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淮揚鹽幫

宋域沉不會讓鹽幫如此輕易便將葉明珠接回揚州去,通過那位吃了苦頭長了記性的史師兄傳過話去,必得費正義或是費昆侖親自帶了至少四位鹽幫長老前來宣州迎接,這邊才肯放人送親。

揚州那邊,費氏父子意見不合,費昆侖既要應付費正義及其部屬,又要安撫傅老幫主的舊部,一時之間,無法脫身。而且他以為,待到鹽幫內部都整合完了,再讓葉明珠回揚州比較安全,因此他很有耐心地與宋域沉互派信使,同時也沒忘了讓史師兄對葉明珠解釋他的這番用意。

趙安的消息,與宋域沉手下打聽來的消息,隔一段時間便會送到宋域沉手中,讓他得知,費昆侖的確正在成功地收攏鹽幫人心。

雖然未曾謀麵,宋域沉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新任幫主,的確有些手段有些門道。

費正義則一直不曾答複宋域沉的要求。

宋域沉也不心急,且坐釣魚台。

他近日在忙另一件大事。

決定在宣州建一座道觀來奉養昭文以來,宋域沉便派人在江東各地搜羅十歲左右的孩童,打算親自教導成材,以便於護衛無盡觀。因著江東時局動**,紛爭不斷,流離無依、全家被掠賣為奴的平民為數不少,按照宋域沉的吩咐,派出去的人,隻買與家人一起發賣的孩童,孩童送往宋域沉幼年時養虎馴蜂的那個莊園裏,那個莊園,已經撥至新道觀的名下,宋域沉從宣州城中移居於此,以便於教導這些孩童;他們的家人,則送往烏朗賽音圖撥給道觀的那五個村落居住,或是務農,或是往修建新道觀的工地做活。而被宋域沉點檢之後,認為不宜習武的孩童,也被送往工地,每日跟隨修建道觀的工匠做活學藝——再怎麽資質低下,做個小工也還是綽綽有餘,何況有些孩童天生便適宜學習這修建之術,金城之因此又有了新的任務,煩擾不堪,但是宋域沉以“教學相長”為名,強行壓著他每日裏抽出時間親自去教其中十幾個資質最佳的孩童。

買回來的孩童,宋域沉留下了四十七人,又從那五個村莊之中選出了三十四名孩童一起教導。

八十一名孩童,依其資質不同,被分為九隊,七隊男童,兩隊女童,每隊人數不等,各配一到兩名年長的侍衛看顧監管,分別習練弓馬騎射、長短兵器、拳腳與暗器等,每日又有一個時辰專習書算醫膳之類日用之術。宋域沉在每一隊中挑出一個未必最為聰穎、但一定會將他的要求盡力做到的孩童,賜姓命名,親自教授,每個動作務求準確無誤,再由這九個孩童,各去教授每隊餘下的那些孩童。宋域沉隻在每日清晨檢查一遍,賞優罰劣。

鷹奴去看過幾回。讓他困惑又驚詫的是,宋域沉教給那些孩童的,都是一些極其簡單的動作,然而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那些孩童,便似乎有了脫胎換骨的跡象,學暗器的那一隊女童,已經可以將柳葉鏢、梅花釘、流星梭都使得初初有個樣子了。

鷹奴轉過頭來問道:“這樣訓練下來,不出三年,便能以一當十了。如此妙法——”

宋域沉輕歎一聲,接著鷹奴的話說道:“名為‘永字八法’。”

看似千變萬化的各家武技、無數招式,被當年那位明先生拆解歸納為一些基本的技能或者說動作,這些被拆解開來、化繁為簡的動作招式,被明先生稱為“永字八法”——每一個字,都是由永字八法的基本筆劃構成,八法既熟,這世間所有字符,都可以寫得;每一套武技,都是由基本的動作組成,將這些基本的動作練到熟極而流,便可以化簡為繁,以簡馭繁。

隻是,永字八法提煉出來不久,明先生便坐化了,來不及將這樣的美妙設想檢驗完善;而無盡道人的嚐試,又並不成功,畢竟知易行難,“因材施教”一詞,人人皆知,但又有幾人,能夠從萬千人群之中,辨認出資質最合適的那些孩童,選擇與他們的心性骨格最相宜的招式套路,拆分成簡單的動作,再為每個孩童安排最合理的修煉方法與進程?諸多頗為關鍵的細節其實並不在明先生的劄記之中,而是在明先生的頭腦之中。因此這“永字八法”,一直擱置在那兒,直至宋域沉重新撿拾起來。

聽完宋域沉簡要的解釋,鷹奴不免感慨:“果然是奇思妙想!”隻不過,他很快又生出新的疑問:“如此教導弟子,成材固然極快,恐怕未免失之粗放,難成大器。”

