,最終被封為東海公主,世鎮東海。
於是,宣王府將來的重任,仍然落在身為宣王養女的憲文的肩頭。
除了憲文和年紀最小的昭文嘉文,其他幾位姐妹,陸續出閣。宣王為憲文請了郡主的封號,隻是國事多艱,一時之間,還沒能為憲文物色到合適的夫婿,襄陽已然淪陷。宰相賈似道統率十三萬大軍迎戰順流而下的蒙古軍隊,卻在池州丁家洲一戰而潰,蒙古大軍隨即圍困了臨安城,分兵劫掠江東各州,屠常州等數十城。宣州城外,便駐紮著一個蒙古萬人隊,以及一個金國舊地降軍組成的探馬赤軍的萬人隊。據探子的回報,領軍將領,名為烏朗賽音圖,戰功卓著,僅僅近日以來,便已經連破十一城,其中三城,幾乎被屠戳一空。
宣州深處江東腹地,又有宣王府鎮懾四方,故此素無駐軍。襄陽告急時,宣王為未雨綢繆計,冒著被朝廷猜忌的風險,加固宣州城牆,招募四方勇士,訓練宣州鄉勇,囤積糧草兵械,如今這一切籌備,都派上了用途。
圍城整整一個月,烏朗賽音圖連投石機都用上了,始終未能攻破宣州城,於是改變策略,兵分三路,一路仍舊圍城,一路劫掠附近城鎮、搜羅糧草財帛與人口,另一路則時時遊走城外、伺機進襲。
這是草原上的狼群圍獵食物時的戰術。
昭文記得勒夫子曾經這樣描述過蒙古軍隊的戰術。無數城池與軍隊,就消失在這樣的戰術之中,個中情形,雖然隻是口述筆描,每每讓她一想起來也不寒而栗。
如今親眼見到城外的野蠻軍隊,親身經曆慘烈的守城之戰,昭文才知道,原來無論怎樣的生花妙筆、巧舌如簧,也描繪不出真實的戰爭的殘酷血腥。
秀麗山川,已成戰場;繁華風流,破敗不堪。每一次遠望,都是難以言狀的失落與痛苦。
憲文與嘉文每天都會跟在宣王身邊,上城牆督戰,檢視軍械糧草,然後去探望受傷將士,巡視街巷。憲文的鎮定與嘉文的美麗,相得益彰,在這樣艱難困苦之時,無言地安撫著軍心民心。每次見到她們靜靜走過一片狼籍的街巷,仿佛是斷壁殘垣上綻放的鮮花,漫天陰霾中突現的一縷陽光,即便是昭文,也會在心底生出無名的感動。
昭文一直留在宣王府中,王府收容了許多宣城本地與別處逃難來的婦孺,由昭文負責,分派這些婦孺為守城將士做飯縫衣、照料受傷將士,林嬤嬤因想著圍城時日不知將有多久,又勸昭文差人除掉了後園鮮花,開辟成菜園,派了農婦前去耕種。
盡日忙碌,昭文幾乎沒有餘暇去想宣州城能否守得住、若是城破又該如何是好。
秋風初起時,東海公主與駙馬攜十數衛士歸來,趁了夜色越過蒙古軍營,悄然入城,與宣王密商一日一夜,昭文等人均不得近,隱約隻聽得房中爭執之聲。嘉文忐忑不安,低聲說道:“公主是想要請王爺往東海去嗎?”
