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故友新知

自嵊山島往杭州灣,路程並不長,不過恰逢春雷初起,雨驟風急浪險,嵊山島的船隻,都不敢冒著雷雨駛入潮水洶湧的杭州灣,宋域沉一行人,因此也耽擱了兩天。閑居無聊,宋域沉不免要向橫山和尚打聽各種東瀛風物,順帶見識見識東瀛文字與語言。他跟隨喬空山輾轉各地數年,對於多姿多彩的各族語言與文字,興趣頗濃,那位明先生的劄記之中,又喜歡夾雜好幾種異族文字來寫注解,其中便包括與漢字淵源極深卻又似是而非的東瀛文字,好幾次險些誤導了他,因此記憶尤深,如今機會湊巧,自然要向橫川和尚好生請教請教。

兩天時間,剛剛夠橫山和尚粗講一遍語音文法。然而這對於宋域沉而言,已經足夠。

橫川和尚難免震驚詫異。他知道這世上盡有天資傑出之人,為尋常人望塵難及;隻是一旦親眼見到了,仍不免錯愕驚詫。

宋域沉心中滋味亦是難言。

眼前分明是一種陌生的語言與文字,相遇之時,卻又仿佛是舊友重逢。略加回想,便能夠將遙遠的記憶變得鮮明生動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欣喜於這樣的神秘傳承,還是應該警惕這樣身不由己的傳承。

如果這樣的傳承越來越多,他會不會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亦喜亦憂之中,杭州灣已在前方。

橫川和尚年少時在杭州呆過十幾年,對各大寺院,頗為熟悉,也有不少舊識,因此登岸之後,便帶著他那個侍者,徑自去了他當年掛單的法鏡寺,宋域沉一行,則往葛嶺的抱樸觀去。抱樸觀是當年葛洪修真之地,位居杭州諸道觀之首,如今的住持廣宏子雖然與無盡道人頗多爭執,但隻關乎大道,兩人的私交一直不錯,抱樸觀的後山上,還有一座當年無盡道人在此地閑居時修建的小院,是以於情於理,宋域沉都應該上門去拜訪廣宏子一番,然後才好往那座小院去安置。

往葛嶺須得經過西湖。時當春暖花開,西湖上遊人如織,衣香鬃影,笑語暄暄,依稀仍然是當年繁盛風光。即使從不關心風花雪月之事的鷹奴,臉上也不禁帶出一些懷念感慨的神情來。

宋域沉凝望著湖上畫舫、堤上綠柳,恍然許久,忽而說道:“我母親當年也曾經這樣遊賞過西湖吧。”

鷹奴道:“昭文縣主自然應該是西湖上的常客。”

他沒有說的是,當年杭州城中,無論富貴貧賤,人人都可為西湖常客。

然而那樣的富足安樂、繁華風流,一去永不回。

感慨之際,一艘剛剛靠岸的畫舫之中,忽然有人遲疑著輕聲叫道:“小七是你嗎?”

宋域沉一怔,循聲望去,卻見畫舫中一個綠衫女子輕輕巧巧地走了出來,滿麵笑容,正是數年未見的葉明珠!

葉明珠年歲漸長,容顏明媚,又兼生機活潑,恰如花枝盛放,一上岸便引來諸多熱切關注的目光,她恍若未見,隻徑自向宋域沉走來,毫不顧忌周圍詫異的注視。

宋域沉暗自歎了口氣。每次見到葉明珠,似乎都讓他很無奈。

葉明珠的身邊,緊跟著一名中年仆婦,神色不快,似乎很不樂意見到葉明珠對一位陌生的少年道人這樣熟絡熱情,隻是不敢強行阻攔。

待到葉明珠走近,宋域沉先合掌打了一個問訊,微笑著說道:“好久不見,葉家姐姐可安好?”

葉明珠抿著嘴笑:“小七,你幾時做了道士了?”

宋域沉道:“我現在是武夷山仙壽觀的觀主,道號有窮。”

葉明珠怔住了。

有窮之名,她在消息靈通的淮揚鹽幫總舵之中,自然是聽說過的,卻不知道,有窮便是小七。

宋域沉又道:“我此行是去拜訪抱樸觀觀主廣宏子道長。葉家姐姐此行是……?”

