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蓮會

日色恰恰西斜時,已經望見了無盡觀所在的那片山嶺,方梅山始信宋域沉所說的一日三個來回並非虛言——以這四名衛士的腳程,一日四個來回都綽綽有餘。

但是宋域沉忽然停住了,低低地呼哨一聲,撒出去巡路的兩名衛士,轉瞬間收了回來,另兩名衛士放下藤椅,四人犄角而立,依著山道地勢,結成四象陣,將方梅山護在當中。影奴先一步出去探查,鷹奴悠悠然站在宋域沉身邊。

過了片刻,影奴回來複命:前方三裏外,那條狹窄的山道兩旁,埋了六架伏地弩,每弩兩人,總計十二人潛藏在暗處,那些人雖然蒙著麵,影奴仍然認出了其中為首一個號為“通臂猿”的獨行大盜——這人的雙臂,比平常人要長那麽兩分,因此不論殺人還是取物,都有些獨到之處。

鷹奴道:“這通臂猿,姓袁行四,師出都昌西山寺,如今是白蓮會社聖人杜可用座下護法。贛南與皖西各州義兵、各路山寨以及那幾個小門派之中,多有白蓮會信徒,故而這些人都遵從杜可用號令。看來這次伏擊,應該與白蓮會有關。隻不知這次伏擊是衝著小觀主來的,還是意在梅山先生。”

無論目標是誰,能夠在宋域沉的歸途之中設下陷阱,足見這社聖人杜可用的神通了。

宋域沉道:“影奴留在此地警戒,鷹奴替我掠陣。”

他其實大可不必親自上陣,然而每逢迎敵之時,總覺心動手癢,躍躍欲試,鷹奴覺得讓小觀主多練練手也好,是以從不阻攔,隻悄無聲息地跟在宋域沉身後,向那伏擊之地潛行而去。

方梅山靠在藤椅上,啞然失笑,心中難免有些同情那倒黴的袁四。

宋域沉兩人不過盞茶工夫便回來了,鷹奴手中提著那個袁四,宋域沉的左袖下角沾著一點血跡,除此之外,一派悠閑自在,看不出殺戮之後的印跡。

宋域沉並不想耽誤時間在這兒審訊袁四,無盡觀已經在望,一行人重新啟程。

方梅山打量著走在一旁的宋域沉:“影奴和鷹奴都未曾發覺異樣,四野裏也無鳥獸驚起,你如何知曉前方有伏?”

宋域沉:“他們將鳥獸清理得太幹淨了。”

袁四等人,料想聽說過有窮善馭鳥獸的傳聞,惟恐此地的鳥獸會給有窮報警,因此費了大力氣清理得幹幹淨淨,不想反而因此露了馬腳。

袁四聽到此處,臉色灰敗,悔不當初。隻是被鷹奴拎在手中,動彈不得,隻能恨恨地瞪著宋域沉。

穿過那段散落著十來具屍體的山道時,方梅山不覺仔細打量了一下那些屍體身上的致命之傷。每具屍體上,傷口隻得一二處,創口細小,血跡極少,很是幹淨利落,肖似喬空山的手筆。

果然有其師必有其徒。方梅山不免感慨。

一念未完,方梅山忽覺一縷寒意刺心而來,一怔之下,正想細細尋思這寒意來由,藤椅左後方的那具屍體已然動了起來,抓起草叢中一根削尖的竹竿,飛速刺向抬著藤椅的一名衛士的腳踝。那名衛士腳上吃痛,本能地一縮腳,雖然避開了腳踝被刺穿的後果,整個人卻踉蹌了一下,藤椅傾斜,坐在椅上的方梅山隨之歪倒,方梅山趕緊抓牢了扶手,以免跌下藤椅來。那假扮屍體的刺客,手中竹竿倏地收回,隨即遞出,自下而上斜斜刺向方梅山。

他變招出招極快,兩名衛士又行動不便,本以為手到擒來,不想走在另一側的宋域沉,將身子一伏,從藤椅下躥了過來,揚手一刀削向那根竹竿。

刀鋒一觸及竹竿,宋域沉便發覺,這竹竿之中,還套著一根堅硬無比的細長鐵釺!