宋域沉失笑:“我何時說過,這些人是我的弟子?不過是侍奉的道僮與婢女罷了,將來成龍成虎,還未可知。”

他現在正當青春年少,隻覺前路如朝陽初升,很難想到弟子門人這樣長遠的後繼之事,不過是為正在興建的道觀訓練人手而已。

當然,眼看著這些孩童,從一張張白紙,漸變為初見風骨筆力的畫卷,還是很令人愉悅的。

鷹奴忽而皺了皺眉,宋域沉也揚眉望向莊園外。

不過片刻,侍衛來報,有人強行闖過第一道關卡,在第二道關卡前停下,要求拜見有窮。

宋域沉打開遞上來的拜帖。

稍稍有些令他意外,居然是費正義親自前來拜訪!

闖第一道關,是為顯示實力;停在第二道關卡之前,是為了表明善意與尊重。宋域沉約略明白了費正義的用意,想了一想,讓鷹奴到關卡前去迎接。

費正義顯然知道鷹奴的身份地位,對於鷹奴親自來迎接,表現得很是滿意乃至於欣喜。

在正廳之中,分賓主坐下,斟茶的侍僮退下之後,正廳之中,隻有他們兩人——鷹奴現在總是藏身於暗處,以免讓人覺得,小觀主處處離不開他、不能獨當一麵。

費正義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的觀主。當年匆匆一麵,他從未想過,喬空山那個年幼的弟子這麽快便能夠與他平起平坐。

宋域沉也在打量費正義。當年淮揚製置使李庭芝的部將眾多,宋亡之際,或戰死或殉難或降元或遁世,如費正義這般帶著一大批舊部投身鹽幫、如今還篡奪了鹽幫大權的,的確罕見。

如此人物,怎麽突然對一個後起之輩表現得這般謙遜了?

費正義放下茶盞,雙手扶膝,注視著宋域沉時,恍然如林間猛虎躍躍欲起,宋域沉微微眯起了眼,輕撫著椅上扶手,心下沉吟。

費正義緩緩說道:“費某接到觀主的信之後,十分不解,有窮觀主何以要如此為難鹽幫?”

宋域沉答得淡然:“鹽幫與我,關無幹係,在下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給故人一個未來的保障而已。”

費正義緊皺眉頭:“這也正是費某不解之處。無論喬道長還是無盡道長,似乎都與傅老幫主沒有深交,何況傅老幫主還欠了喬道長不少人情。有窮道長何以對葉姑娘如此另眼相看、為此不惜開罪鹽幫?”他原以為有窮對葉明珠別有用心、暗生情愫,今日一見之下,便知不是這麽回事,這就更讓他困惑了。

宋域沉:“先師洞察天機,自然有所指示。不過天機不可泄漏,有窮惟有順應天命,不敢貿然聲張。”

他可沒有說錯。在冥冥之中,他隱約已經意識到,自己對葉明珠如此溫和容讓,希望葉明珠此生能夠平安喜樂,的確是有著無從言說的前因前緣,牽動著他做出這種種努力。

費正義則暗罵了一聲。有窮這話,根本什麽也沒說清楚不是?然而卻堵得人無從質問,畢竟無盡道長聲名在外,誰也不敢說,那個神神叨叨的老道,究竟有沒有洞察天機。

宋域沉卻反問道:“原以為費堂主此來,是興師問罪,不想堂主如此客氣,倒是讓有窮心中不解……”

費正義心中鬱悶。宋域沉的相貌,與幼時相差不大,是以數年前他看過江陵仙遊觀與蕪湖老君觀發出的懸賞令的畫像之後,便知這正是他當年曾見過一回的喬空山的寶貝徒弟,隻是此後又隔數年,沉寂無聲,他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小小少年,直至突然冒出個無盡老道的傳人有窮,暗助葉明珠擺了他一道,一查之下,才知當年那個小小少年,居然變成了無盡道人的徒弟。

一路追查下去,有窮身後漸漸顯露的龐大陰影,令他悚然心驚。

無怪乎有窮膽敢毫不顧忌地插手鹽幫幫務,又將葉明珠扣在宣州,傳信要鹽幫幫主與長老親自來接。

他必得在有窮成長為無盡道人那樣威懾整個道門的龐然大物之前,有所作為。

費正義攝定心神,重整氣勢,正色說道:“有窮觀主,請問你究竟意欲何為?”

宋域沉微笑:“費將軍在鹽幫之中苦心經營二十年,現在終於占據了半壁江山,雖無幫主之名,卻有幫主之實,令公子執掌大權,還可以傳之子孫,請問將軍又意欲何為?”

