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無盡觀

新道觀上梁前兩日,費昆侖與四位鹽幫長老抵達宣州,拜訪宋域沉。

宋域沉仍是在正廳門前相迎,鹽幫幾位長老頗為不滿,以費昆侖的身份,有窮即使是一派之尊,也應該打開中門親自出迎,居然如此托大。

宋域沉掃視眾人一遍,目光便落在費昆侖身上,微笑道:“幫主遠道而來,有窮未能遠迎,還請見諒。”

費昆侖抱拳謙謝:“觀主客氣了。有勞觀主數次搭救內子,費某這裏先行謝過了。”

在見到宋域沉之前,他和其他鹽幫中人一樣,都以為有窮對葉明珠如此厚待是別有用意,及至今日相見,方才覺得,有窮此人,恐怕不會有如此世俗之念,打量他時,更多是審度而非敵視。

誰家男兒,娶妻時不曾被嶽家刁難幾回?

所以費昆侖坦然麵對著宋域沉的反複打量,幾位長老雖然心中不滿,在察覺到這一點之後,也忍下了不曾抱怨。

侍僮奉茶之後退了下去,寒暄幾句,年紀最長、資曆最深的瞿長老將話題轉向了費昆侖與葉明珠的婚事,宋域沉擺擺手道:“我乃方外之人,這些凡俗之事,有貴幫操辦即可。”

他選擇放手,並不意味著就會毫無芥蒂、歡歡喜喜地操辦這樁婚事。

瞿長老臉上僵了一僵。

不提婚事,那就隻能談淬鹽丹了。

提及此事,宋域沉慢慢解釋道:“當年先師與傅老幫主的師傅是平輩論交,曾經就淬鹽之法指點過傅老幫主一二,不過先師乃方外之人,向來不看重這些俗務,因此一直不曾對我提起,這一回若不是要與貴幫打交道,須得查閱本門典藏,還真不知道這一點淵源。”

這點淵源,的確是書奴翻查典藏之中有關鹽幫的事務時翻找出來、不久前才送到宋域沉手中的。

淮揚鹽幫製鹽之術,一為曬鹽,一為煮鹽。曬鹽須待晴好之日,若遇陰雨便會延誤成鹽時間;煮鹽須費無數木材,鹽場附近的木材砍伐殆盡,木材必得從遠路運來,耗資不少。

無盡道人當年在海濱起爐煉丹之時,偶然煉出了一種丹藥,點入海水之中,無論曬鹽還是煮鹽,都能夠將成鹽時間縮短一半以上,因此無盡道人將這丹藥命名為“淬鹽丹”。當時正在海濱曆練的傅老幫主師徒,深知這淬鹽丹之利害,於是與無盡道人訂立契約,三十年之內,任由鹽幫用這淬鹽丹謀利,鹽幫每年須得向葛嶺抱樸觀供奉黃金百兩——無盡道人將這百兩黃金存在廣宏子之處,以備他下榻杭州時的花銷;三十年後,另訂契約,約若不成,無盡道人不會收回丹方,但是可以將丹方出售給其他人。

若論淬鹽丹之利,每年黃金百兩委實太過少了。隻是這丹方,用料繁瑣,工續複雜,不是無盡道人這等煉丹製藥的行家,煉製極其不易,故而無盡道人不為己甚,隻收了百兩黃金便將丹方給了鹽幫。鹽幫拿在手中,自己一時無法煉製,又不敢將丹方交給丹鼎派的道士,惟恐萬一泄露、被他人得去這淬鹽之利,於是先密密收藏著,打算等到鹽幫自己的煉丹師學成之後再行煉製。

此後世事變易,乾坤倒轉,鹽幫基業費盡辛苦才得以保全,一時之間,顧不上這淬鹽丹,直至局勢初平,才將這淬鹽丹的煉製,重新揀起來,隻是鹽幫自己的煉丹師終究人數太少,修為不夠,這淬鹽丹,數量始終有限,應用不多,因而外人不知罷了。