宣王太過名高望重,一旦城破,隻怕萬無生路,或者還會遭受難以估量的折辱。於私於公,東海公主不忍為國家操勞一生的父親年邁時受此磨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隻是,若沒有了宣王坐鎮,宣州城恐怕須臾之間便會淪陷。
昭文明白嘉文心中的矛盾。隻因她自己也是如此矛盾。雖然從蒙古軍圍城之日始,她便隱約預感到,宣王必會以身殉城,但是這樣一種預感,讓她如此心酸,從來不敢深思,總是匆匆回避,心底深處,更是隱隱期望著某種轉機。
可是,她也明白,東海公主的來意,絕不會是請宣王在這樣的危難之時遠走高飛。
直到次日天明,宣王與東海公主計議已定,宣王方才出來,吩咐王府屬官與宣州當地官員,將宣州城中七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的盡數召來,逐一點檢,去除身有殘疾以及太過魯鈍、膽怯懦弱者,選出二百六十七人,與其明言,今日乃是東海公主點選將來的敢死之士,被選上者,縱使能夠逃出宣州、逃過一路的險惡,日後也是九死一生;是去是留,皆由你等自選。
那些幼童之中,有六十九名孤兒,無依無靠也無牽無掛,自是願意拚死一搏;其餘幼童,其父母親長,或是信賴宣王,或是畏懼憎恨蒙古軍屠城,也盡數願意將子女送往東海。
昭文站在廊下,望著校場中那一張張激憤昂揚的稚嫩麵孔,眼中不覺湧上淚來。
宣城背山臨水,城外多水田池塘,小徑縱橫交錯,盤旋周折,不利馬行,白日裏蒙古軍隊尚可用弓箭封鎖,夜無星月時,卻是瞧不見田野間潛行的人影了;宣城之東,又有水陽江蜿蜒入長江,蒙古軍隊不擅水戰,也鎖不住這水陽江。這些幼童,皆口銜木枚以免不慎出聲,跟隨東海公主一行人以及宣王點選的二十名王府屬官,分成二十隊,在深夜縋下城牆,抄小路潛往水陽江方向。
按照原定的籌劃,有著土生土長的宣城幼童領路,又都是二三十人的小隊,行動輕捷,應該不會驚動蒙古軍隊,待潛行至水陽江畔,尋到隱藏在蘆葦叢中的漁船,便可順流而下,一入長江,登上隱藏在入江口的快船,便如遊龍入海,再無人可以攔阻得住了。
昭文知道自己對此事無能為力,她不能運籌帷幄,也不能斬關奪將,隻有守在房中,默默向各路神佛祝禱,祈願他們一路平安。
又一遍經文念完,昭文起身,倚窗而望。
窗外秋月皓白,夜風中猶帶血火之氣。
遠遠地忽然傳來尖利的哨聲,昭文的心也忽地縮緊。
那是蒙古探子的鷹哨,這些日子裏,昭文大概已經可以聽明白其中幾種哨聲。現在這種尖利悠長的哨聲,是告知大營發現敵情;哨響一次,則是說敵人不到百人。這樣看來,被發現的人數並不算多。
即便如此,昭文也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直至遙遠的廝殺之聲終於傳來,仿佛懸在頭頂的巨劍終於落下,昭文方才重重地籲出一口長氣,對著秋月跪下,合掌閉目,喃喃祝禱。
廝殺聲飄忽不定,倏爾高起,昭文驚得幾乎無法呼吸,好一會才緩緩撫平心緒,繼續默念禱詞。
其實不過短短一刻,昭文卻覺得如此漫長。
廝殺聲終於低落下去,遠遠地傳來一聲螺號。那是船隻盡數起航的信號。
直至此時,昭文提了一夜的心,才能夠輕輕落下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宣州城中,被帶出重圍的幼童,又何止三戶?