葉明珠神色微變,遲疑未語,她身邊的那名仆婦,已經急不可耐地插進來說道:“我們小姐,是來杭州置辦嫁妝的!”

葉明珠臉上忽紅忽白,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宋域沉已經笑著恭喜了幾句,又問她下榻何處,預備過幾日送賀禮上門。葉明珠答道,她已經辦完了事情,準備今天下午便啟程沿運河回揚州,今天上午是抽空來看看西湖的。

宋域沉略一思忖,請葉明珠稍候,他親自到仆從攜帶的行李中尋出一匣蓮花形狀的香蠟,以及一小瓶薄荷香珠,用紅檀木盒盛了,捧與葉明珠,微笑道:“這蓮花香蠟,香氣清遠,有寧神安眠之效;薄荷香珠,則有提神醒腦之效。途中相遇,些些薄禮,謹祝葉家姐姐與姐夫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葉明珠是見識過宋域沉的手段的,聽他話中有話,將“寧神安眠”、“提神醒腦”兩句說得似乎略慢一些,不覺若有所悟,鄭重其事地接過禮物時,忽覺袖中多了一物。

宋域沉若無其事地告辭離去,葉明珠隨手將木盒交給那名仆婦,悄然握緊了袖中那個小小瓷瓶。

走出好一段路程之後,鷹奴才饒有興趣地問道:“小觀主,你喜歡那個姑娘嗎?”

宋域沉詫異地看他一眼:“你怎麽會有這個想法?”

鷹奴道:“仙壽觀沒有那麽多清規戒律,你自己喜歡就行。就算她要嫁人了,也可以搶過來。”

宋域沉皺皺眉:“我沒說喜歡。”

鷹奴微異:“我明明看見你給她偷偷地塞東西了,難道不是什麽表禮信物?那姑娘可藏得真快。”

宋域沉無奈地道:“我隻是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所以送她一點兒防身的藥丸。”

他沒有忘記,葉明珠當初,曾經被淮揚鹽幫的內奸出賣、險些兒變成別人煉長生藥的爐鼎。辦嫁妝應該是她母親傅慈姑的事情,為什麽不見傅慈姑,卻是由她自己來辦?還有那個仆婦,對葉明珠的態度,可不怎麽恭敬。聽說傅老爺子年紀大了,近幾年已經管束不了幫眾了……

更重要的是,葉明珠即將成為新嫁娘,她的眉宇之間,卻始終有著揮之不去的淡淡憂慮。

宋域沉的這個解釋,顯然並不能讓鷹奴滿意,他又追問了一句:“真不喜歡?”

宋域沉很肯定地強調了一回:“當然沒有喜歡。”

他隻是覺得心中隱約有些悵然而已,似乎冥冥之中,一根聯結著他與葉明珠的細線,悄然斷裂,讓他覺得失去又一重束縛的輕鬆,又讓他覺得惆悵與失落。

宋域沉答得幹脆利落,鷹奴於是不再追問。

再行不多時,抱樸觀已然在望。

兩名仆從,已經先行一步,向廣宏子送上名帖。

無盡道人逝後,他的門人弟子,還是第一次登門拜訪,其中更有無盡道人尋找多年的繼承人有窮。廣宏子一則好奇,二則為表鄭重,親自至二門外相迎。

廣宏子的年歲,與無盡道人相去不遠,須發皆白,眉目清矍。宋域沉一見他便怔了一怔。他跟隨喬空山數年,不知摸索過多少具白骨,是以一見之下,便已察覺,廣宏子的骨相,與無盡道人十分相似,必定有極密切的血緣,從年歲看來,應是兄弟,不知為何,無盡道人從未提過此事,又或者說,連他們自己,也不知情?