若是換了尋常短刀,估算失誤之下用力不夠,又遇上這等堅硬鐵釺全力刺來,隻怕當場便會斷裂。

總算是百折刀不負百折之名,一擊之下,火星鏗然四射,那名偽裝成屍體的刺客未曾料到這柄短刀如此鋒利堅韌,一擊不中,立刻抽回鐵釺,手腕一抖,毒蛇吐信一般,刺向宋域沉下盤。

宋域沉一連擋了七刀,突然覺得,這刺客的手法,怎的令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他必得將此人留下來細細審問一番。

此念方生,手中刀勢,不免又淩厲了幾分。

那名刺客久經戰陣,對於殺機戰意,份外敏感,一察覺到宋域沉刀上的殺機有變,立刻借著刀勢疾退十數步,搶在鷹奴趕過來之前,沒入了密林之中。

宋域沉驀然驚悟,這刺客正是他幼時在城門洞裏伏擊過他的那個假瘸子!

當年扮瘸子扮得惟妙惟肖,現在扮屍體也能以假亂真,審時度勢、逃之夭夭的本事,看上去還更上了一層樓。

不過宋域沉在想著留下這刺客的時候,左手已經悄然彈出一顆千裏香,落在那刺客的褲腿之上時,正好被留在丸藥上的暗勁震為粉末,藥粉染衣,又循著體膚內的熱氣,透衣入膚,十日之內,不會消散,哪怕逃到千裏之外,也躲不過宋域沉的追蹤。

而且影奴早已追了上去。

鷹奴若有所思:“這刺客的目標是梅山先生?”

宋域沉:“正是。所以一看不能得手便逃得飛快。”

方梅山詫異地道:“為何有人要行刺於我?”

他行醫數十年,救人無數,所至之處,習武之人,不說頂禮膜拜,但也沒有不識相的,真個敢於開罪一位不知哪天便能救自己一命的國手。

宋域沉一笑:“先生避居山野半年之久,自然不知個中緣由。待到了觀中,我再與先生解釋。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想方設法請先生到無盡觀中暫住。”

這刺客來的可真不錯,他原本還在想,如何才能讓方梅山心甘情願地呆在無盡觀中。

日落之前,他們總算回到了無盡觀中。

宋域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審訊那袁四。

方梅山雖然年老,精力體力都還很不錯,又急於知道自己被刺殺的緣由,因而沒有去休息,而是坐在內室中旁聽——宋域沉婉言謝絕了他想要旁觀審訊的要求,很多事情,並不適宜讓方梅山親眼看到,所謂“眼不見為淨”,便是此理。

袁四在刀尖上打滾多年,吃過無數苦頭,諸多酷刑都曾經見識過,尋常審訊手法,用在他身上,毫無益處;而且白蓮會中的幹將,往往篤信白蓮花開、彌勒降世之說,自認為皆是彌勒座前使者,守信不移,不畏生死,難以降服。鷹奴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他建議宋域沉直接搜魂。

宋域沉盯著那袁四看了一回,便認可了鷹奴的這個提議。

既然是一顆死不開口的堅硬核桃,那就幹脆劈開、直接掏出裏麵的桃仁好了。

方梅山坐在內室之中,不曾聽見喝斥鞭打之聲,未免詫異好奇。

袁四心脈諸穴被製,神智模糊,思路不清,雖然有問必答,還是需要宋域沉仔細斟酌自己的問題,以便於從袁四口中套出真實又完整的答案。

其中不少地方,還需鷹奴予以補充與解釋。

再回顧廣宏子當初對天下僧道各派的解說,宋域沉心中,已有大略。

白蓮會的淵源,要遠溯至東晉高僧慧遠。慧遠於廬山創建白蓮社,精修念佛三昧,祈願往生西方淨土,六朝以來,信徒眾多。靖康之難後,茅子元承繼白蓮社遺風,立白蓮宗,信徒念佛茹素,故被稱為“白蓮菜”,世人雖然以為並非佛家正統,倒也相安無事。但傳至茅子元門人小茅闍梨時,歪曲教理,行事多邪佞,漸漸流入異途,雖然盛行於鄉間小民之中,終究被視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邪宗異門;茅子元的另一弟子,由此與小茅闍梨決裂,於廬山東林寺,另立白蓮宗,仍舊遵奉茅子元為宗主,傳承慧遠一脈的白蓮教義。為了區別起見,佛道兩門,都將小茅闍梨一脈稱為小白蓮宗。