費正義額上青筋綻跳,卻又咬牙忍了下來。有窮既然和抱樸觀那個耳目通天的廣宏老道是莫逆之交,那知曉自己的身份來曆,並不為奇;而即使有窮的身世複雜,現在又與宣州將軍府關係密切,現在當麵揭破,其實已經說明,他不會公然宣揚此事。

費正義吐一口長氣,略略向後靠在椅背上,從容答道:“觀主既知天機,自然也能知曉費某的苦心何在。不過如今隻有堂主,再無將軍,觀主還請慎言。”

他答得含糊,宋域沉凝神不語。

派往揚州的探子,送來了費正義和他的舊部以及費昆侖的畫像及資料。費正義當年在淮揚製置使李庭芝麾下之時,性情沉穩,平日行事,並不顯山露水,但每逢大戰,必是留守本營策應前線之人,因此,在鹽幫奪權之事之上,費正義表現得如此急迫激進,很是令人不解,反襯之下,向有寬厚之名的費昆侖稍退幾步,便可以輕易收攏人心了,怎麽看怎麽像是費正義有意為之,為的便是替費昆侖鋪路架橋,即使是親生父子,大權當前,能夠做到這一步,也極其罕見;而且令宋域沉心生疑慮的是,費昆侖的畫像似乎總令他感到有些違和之處,他覺得自己最好親眼看一看這個人才是。

宋域沉審視費正義好一會才道:“費堂主深謀遠慮,當然不須他人多事。不過,為長遠計,堂主想來知曉應該如何對待傅氏舊部。令郎當日在喜堂之上的誓言,不但鹽幫中人會銘記在心,在下也將拭目以待。”

當日費昆侖在喜堂之上當眾立誓,將來定將幫主之位傳與他和葉明珠所生之子,若真能守誓,費氏才算是真正在鹽幫之中立穩足跟。不論費正義圖謀的是什麽大業,也得先立穩了足跟再論。

費正義坦然答道:“既已立誓,自當守誓。”

宋域沉微微一笑。這個誓言,費正義其實也是樂見其成吧?不過是要借費昆侖之口說出來而已。他隨即說道:“他日費幫主明悟之後,必會感謝堂主用心良苦。”

在這個至為關鍵的問題之上達成共識,廳中氣氛,立時緩和下來,不再劍拔弩張。

閑談幾句,宋域沉忽而問道:“聽說當年追隨堂主入鹽幫的淮揚軍將士,共計三百餘人,二十年後,尚餘二百三十餘人,不知其中共有幾人如堂主這般與鹽幫舊人結成兒女親家?”

費正義沒有去追究宋域沉為何知曉此等秘事,心中略一盤點:“約略二三十人吧。”

鹽幫舊部固然往往不太樂意與外來者聯姻,而淮揚軍舊部雖然投入鹽幫,但是許多人私下裏還是很瞧不上這些江湖草莽,也不太樂意與鹽幫舊部來往密切,更熱衷於聯絡舊日同僚手足,兒女婚事,自然也有明顯的偏向。費正義本心,其實也不願意讓費昆侖迎娶葉明珠,總以為這草莽之後不足以匹配費昆侖,隻是費昆侖堅持如此,而葉明珠背後又有了有窮這個強援,方才讓費正義改了主意。

宋域沉傾身向前:“令郎與葉姑娘的婚事,難道不曾讓堂主有所感悟?”

費正義怵然心驚。

宋域沉又道:“鹽幫舊部與淮揚軍將士以及其他各部投入鹽幫的將士,並非蒙漢之別,原無切齒之恨,長遠大計之前,細枝末節何必計較?堂主若能強令雙方必須聯姻,不必到三代之後,便將渾然一體,有聯姻所生的年輕一代做支撐,費氏一脈,才能夠長遠立足。當然了,”他笑一笑,“堂主身份所限,令郎又新任幫主根基未穩,或者尚不能令行禁止。若堂主有意,有窮願助一臂之力。”

費正義不無疑慮地看著他:“觀主大才,居然可以左右鹽幫內務!”

兒女婚姻之事,便是鹽幫幫主,也沒有強行做主一說。

宋域沉隻微笑道:“事關重大,還須費幫主與諸位長老親來商量。堂主可以帶個口信過去,隻說‘淬鹽丹’三字即可。”

費正義畢竟是外來者,難以知曉鹽幫真正隱秘之事,但是見宋域沉鄭重其事,心知這“淬鹽丹”必定與鹽幫關係重大,僅從丹名而言,便足以引動鹽幫之心。既然已經確認宋域沉不過是為了確保葉明珠的未來地位,對自己所圖大事又心存善意樂見其成,費正義也不多言,當下應諾,他會盡快返回揚州,督促費昆侖與諸位長老來宣州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