所以,她們這些留下來的人,可以坦然麵對城外的大軍。
過了很久,昭文才知道,東海公主所做的,遠遠不止是帶走這些宣城幼童,她在臨安城破之前,從臨安城中,帶走了數十名宗室子弟,以及兩千餘名文武大臣、能工巧匠、名人雅士、富商巨賈、市井小民等各色人家的子弟;而臨安城破之後,不甘為奴之人紛紛駕船出海逃亡,或往東瀛,或往南荒,也多得東海公主之助。
海上仙山,是他們所有人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希望。
這個冬天,是昭文記憶裏最寒冷最漫長的一個冬天。
整個江東,除了臨安,隻有宣州一城尚未淪陷。若非蒙古軍製,各有地盤,其他各支軍隊不便踏入烏朗賽音圖占據的浙西十三州,宣城又多山,城外擺不開太多軍隊,以宣州一座孤城,即便宣王府經營多年,也是難以支撐如此之久的。
然而長達數月的圍城戰,宣州城中,藥物軍械,消耗殆盡。城外莊稼不能收獲,城中積蓄的糧食畢竟有限,須得先保證護城將士的飯食,到得後來,即使是昭文三人,每日也隻有一粥一飯一碟齏菜果腹。寒冬又至,雨雪霖霪,城中房舍殘破,城中將士與百姓,疲累傷病,抵不過這寒冬,每日都有十數人死去。
稟賦柔脆的嘉文,也倒了下去,高燒三日,終究在第三日夜裏閉上了眼睛。
臨去之時,她握著昭文的手,嘴角含著釋然的微笑,憔悴多時的麵容,有著反常的嬌豔。
昭文明白她的釋然。
圍城之後,嘉文曾經不止一次和她提起過靖康之變後被擄北上的後妃帝姬的悲涼境遇,嘉文說,如果有朝一日,她會落到那種境地,寧可一死。
心弦一直緊繃的嘉文,到底繃斷了這根弦。
嘉文去後不過十餘天,臨安城破的消息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幼帝和太後遞了降表、被擄北上的消息。
本來已是風燭殘年、強弩之末的宣王,因為這個消息,激憤之下,吐血而亡,臨終之前,隻來得及留下遺言:若是烏朗賽音圖當眾立誓效襄陽城與臨安城之例,保全宣城軍民,宣城便開門投降,否則寧可死戰到底。
侯大總管與烏朗賽音圖磋商多時,最終雙方在宣州城下折箭為誓,烏朗賽音圖入駐宣州,接了戶籍圖冊寶印,派部下收繳全城兵器,同時禮葬宣王於敬亭山麓。
隻是,烏朗賽音圖還有一個附加條件:宣王府要送出人質。
不過他也知道,宣王惟一的子嗣東海公主,那是海上蛟龍,不是他能夠困得住的,所以,他要的人質,是宣王的養女——蒙古習俗,本來也極是看重女兒,成吉思汗率大軍出征時,便任命自己的三女兒阿剌海別吉為監國公主,留守的大將木華黎所做一切決策、軍國大事,都必須與阿剌海別吉商議之後,得其許可,方可施行。
執掌宣王府事務數年、圍城期間始終陪在宣王身邊的憲文,隱隱然便是宣王府的監國公主,自然要被納入新任宣州將軍烏朗賽音圖府中,以表示宣王府的臣服之意。
至於默默無聞的昭文,烏朗賽音圖打算將她進奉給真金太子,真金太子身邊多儒士、好漢法,大約會比較中意這位聽說很是溫雅嫻淑、知書達禮的縣主。
讓烏朗賽音圖覺得遺憾的是,嘉文已經不在了。
他原本想要將嘉文進奉給大汗——每攻下一城,最美麗的女子,總是這樣的遭遇。
天崩地陷的這一日終於來臨,昭文知曉了自己的命運,卻一直有著一種如在夢中的恍惚與平靜。
宣王下葬之日,烏朗賽音圖允許每戶出一人送葬,其餘人等,隻能在家門外以一碗清水、一枝線香送行。
落棺之後,送葬人叩完了頭,陸續退出墓道,侯大總管與憲文、昭文落在最後麵。昭文遲遲沒有等到跪在她前麵的憲文站起身,她疑惑地抬頭看去,卻見憲文正緩緩倒伏下去。
昭文急急撲過去,扶住憲文。
憲文的嘴角已溢出黑血,她勉強笑了一笑,輕聲說道:“阿婉,真是對不住,我不肯低眉折腰,搶先一步做了公孫杵臼,卻要留下你去做程嬰。”
昭文一怔。
趙氏孤兒的故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殺身成仁的公孫杵臼,固然為世人所敬重;但是用自己的兒子救下趙氏孤兒,曲身事敵、用自己的半生聲名去撫養趙氏孤兒,助他複仇之後又自刎於公孫杵臼墓前的程嬰,卻更受她們推重。
古來都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更何況是背負著賣友求榮的罪名,在世人的鄙視與仇視之中,用十六年的時間來從容就義。
於憲文而言,她在宣王墓前以身相殉,究竟有多少是為了自己不受折辱?又有多少,是為了宣王府不因她的委身事敵而受折辱?