本朝至元年間,江南都邑縣民、小白蓮宗教徒杜可用立白蓮會,以巫覡之術迷惑鄉民、廣收徒眾,以《五公符》、《推背圖》、《血盆經》諸經傳白蓮教義,宣講現世黑暗,鼓動信徒追隨白蓮使者斬妖除魔,許諾信從白蓮教義者死後必生於西方淨土,永離現世苦難。

白蓮會信徒日眾,廬山東林寺白蓮宗宗主優曇普度,對此大為不滿,撰《廬山蓮宗寶鑒》十卷,闡明茅子元所倡之白蓮宗真義,以破斥白蓮會之邪說邪行;暗地裏優曇普度又差護法僧以降妖為名試圖除去杜可用,雖然沒有成功,也讓杜可用受了重傷。所以從那以後杜可用又網羅諸多武林人士,授以使者、護法、供奉之名,聽從差遣,白蓮會信徒由此不敢稍有異心,視白蓮會為邪宗的各路人馬,也因此不敢再輕舉妄動。

杜可用有了這等實力,自然不甘寂寞。白蓮會信徒眾多,耳目靈通,真金太子病重的消息,也傳到了杜可用的耳中。杜可用打算著要趁著真金太子病故之後江南必然會出現的亂局,自立為王,建元開國,所以,很可能會被蒙古人帶到大都去救真金太子一命的方梅山,便成了最礙眼的人。白蓮會找不到方梅山,杜可用卻知道有窮也在找方梅山,他約略知道有窮的神通,覺得有窮最有可能找到方梅山,於是派了得力幹將袁四帶人在無盡觀外日夜窺伺。

還真讓他等到了方梅山!

至於那名假扮屍體的刺客,袁四隻知此人自稱柳三變,現在是白蓮會的供奉,平日裏從不以真容見人,但是深得杜可用信任。

柳三變乃是前朝詞人柳永之號,那名刺客以此為名,顯見得是假名,不過倒也貼切——他的易容變身之術,何止“三變”?

鷹奴思索著道:“此人的行徑,聽起來有些耳熟。”

宋域沉:“我幼時此人曾經刺殺過我。所以,今天的目標,究竟是梅山先生還是我,尚不能確定。”

鷹奴恍然:“此人應是白蓮宗小茅闍梨一脈的護法,號為‘相柳’。前朝之時,白蓮宗小茅闍梨一脈時常卷入民變,官家深以為患,可是其中頭麵人物,向來蹤跡詭密,廂軍與捕快都無能為力,所以由宣王府率領江東各大門派前去剿殺,小茅闍梨便喪生在宣王手中。小白蓮宗由此視宣王府為生死大敵,不止一次派人刺殺宣王,相柳便是其中之一。”

相柳之名,來自蛇身九頭、食人無數的上古凶神。

以此為名,足見這位護法的凶狠可怕,也符合他麵目多變的特性。

白蓮宗小茅闍梨一脈的護法,難怪得能夠讓杜可用如此信重。

也難怪得當年會出手刺殺昭文縣主的兒子——那個幼兒,算起來可是宣王的侄外孫。

而小白蓮宗對承繼宣王府的東海一脈,也極為敵視。

鷹奴的神情嚴肅了許多:“如果是相柳的話,影奴那邊會很麻煩。”

宋域沉笑了笑:“或者你去幫他一把?我可不想看見那相柳如同九頭蛇一樣命大,隨時都可能再冒出來咬人。”

鷹奴原本下定決心,不讓宋域沉離開自己的視線,但如今是在無盡觀中,想一想無盡觀明裏暗裏的無限殺機,料來短時間內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膽敢前來偷襲,宣州將軍府近在咫尺,白蓮會也難以調集大隊人馬來圍攻;再想一想相柳的威脅,俗話說隻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黑暗中留著這麽一個對手,委實太不安全。

宋域沉又道:“而且,我不能讓相柳有時間放出消息去,讓世人知道梅山先生就在無盡觀中。”

鷹奴心中一懍,決定先去解決相柳。

送走鷹奴,宋域沉暗暗吐了一口氣。

他覺得自從那次失陷於鬼穀手中之後,鷹奴便將他看得太緊了,現在能夠有機會鬆一下鏈子,他自然不願意放過。

隻是遣走鷹奴之後,宋域沉立刻用獵鷹向遠在杭州的趙安送了一封信過去,隨即將昭文接到了無盡觀中。

相柳很可能在逃亡的途中將方梅山的消息送往白蓮會,所以,他必須未雨綢繆。

等到昭文平安生產,度過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調理期後,宋域沉便可以放開手來收拾那些不識時務的對手了。

鷹奴與影奴聯手,再加上天空中盤旋追蹤的獵鷹,兩天之後,相柳便被逮了回來。

但是在被捉住之前,相柳已經將方梅山的消息傳回了白蓮會。

相柳被擒之後,本來十分沮喪,但是見到宋域沉聽說消息已經放出去後的那副神情,又哈哈大笑起來。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更何況是九頭蛇?