再想一想,無盡道人曾說他是孤兒出身,不知父母家鄉所在,更不用提兄弟了。

廣宏子注意到宋域沉異樣的怔忡,有些詫異。宋域沉定一定神,拱手見禮,之後才解釋道:“住持與先師的相貌,頗為相似,是以有窮一見之下,有些失態,還請住持見諒。”

他這麽一說,鷹奴也留神看了看廣宏子,他眼力敏銳,從前不曾留意也還罷了,現在這一仔細觀察,果然發現了不少相似之處,當下點頭讚同了一番。

廣宏子心念微動。無盡道人選中的繼承者,絕非庸常之輩,說這麽一番話,必有深意。

入了內院正廳,分賓主就座,道僮奉上茶後,本應侍立一旁聽候使喚,廣宏子心有所動,吩咐其餘人等都退了下去,略略寒暄幾句,宋域沉躊躇片刻,目光落到了廣宏子的左足之上,緩緩說道:“先師左足小趾之側,有一骨突,形如畸趾。真是湊巧,晚輩觀住持行步之際,似乎左足亦有所不便。”

精心設計的鞋子,可以掩蓋畸趾;小小畸趾,也不會影響行路。是以一直以來,無人察覺廣宏子左足有異。宋域沉心中先有了成見,又兼熟知人身奧妙,因此很快發現了這一點細微的異常。

廣宏子麵色劇變,茶盞幾乎把持不穩。

他放下茶盞,交握雙手,以免手顫得太厲害,有失體統。過了好一會才長歎一聲說道:“貧道自幼孤苦,不記得父母家人,當日遇見無盡道兄,一見之下便覺得親切親近,是以數十年間,無論我二人於長生大道何等爭議不休,也不曾絕了往來,不是手足,卻勝似手足。”

宋域沉暗自嘀咕:“未必便不是手足。”

隻是無盡道人已逝,無法問個究竟。

而且,即使無盡道人還在人世,隻怕也無法說清楚,他與廣宏子,究竟是不是兄弟。

廣宏子略略平靜下來,又道:“無盡道兄已登仙界,賢侄不必過於縈懷。且在這湖山勝景之間多住些時日,不必拘束,我與無盡道兄本是至交,理當好生照應賢侄。”

他喚來兩名弟子,陪同宋域沉一行前往那座小院,自己匆匆進了內室,步履不穩,險些撞在門框上。

鷹奴此時回過神來,越想越覺得廣宏子與無盡道人十分相像,不免喟歎不已。世事往往如此,陰差陽錯。

宋域沉卻覺得悚然心驚。

流淌在他們身體內的父精母血,竟然如此強大,讓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兄弟兩人,於萬千道路之中,選擇了同一條路,都成為了道門中的頂尖人物;同時也讓他們於茫茫人海之中,不偏不倚地相遇相識,相知相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道,主宰著這兩條同源血脈的匯合。

所以,東海那邊,在見到他之前,才會因為他源自烏朗賽音圖的那一半血脈,而毫不猶豫地舍棄他。

他離開宣州已久,很多時候,都會忽視掉那另一半血脈的存在,然而現在,他卻覺得,無論他自己,還是其他人,隻怕永遠都不會真正忘記,他的一半血脈,來自於那個塞外的蠻族。

不過,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宋域沉收束心神,默望庭外天空,在心中如是說道。

接下來的幾天,廣宏子或是將宋域沉與鷹奴請到他的住處去,或是親自前來探訪,話題自然是圍繞著無盡道人。雙方心照不宣。對於已經無法確認的事情,鑒於隨之而來的種種麻煩,最好還是不提;然而這並不妨礙廣宏子視宋域沉真如自家子侄一般,也不妨礙宋域沉與鷹奴對廣宏子的尊敬與親近。

離鷹奴與陸青的約戰,尚有一段時日,宋域沉一行,在葛嶺住得很是悠閑。

隻是這悠閑不過幾天便被打破了。

那一日他正陪著廣宏子鑒賞一冊新得來的秘本道藏,附近一家名為奉聖觀的小道觀的住持清遊道人匆匆前來拜見,涕淚交加,請求廣宏子出麵,與強奪奉聖觀、趕走觀中道眾的那群吐蕃僧人交涉。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後,崇信佛教,國師八思巴在大都的佛道之辯中,屢次被大汗忽必烈奉為勝者,各地僧侶,勢力大張,每每倚強恃勢,侵奪道觀、驅趕道眾。宋域沉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但還是第一次親身遇見。