昭文還來不及理清自己的心緒,憲文已經閉上了眼。
侯大總管將昭文扶了起來,淡然說道:“憲文郡主求仁得仁,我等不須徒然歎惜。”
憲文的死,隻是一個開頭,當塵埃落定之時,昭文赫然發現,王府屬官衛士,從死者甚多,其中甚至包括侯大總管——她原以為,宣王逝去後,侯大總管會去侍奉東海公主,畢竟,無論烏朗賽音圖的大軍還是這宣州城牆,應該都攔不住孤身遠行的侯大總管。
憲文的死讓烏朗賽音圖大發雷霆,以為這是宣王府變相的違約,直至侯大總管也赴死之後,烏朗賽音圖的態度才緩和下來。
沒有了這兩個人,宣王府留在江東的勢力已經不足為憂。至於東海公主,那是新建水師的大敵,倒也與他無妨了。
至此,烏朗賽音圖才騰出手來安排昭文。
昭文沒有被送往大都,而是成為了烏朗賽音圖的三夫人。
烏朗賽音圖很快便覺得,性情溫順的昭文,比起剛毅果敢的憲文,其實更適合呆在他的後院之中,更適合作他掌控宣州的標誌。
烏朗賽音圖永遠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明白,昭文的溫婉微笑背後,隱藏著什麽。
崖山一戰,宋室終於覆滅,誌得意滿的新朝,對江東舊地遺民,越發驕矜,視同仆隸,肆意奴役,以至於不少原本灰心認命之人,忍無可忍,揭竿而起,嘯聚山林。江東各地,仍是烽煙不斷,殺戮不絕。
宣州的情形,較之他處雖然略好一些,但也絕不是桃源樂土。
昭文能做的,隻有假借佛祖之名,盡力收容賑濟那些流離失所的傷病之人;同時以財賦之利,勸說烏朗賽音圖約束蒙古軍隊不要在宣州境內隨意殺戮,以安人心,以利百業。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婉轉進言、以柔化剛的資質。
受她活命之恩的人為數眾多,有人感恩戴德,也有人視同恥辱。
這是昭文早已預料到的情形,但真正遇上這樣的情形,仍然讓她難以承受。
前路茫茫,或許她永遠也不能像程嬰一般,來得及在死前洗清身上的罪責。
漫漫長夜裏,昭文無數次依靠經文,安撫自己心中的焦灼與苦痛,也有很多次,因為安撫不下,而隻能一遍一遍地在觀音大士像前叩頭,直至額頭青紫紅腫,甚至於破裂流血,仿佛身體的勞累與疼痛,可以緩解心中的痛苦。
林嬤嬤心痛之餘,到底還是勸服了昭文,停了避懷之藥。
就算生下的孩子,是那塞外蠻族的血脈,終究也是昭文的親生骨肉,是她在漫漫長夜裏最好的寄托與安慰。
阿沉的出生,讓烏朗賽音圖很是高興。他需要這個由昭文生下的兒子,向宣城乃至於整個江東宣示他對宣州的無庸置疑的占領。
低頭看著懷裏的小小麵孔,昭文的心中,也有了一絲淡淡的喜悅。
這幼嫩的嬰兒,需要她全心照顧,才能夠平安成長;也需要她悉心教養,才不會變成那些蠻族的模樣。
這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支撐,支撐她度過無數個漫漫長夜,也支撐她繼續以微笑麵對這個天崩地裂之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