無盡道人有個好習慣,他知道自己不耐煩操心這些俗務,忘性很大,所以凡事都喜歡用紙筆記下來,留個白紙黑字的憑據,然後交由書奴打理。仙壽觀的藏書閣中,保存著不少無盡道人弄回來的文書單據,大半已經無用武之地,但偶爾翻出一樣得用的來,比如說與鹽幫的這個契約,便足以讓對方憋屈了。

宋域沉不待幾位臉色頗差的長老有所反應,緊接著說道:“先師當年,留下了為期三十年的契約,似乎三年前便已到期。”

說完之後,欲笑不笑地看著瞿長老等人。

瞿長老一顆老心幾乎提了起來:“觀主的意思是——”

宋域沉笑一笑:“費堂主想必已經與各位長老商量過了,瞿長老又何必明知故問?有各位長老出麵,想來無論鹽幫舊部,還是淮揚軍舊部,都會遵從費幫主之令,世世通婚,永結同好。為表慶賀,我願以淬鹽丹的改良丹方為葉姑娘陪嫁,使其傳之子孫,壯大鹽幫基業。”

瞿長老錯愕之下本能地重複了一句:“改良丹方——”他曾經負責此事,自然知道無盡道人原本的丹方有多令人煩惱痛苦。

宋域沉:“三十七道工序,可以簡化為二十三道。”

淬鹽丹當年是無盡道人偶然煉出,隨手便給了鹽幫,不曾經過錘煉精簡,是以煩瑣不堪。他一拿到這道丹方便著手煉製,反複試驗,最終簡化為十六道工序,不過考慮到鹽幫煉丹師的手法很難與他相比,推演之後,將工序定為了二十三道。

二十三這個數字,讓瞿長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心中迅速推算著,如果淬鹽丹能夠大量煉製,製鹽速度加快一半以上,隨之將帶來多少收入,越算越是心情激**,滿臉紅光。

宋域沉微笑著向後一靠:“當然,我們需要重新立契。”

白紙黑字,才能傳之久遠。

這份新的契約,由費正義親筆書寫,在場六人簽名,金城之被拉來做了中人,文契之中約定:丹方是葉明珠的陪嫁,隻可傳與葉明珠的子嗣,這一點將由宋域沉監管,如若違約,宋域沉或是他的弟子有權收回丹方授與他人;而鹽幫以丹方淬鹽牟利,隻要交給葉明珠什一之利,宋域沉也不會加以幹涉。

契約之中,根本沒有提到強令聯姻之事,然而葉明珠手握丹方與什一之利,隻要她在一日,便能夠強力推動鹽幫舊部與淮揚軍舊部的聯姻。

而且,除此之外,還有一份費正義已經提前簽字的密約,由金城之和宋域沉做中人,費昆侖作保人,費正義代表淮揚軍舊部,四位長老代表鹽幫舊部,在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後,約定此後三十年內,淮揚軍舊部嫁女娶媳必得鹽幫舊部之家,鹽幫舊部也不得無故拒絕聯姻,違者將被逐出鹽幫;聯姻子女,將會優先獲得淬鹽之權與淬鹽之利。

齊之以刑,導之以德,懾之以勢,誘之以利。

如此數管齊下,想來鹽幫不能不遵諾守約。

費昆侖等人,在宣州城中另有下榻之處,此事既畢,便告辭離去。

臨別之際,宋域沉送了費昆侖和四位長老每人一樣稱手的兵器。費昆侖一接過送給他的事那柄短劍,臉色便變了一變。

宋域沉若不經意地說道:“這是前朝理宗皇帝賜與淮揚製置使李庭芝的一柄佩劍,名為‘德彰’,李帥得劍之日,曾經說過,欲以此劍,傳之子孫,惟願李氏一族,永彰令德。今日贈與費幫主,也算是物得其主。”

費昆侖握劍的手不覺顫抖了一下,隨之將短劍收入懷中,鄭重地抱拳致謝:“多謝觀主贈劍,費某定不負此劍之名!”

待到費昆侖一行人離去,鷹奴才問道:“小觀主,你已經確定了?”