廣宏子對於清遊的請求,隻能長歎,派了兩名道僮去接引被驅趕的奉聖觀道眾,讓他們在抱樸觀中暫時棲身。不想派去的兩名道僮回來稟報道,來不及離開奉聖觀的道士,都被強行剃了頭,扣在奉聖寺中做了和尚——那夥僧人,已經將奉聖觀的匾額,改成了“奉聖寺”。就連他們兩個,也險些被扣了下來,好在他們及時報明身份,瞧在廣宏子的麵上,才放了他們回來。

宋域沉不免錯愕。他所聽聞的僧人強奪道觀之事,不過是趕走道士而已,怎麽這些僧人,如此囂張狂妄?

廣宏子歎了口氣,解釋道:“江南釋教總領楊璉真伽就駐在杭州。”

楊璉真伽本是西夏國人,乃國師八思巴的弟子,深得忽必烈大汗的寵信,向來敢做敢為,杭州城中的各派僧人,有他撐腰壯膽,自然比別處的僧侶,更加放肆。杭州城內城外那些沒有靠山的小道觀,不多時便被吞並殆盡,如今連奉聖觀這樣還算有點兒來曆的中等道觀,也難以逃過了。

打發驚魂初定的清遊道人暫且休息之後,宋域沉的臉色陰沉了許久,開始慎重考慮要不要想辦法整治一下那位國師弟子,以免他總有一日要欺到抱樸觀頭上來。

廣宏子搖頭而笑:“不必為抱樸觀擔憂。楊璉真伽是個聰明人,很明白他滅不了杭州的所有道觀。”

而哪怕杭州隻有一座道觀能夠幸免於難,也必然是抱樸觀。

宋域沉心念一動:“是了,不論何時何地,為帝王者,總不會允許一教獨尊。”

廣宏子略有異色,上下打量著麵前這個少年。

他原以為,無盡道人教出來的衣缽傳人,心心念念的不過是長生大道,於這俗世之事,了無興趣。他可沒有忘記,無盡道人當年,可是半點也瞧不上他們這些終年在富貴鄉裏打滾、汲汲於縱橫捭闔的家夥。

從這一天開始,廣宏子將話題轉向了道門如今的處境,以及道門最大的對手、佛家各派的現狀。

廣宏子在長案上鋪開一張巨大的地圖,指點講解。他久居杭州,消息靈通,目光遠大,心思縝密,將這天下大勢與小節,縷分條析,一一說來,整個天下局勢,立時清晰明朗起來,如在眼前,如在掌中。

蒙古人的疆域廣大,吐蕃、西域等地,以及蒙古本部,多信奉蕃僧,蒙古王廷,又取其與漢地文物迥異、不易受漢人控製這一點,大力扶持,中土佛家各派,也因此頗受寬待。

至於道門各派,其實自成吉思汗之時起,全真教長春真人,便已萬裏西行,至成吉思汗帳下,宣講教義,北地無論蒙漢,或者契丹女真,對長春真人都甚為敬重;龍虎山張天師也正式被尊為天師,總領江南道教。所謂“一官二吏三僧四道”,道門的地位,並不算低,隻是不像佛門那樣對蒙古王廷更適用而已。

論及道門與帝王,難免要將曆朝曆代的掌故翻出來一一檢視對照。

粗粗講完一遍,宋域沉若有所思:“這麽說來,曆代帝王,無論胡漢,無論賢愚,無論以何道術治國,他們自身,其實都逃不過長生術、煉金術這樣的神仙方術的**。”

對長生術最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無過於這些享盡人間富貴的帝王。

廣宏子感慨不已:“不說帝王,便是尋常人,但凡有了貪念,再有點兒餘力,又有幾個能夠抵得過這樣的**?”

宋域沉有些疑惑:“既然世道如此,為何沒有人來招攬無盡師父?”

無盡道人數十年如一日,追尋長生之術,以他的赫赫聲名,怎麽可能沒有人注意到他?