這一瞬間,宋域沉決定了,絕不能放過相柳此人,哪怕因此與白蓮會不死不休。

被悉心整治過的相柳,和已經心智受損的袁四都被關押在地牢之中,雖然宋域沉不打算放過相柳,但收拾他之前,用來試試藥還挺不錯。

烏朗賽音圖是在昭文被接入無盡觀三天之後,才意識到無盡觀那邊的異樣。宋域沉囤積了大量米糧菜蔬與藥材,外加不少果品乃至糕點,就算是置辦年貨,也未免囤得太多了一點,更何況他還弄了不少箭枝進去;連護送昭文的同古拉噶,沒能像從前那樣得到避毒丹、踏入無盡觀中;無盡觀中的八名藥仆,提著催生藥汁細細澆灌觀外密林中的各色毒草毒木毒花,順帶喂養林中的毒蟲毒蟻以及後山鋪天蓋地的鴉群。

與此同時,無盡觀又發出文告說林中毒蟻正在分群,易於受驚發怒,來往行人,務必遠離,若是擅自闖入,有所死傷,無盡觀一概不認。

這道文告一出,無盡觀毒林之外方圓二三裏都寂無人蹤,連帶駐守的兩個蒙古十人隊都退到了三裏之外。

烏朗賽音圖的第一反應便是:宋域沉在準備守城!

烏朗賽音圖詫異之後,立刻令那格爾派人查探究竟。

那格爾現在已經開始接手秘營,撒出去尋找方梅山的探子,沒有找到方梅山,卻給他帶來了新的消息:白蓮會煽動懷玉山、昱嶺、齊雲山一帶的山賊路匪水寇,又在道上掛了讓人眼紅的懸賞,要從無盡觀中搶出傳說中的宣王府藏寶,順便再給無盡觀觀主吃吃苦頭。

烏朗賽音圖也收到了這個消息,但以他對宋域沉的了解,這些烏合之眾,還不足以讓宋域沉擺出這樣如臨大敵的守城陣勢來。

不過他很快便明白了個中緣由。

贛州將軍安插在白蓮會中的密探,傳出消息來說,白蓮會圍攻無盡觀,真正的目標是躲在無盡觀中的方梅山;白蓮會最善戰的七名護法被派出五名,三位供奉派出了兩位,混在那些山賊之中,打算趁亂擄走方梅山;杜可用的命令是,如果不能擄走方梅山,幹脆就殺了他。

贛州將軍派了急腳遞過來,要求烏朗賽音圖查實此事,同時貌似很關心地建議,如果烏朗賽音圖出於某種原因不便於搜查無盡觀,他很願意代勞。

烏朗賽音圖立刻回信道不勞費心,宣州境內之事,自有他來操辦。

烏朗賽音圖覺得,贛州將軍的消息多半是真的。自己那個兒子,的確有這個本事找到方梅山;將昭文接到無盡觀去,還不是為了便於讓方梅山診治調理?

麻煩的是,方梅山進了無盡觀,要將他從無盡觀裏弄出來,就大不容易了。

宋域沉可不是個省心的。

這個兒子,幼時就野性難馴,長大之後,羽翼豐滿了,更是難以管教。

念及此處,烏朗賽音圖大感頭疼,想了一想,以狩獵為名,親自帶領兩個百人隊出城來,每人都隨身帶了雄黃粉之類驅趕蛇蟲的藥物,馳往敬亭山麓,在無盡觀毒林半裏之外停住,派傳令兵上前吹響號角。

號角一響,無盡觀後山的鴉群便驚飛起來,啞啞嘶叫著,遮天蔽日,兩隊士兵都有些變色驚心,幸好宋域沉似是從號角聲中聽出是烏朗賽音圖親至此地,一聲悠長的呼哨之後,鴉群慢慢安靜,重新棲落入山林之中。

過了不多時,宋域沉親自出來迎接,執禮甚恭,隻是說的話太過客氣,或者說太不客氣:無盡觀外,毒蟻分群,不宜驚動,為將軍安全著想,不可入觀。

烏朗賽音圖沉了臉:“也就是說,除了你,觀中其他人也不宜出入?”