所以才將那柄費了不少工夫搜羅來的德彰劍送與費昆侖。

宋域沉微微歎了一聲:“我隻能確定,費昆侖的確是將門之後,也的確與費正義並無血緣之親。不過能夠確定這兩條,其實已經可以推斷出,費昆侖是誰人之子,才會讓費正義如此不遺餘力地一路扶持。”

是的,宋域沉確信,費昆侖是李庭芝之子。

費正義如此煞費苦心,將李庭芝的兒子改名換姓扶上鹽幫幫主之位,還想方設法要傳之久遠,其用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唐末之際,統率數十萬大軍轉戰萬裏的衝天大將軍黃巢,可不就是鹽梟出身?

而費昆侖收劍之際的致謝之語,其實已經默認了宋域沉的暗示,並且隱晦地宣示了自己的誌向。

這樣沉得住氣,倒讓宋域沉和鷹奴都另眼相看了。

兩日之後,新道觀上梁,諸位賓客來賀,其中自然有費昆侖諸人。

新道觀名為“無盡觀”。

瞿長老頗有些不太讚同,當著諸多賓客的麵,拈著長須對宋域沉說道:“有窮賢侄,這‘無盡觀’之名,似是犯了令師的道號。”

宋域沉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他與葉明珠平輩論交,並不等於要供奉著鹽幫這些長老。仙壽觀觀主,也是一派之尊,當年無盡道人所過之處,沒有幾個人當真敢與他稱兄道弟。瞿長老這聲“賢侄”,倒真是托大了。

宋域沉過了一會才慢慢答道:“歲月無盡,人生有窮,惟有仙壽恒昌。有了仙壽觀,自然有無盡觀,將來或許還會有一座有窮觀。”他略略轉過視線看向那位瞿長老,“道俗有別,遊魚不明飛鳥之意,瞿長老有此疑問,並不為過。”

他沒有明擺擺地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已經是很給瞿長老麵子了。

旁邊有人失笑,瞿長老臉上漲紅,費昆侖等人,也覺得有些尷尬。

宋域沉欲笑不笑地看著瞿長老。

居然想要站到他頭上來發號施令、指手劃腳?

就算是烏朗賽音圖,凡事也得和他商量著辦,你們這些人又算什麽?

瞿長老果然不敢再在眾多賓客麵前大模大樣的自充長輩了。

不過宋域沉這位借了宣州將軍烏朗賽音圖的勢、從天而降的宣州道教統領,不止讓一個人看不順眼。趨附者固然有之,明嘲暗諷的卻也不在少數。

宋域沉輕描淡寫地將這些人全都擋了回去。

忙了一整天,直到晚間,無盡觀中總算清淨下來。

金城之躊躇滿誌地請宋域沉一起登上觀星台。

這觀星台,背山臨江,上天下地,一覽無餘,登台一望,隻覺月白風清,浩瀚夜空高遠深邃,江麵漁火與星光相映生輝,胸中鬱悶之氣,一掃而空。

金城之興奮地說道:“我今日才知‘大功告成’一詞的真義!”

宋域沉微笑道:“且試過護觀陣法的效力再說這話也不遲。”

白天裏他有意狠狠刺了那幾撥賓客,料來一定會有人咽不下這口氣來找麻煩,正好可以給金城之找點兒事情做。

金城之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嘿,我還真怕沒人來給我試陣!”

宋域沉笑而不語。

金城之這種人,放手讓他去做,反倒可以辟出一方天地來,拘在鬼穀那一隅之地,的確是浪費了,難怪得鬼穀選了他送出來。

留下金城之獨自在這觀星台上得意,宋域沉先行回去休息。

鷹奴仍然走在他身邊,默然行了一陣,鷹奴忽而說道:“小觀主,其實你不喜歡這種日子。”

鷹奴說得很肯定。

宋域沉笑了起來:“鷹奴,你也不喜歡總呆在這方寸之地。”

但是宋域沉仍然甘願在這兒盤桓下去,鷹奴也甘願默然守在一邊。

為人在世,想要得到一些東西的同時,總得要舍棄一些東西。宋域沉現在已經慢慢明白這個中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