廣宏子微微笑了起來:“這個麽,大概是因為,世人眼中,無盡道兄,是個太過強大的瘋子,能不招惹,最好不要去招惹。”他看看宋域沉,“所以你一定要當心,世人不敢招惹無盡道兄,卻一定很想從你的手裏,將無盡道兄生前所知的奧妙搜羅出來。”

有窮太過年輕,威名未立,手裏卻又捏著無盡道人數十年的珍藏與心得,懷璧其罪,窺伺的人,必定少不了。

宋域沉笑而不語。

廣宏子的關心,讓他覺得很是親切。

講完了如今佛道二門的處境、大寺大觀的產業出息、各派的出色人物以及他們與蒙古王廷和各地貴人的關係,廣宏子的話題,又轉向了蒙古王廷的明爭暗鬥與內外製度,各地鎮守將軍的出身來曆與兵力強弱,各行省尤其是江南各省的主事官吏的生平與性情喜好,各地包收稅務的波斯胡商都出身於哪些家族、有何營生、有何背景靠山。

期間廣宏子又將各地成氣候的大幫派也逐一點評了一番。無論何朝何代,日光之下,總有陰影,因此從無哪位聖明君主能夠清除掉池底淤泥。這些幫派,在前朝時,忌憚各地官衙,行事還算收斂;蒙元以來,諸法崩亂,典章製度**然無存,衣冠淪為囚奴,良善小民朝不保夕,反倒是這些慣於在黑暗與混亂之中搏殺的幫派,在各個鎮守大將的地盤的縫隙之中遊刃有餘,又吸納了不少流落江湖的各色人材,個中佼佼者,儼然已非草莽之徒的氣象。

宋域沉不覺特別留心了廣宏子對淮揚鹽幫與排幫的評點。

排幫號稱江南第一大幫,除了運河歸漕幫之外,凡有船處,皆有排幫,名義上的總堂設在金陵,底下又分為數十個大小不同的碼頭,如贛江排幫、湘水排幫便是,互不統屬,時有火並,是以蒙古人並不太看重。不過廣宏子說道,這示弱之計,是排幫老幫主生前定下來的,為的便是韜光養晦、以圖長遠。

宋域沉哧笑道:“老幫主深謀遠慮,無奈結果不盡如人意。各處分幫,一旦有了獨自做主的權柄,再想收回,可就不那麽容易了。”

廣宏子微笑不語。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至於鹽幫,或者說淮揚鹽幫,情形又有所不同。淮揚一地,掌握著天下鹽業十之八九的集散,鹽商富可敵國,大小鹽梟無不是橫行一方的人物,想當年,末唐之時,嘯聚數十萬大軍、轉戰萬裏勢不可擋的黃巢,可不就是鹽梟出身?是以淮揚鹽幫,雖被世人視為草莽,論其真正實力,委實不亞於一方諸侯。而蒙元南下之際,淮揚製置使李庭芝殉難,其麾下不肯降元的精兵強將,多有投身鹽幫者,兼之揚州地近臨安,臨安城陷,帝後北擄,流落民間的禁軍為數眾多,也有不少投身鹽幫,有了這些人做引子,各地散落兵勇不時來投,所以近年來鹽幫的勢力又有了增長,隱隱然有壓倒排幫、獨霸江南之勢。

論及此處,宋域沉忽而想起他幼時見過的那位鹽幫金陵分舵舵主費正義。其時他年紀太小,見識不廣,對於費正義及其屬下臉上模糊不清的黥印,隻當作尋常刺青——江湖中人,有幾個沒有刺青?便是平常百姓,也多有點綴一二的。

此時想來,宋域沉恍然明了,那位費舵主,應該是李庭芝的舊部吧?宋製軍士必黥麵,以免私逃;升為將官之後,才能用藥物銷去黥印。不過自從出身於士卒的大將狄青要激勵軍士奮發、不肯銷去黥印以來,軍中勇將,往往有仿效者。那位費舵主,雖然與他的部屬一樣黥麵,但是舉止之間的神情氣度顯然不是一介小兵,倒與烏朗賽音圖有些相似……

沉吟之間,宋域沉已經隨手將費正義畫了出來。廣宏子略看了一眼便道:“這不是李庭芝麾下的參將費有麽?哦,他現在改名費正義,是淮揚鹽幫的刑堂堂主。你在哪兒見過他?”