宋域沉:“的確如此。”

烏朗賽音圖:“方梅山是大汗親自下令征召的人,已經有人知曉他就在此地,贛州將軍府派了信使來確認此事,我必須對此有所交待。”

其餘士兵,都退得遠遠的,故而烏朗賽音圖說得毫不隱晦。

宋域沉:“人有相似。今日有人見到與梅山先生相似之人入我無盡觀中,明日或許便有人在別處見到另一相似之人。”

烏朗賽音圖皺起了眉。他怎麽有點聽不懂宋域沉在說什麽?

宋域沉又道:“三日之後,毒蟻分群完畢,將軍可以親自入觀查檢。不過也許不須三日,世人便皆知梅山先生所在何處了。”

烏朗賽音圖若有所悟。

他知道宋域沉這幾個月來一直在找方梅山,為的不過是求醫問藥,有這麽幾天時間,料想方梅山可以開完藥方,然後讓宋域沉悄悄送往別處安置,之後再由其他人發現方梅山的蹤跡、洗清無盡觀的嫌疑。

至於真金太子的病情,會不會因為這三天的時間便有生死之別,烏朗賽音圖還真沒有想過——他遠在江東,手握重兵,世鎮宣州,無論哪位皇子皇孫登上大汗之位,都不會輕易撼動各地的鎮守大將。

烏朗賽音圖忽而想到,宋域沉既然說三日後便可以入觀查檢,想必昭文在這三日內便會生產,或者已經生產,所以方梅山三天之內必定可以開完藥方、離開無盡觀。

他躊躇一會才道:“摩合羅,你——有了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聽到“摩合羅”這個名字,宋域沉不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是後一句話又令他的神情柔和下來:“是個男孩,母親說很像我幼時模樣,隻是有些瘦弱,所以起了一個小名叫‘阿鈞’,好讓他將來長得結實強壯一些。”

烏朗賽音圖已經想不起來宋域沉嬰兒時的模樣,但他還記得,宋域沉初生時瘦弱如貓崽,因此,昭文起了個小名“阿沉”,想讓這個輕得似乎難以養活的嬰兒平安長大。

當年的小貓崽,現在果然平安長大、而且長成了一頭猛虎。

看來昭文起的名字,很是不錯。

烏朗賽音圖感歎了一會,說道:“那麽我就叫他那森布赫吧。”

那森布赫,意為強健長壽。

日漸一日地感受到生命的逝去,烏朗賽音圖覺得,那森布赫,才是最好的名字,最好的祝福。

宋域沉默然不語。

他現在麵對烏朗賽音圖時,已經很平靜淡然了。

或許是因為,烏朗賽音圖再不能主宰他和昭文母子的生死。他有足夠的力量,讓烏朗賽音圖乃至於整個宣州將軍府都不能不鄭重對待。

臨走之前,烏朗賽音圖又道:“為免引人注意,我不會給你派兵駐守。白蓮會煽動的賊寇為數不少,你務必要保證不會有人在無盡觀中看見方梅山。”

宋域沉笑一笑:“自當如此。”

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摸到無盡觀的高牆,更不用提看見方梅山。

烏朗賽音圖看看他臉上的笑容,再看看那片殺機暗藏的毒林,不知是喜是憂。

宋域沉若是變得太過強大,那格爾是否會被他壓製得虛有宣州將軍之名?

但在方梅山一事之上,烏朗賽音圖還是希望宋域沉足夠強,強到能夠將白蓮會狠狠打回贛州去。

烏朗賽音圖和他的兩個百人隊,呼嘯而去。

宋域沉盯著煙塵看了一回,才施施然退回到毒林之中,踏著林間小徑,回到無盡觀。

看望昭文母子時,他向昭文說起了烏朗賽音圖為幼弟所起的名字。一邊忍不住低頭去看繈褓中熟睡的幼弟,紅皺皺的嬰兒,還看不出會長成什麽模樣。

昭文靠在枕上,輕輕答道:“這個名字,我希望永遠也不需要用上。”

她在宣州將軍府中呆了二十年,時時都有燕巢於幕、朝不保夕之感,即便宋域沉離開之後的那些年,她每年可以到歸元寺中常住數月,也始終都在利劍之下,無法安眠。

隻有這短短數日,她才真正感到安全——宋域沉已經有能力將她從宣州將軍府中帶出來,有能力將烏朗賽音圖擋在無盡觀外。

宋域沉怔了一怔。

他忽然意識到,原來昭文內心深處,一直渴望著能夠離開宣州將軍府,甚至永遠不要再有瓜葛。

隻有他在將軍府外作為倚靠,對昭文來說,還遠遠不夠。

好在他已經建好了無盡觀。

此時侍女引了方梅山進來為昭文診脈,宋域沉起身相迎時,視線落在方梅山臉上,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多謝梅山先生費心了。”

方梅山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在榻前坐下,微閉了眼,慢慢診脈,再問了昭文近日的食宿情形,略略頜首,略說了幾句,覺得不必換藥方,便又慢慢踱了出去。

宋域沉陪著方梅山一路出了春萱堂,走了一段路之後,低聲說道:“梅山先生雖已年老,行動其實並不遲緩。韋師兄的架子,端得略有些過了。”

那位假扮方梅山的韋師兄,並不因被宋域沉識破而驚惶,仍是以方梅山的聲音緩緩答道:“喬師弟此言有誤。世人能夠識得梅山先生真麵目者,寥寥無己,我隻需讓他們看到世人心目中的梅山先生即可,不必處處模仿。而且,”他轉過目光看向宋域沉,“或許世俗中人皆會以為,我比梅山先生,更像一位國手聖醫。”

他站在一叢綠竹之下,負手而立,脊背挺直,麵帶微笑,長須飄拂,氣象端嚴又飄逸,神情慈和又自信,仿佛藥王降世,讓人一見之下,便生出無限感激與信賴之心,果然比真正的方梅山,更容易讓世俗中人頂禮膜拜。

宋域沉啞然失笑:“不錯。韋師兄來此,不過一天時間,無論如何也難以將梅山先生模仿得絲毫不差,不如幹脆將自己當成梅山先生。唔,隻恐世人見慣了魚目假扮的珍珠,將來哪一日會指珍珠為魚目了。”

韋師兄答道:“如此有眼不識泰山,也隻能怪他們與梅山先生無緣了。”

宋域沉又道:“世人不會輕易相信你就是梅山先生。無論白蓮會還是各地衙門,都會小心確認你的身份。”

韋師兄嗬嗬而笑:“我所習內功,乃是三清正傳,袪病延年,不亞於藥石,偶一用之,於我自身並無妨礙,足以應付。”

他的確不曾精通醫術,但並不是說不能治病救人。

這樣萬能……宋域沉不免輕輕歎了一聲。

當日他一想到方梅山的行蹤可能被泄漏,便給趙安送了一封信,指名要那個曾經假扮楊璉真珈弟子的人去假扮方梅山,以假亂真。

他斷定那易容高手與東海關係密切,趙安必知其下落。隻懊惱不曾早些時日想到這法子,難免要耽擱時間。

不想趙安早在知曉蒙古王廷征召方梅山時,便已尋到那兄妹二人,預備下之李代桃僵之計,隻苦於一時間找不到方梅山的蹤跡,無法將真正的方梅山藏起來、以免亂了她的計劃。

所以,宋域沉的信一到,趙安大是歡喜,立刻便將那兄妹二人送來無盡觀。

那位兄長,姓韋名明佗,妹妹名圓苑,都是東海弟子,因為修習易容術須得熟知人身奧秘,故而由喬空山教過三年,與宋域沉有半師之緣,這師兄師弟之稱,也算是名符其實。

韋明佗假扮的是方梅山,韋圓苑則假扮方梅山的藥僮——方梅山其實凡事都不喜假手他人,但世人眼中,方梅山這樣的國手,身邊怎可沒有服侍的藥僮?

正因為有了韋明佗,宋域沉才會向烏朗賽音圖許諾,三日之內,必定會有另一個方梅山出現在別處。

他雖然不怕烏朗賽音圖,但也不想真的撕破了臉。畢竟,昭文母子,還要在無盡觀中長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