宋域沉:“好幾年以前有過一麵之緣,不過那時他還是鹽幫的金陵分舵舵主。”

刑堂執掌整個鹽幫的刑罰之事,權責重大,實力也最強。費正義並非鹽幫土生土長,投身鹽幫不到二十年,能夠走到這一步,還真是不可小覷。

宋域沉心中隱約有一點兒感悟,自己似乎與此人還會有某種聯係。

講完天下大勢,廣宏子又開始引導宋域沉推演這其中可能出現的種種變局,以及如何對付這形形色色的人物。

宋域沉對自己如逢舊識、得心應手的感覺,已經太過習慣,不再詫異。廣宏子卻在這樣的推演之中,再一次震驚詫異於有窮的天資,似乎生來便知曉如何了解人心、操縱人心。

整整七天,他們都消磨在書房之中。

宋域沉凝神靜聽,在心中默默對照那位明先生的讀史劄記,比較古今異同,細思其中緣由。

他很少打斷廣宏子的述說,但是他偶爾的插話,總是能讓廣宏子談興更濃。

好的聽眾,可遇而不可求。

廣宏子興奮之餘又有些遺憾,有窮不可能變成他的弟子,更不可能接手抱樸觀。

無盡道人的運氣,真是不錯,簡直讓他有些妒忌了。

鷹奴對他們的話題不感興趣,覺得小觀主悉心學這些東西,委實沒有什麽用處。就算明了天下大勢又怎麽樣?這些東西,都與他們無關。

而且,隻要自己足夠強大,又何懼這各路鬼神?

聽了鷹奴這番話,宋域沉默然片刻,抬起頭來說道:“我所見過的人中,你和陸青,算是最強大的兩個,陸青對我,並無惡意,你就更不用說了。可是你們兩個,卻被人播弄成了對手。”

使得他被鬼穀擄走。

所以,哪怕是天下無敵的名刀寶劍,也必須學會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何況他現在還遠遠沒有強大到可以無視各路鬼神,自然要好好學習如何運用他人手中的刀劍。

鷹奴不再說什麽了。

他常常會忘記,小觀主不是師父,還不夠讓世人敬畏忌憚、退避三舍,所以容易招來種種陰謀算計。

無盡道人可以無視這種種算計,小觀主卻必須熟知這些算計。

學到後來,宋域沉忽有所悟:“廣宏師叔你修習的其實是屠龍術吧?”

道門之中,的確有這樣一脈傳承。每遇天下大亂,又或者帝座易主之時,總會有修習屠龍之術的道門中人,從中奔走,指點江山,把持乾坤,成就偉業。

廣宏子笑得悵然:“天下大勢,至少在眼見的這些年裏,難以有變。屠龍屠虎,都無用武之地,就不必再提了。不過,”他看看宋域沉,目光突然變得熱切,“胡人無百年運。有窮年少,必定能夠等到乾坤變色的時候。”

他沒有機會大展身手了,有窮卻來日方長。

一想到將來有一日,有窮能夠用自己今日教他的這一切,操縱天下大勢,廣宏子便眉開眼笑起來,越看越滿意,越想越得意。

宋域沉想要說,他隻是不願自己的力量被他人掌控,外加好奇心盛,想要了解這一切而已,並不想真正操刀動手。不過轉念又覺得,將來自己如何做,廣宏子必定是看不到的,現在又何必急於表明心誌、讓年邁的師長失望呢?

從前在無盡道人身邊時,他每日忙於課業,來不及體會無盡道人的焦慮與迫不及待,也沒有留心關注無盡道人對他的期望。以至於直到無盡道人逝後,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

這樣的遺憾或者說隱約的歉疚,讓他於不知不覺之中,開始容讓和體諒廣宏子的急切,以及廣宏子想要放在他肩頭的期待。

宋域沉這樣的態度,自然讓廣宏子十分滿意。

可惜的是,宋域沉不能在杭州停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