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師兄

李默禪是流民遺棄的孤兒,繈褓之中便由保國寺的僧人收養,因為是在一棵李樹之下發現的,又不喜哭鬧,沉默得不像幼兒,所以送到東海後,便起名李默禪——禪之一字,卻是為了感念保國寺僧人的三年養育之恩。

東海在各地甄選搜羅的孤兒,成千上萬,能夠脫穎而出、讓喬空山以奇技秘藥精心栽培的,寥寥可數。李默禪無疑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喬空山前前後後累計花了十年的時間,用了無數珍貴藥物,外加兩個藥師日複一日、堅持不懈地按摩打熬筋骨,這才有了今天的李默禪。

宋域沉隻覺得胸中一股酸意難以自抑地湧上來,上下打量著李默禪:“真看不出來,原來李師兄是這般良材美質。”

所以才讓喬空山每到一地都念念不忘采集珍藥,然後將他一丟五六年不聞不問。

李默禪笑道:“喬師叔說,我的天生資質,並非最佳,不過有一項是其他人難以相比的。聽說當初保國寺的僧人撿到我之後,因為一時之間找不到乳娘,住持便捉了一頭剛剛失了幼虎的母虎來當了半年乳娘。”

鷹奴恍然明了,難怪得初見之際便覺得李默禪隱隱然有著林中猛虎一般的氣勢。

宋域沉更是暗自磨牙。

他當然知道,虎乳喂養的幼兒,筋骨堅牢、氣勢天成、百獸辟易,再加上李默禪後來習練的至陽之功,蟲禽皆畏,喬空山偏偏又給了李默禪辟毒丹——如果李默禪不是他的師兄,他就要遇上大麻煩了!

但即使李默禪是他的師兄,他也不覺得接下來的日子會好過。

有些人天生便是對頭。

李默禪此次至浙東,是因為收到消息,有奸細要謀刺郭大郎,東海想要籠絡郭大郎,便派了李默禪去,不想還是遲了一步,郭大郎被刺殺,李默禪隻能將那奸細斬殺了聊以泄憤示威,又聽郭大郎的親信說起橫川和尚送黃金來的事情,便一路尋到此處,稍稍慢了一步,橫川和尚一行,已被海盜劫了,好在宋域沉從中插了一手,那群海盜,還來不及將船開走,便被截了下來,若不然李默禪可要大費周折了。

說到此處,李默禪將宋域沉大大感謝了一番。但是那兩萬兩黃金,堅決不肯鬆口讓出來,至多留個一千兩,就當是喬空山這幾年應該給宋域沉的壓歲錢。宋域沉怒道,若沒有他拖住那夥海盜,現在就到海裏去撈黃金吧!討價還價許久,李默禪勉強給他再加了一千兩。

宋域沉大怒,當下便要叫鷹奴來和李默禪過過招。不能立威也就罷了,連實惠也不讓他拿,這就太過分了!這樣的師兄,有還不如沒有!

李默禪大笑,說道鷹奴與陸青師叔尚有一戰之約,現在絕不會同他過招的。他們兩人,若想要分出個高下來,必是兩敗俱傷。

提到陸青與鷹奴的一戰之約,宋域沉不免憤怒變色:“鬼穀當日想必已經知道有窮的身世,大約也知曉一些有窮與韓迎的關係,所以才在動手之前,先與東海交涉,說清個中緣由,才好達成協議——這麽說來,你們早知道,有窮便是我,居然還答應鬼穀的條件,將我賣給了鬼穀?”

李默禪收了笑容,正色說道:“小七,那個時候,東海隻知道有窮是昭文縣主的兒子,知道他與韓師叔有點兒淵源,所以鬼穀才會事先與我們打招呼。然而這樣的身份,並不足以讓東海鄭重對待。”

宋域沉錯愕地道:“我師父沒有和你們說過我?”

李默禪道:“不知道為什麽,喬師叔收了你作弟子之後,一直藏得很嚴實,從來不和我們說起。韓師叔也從來不和別人提起你。直到我從南荒曆練回來,將要返回中土時,喬師叔才將你的畫像給我,叮囑我小心留意。”

韓迎不想提,情有可原,喬空山從他手裏搶走宋域沉這個得意弟子,對他而言,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喬空山不想提,也情有可原。搶來的寶貝就該藏得牢實一些。若不是他自己後來意識到,李默禪隻怕恰好是宋域沉的克星,也不會對李默禪提起。

不待宋域沉再問,李默禪又道:“喬師叔知道你在昭文縣主那兒留了平安口信,卻不知道你變成了有窮,那幾年他正好在南荒,一邊為陸師叔調理身體、栽培新選出來的幾名弟子,一邊與當地的降頭師切磋鬥法,一時間趕不回來,又覺得大約很少有人能夠欺到你頭上去,便沒有急著找你,知道你平安便好。去年年初,鬼穀派人來談有窮之事的時候,喬師叔和韓師叔不巧都不在,若是他們之中有一人在場的話,或許能夠猜到有窮便是你。”

陰差陽錯。

李默禪說著又笑了起來:“我這趟回來之前,喬師叔拿出你的畫像,正好讓陸師叔看見,才知道你就是有窮。喬師叔很是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沒有盡到做師父的責任,陸師叔也覺得很抱歉,因此他親自出手,替你將鬼穀教訓了一回,又將出懸賞令的那些家夥給滅了。怎麽樣,氣順了吧?”

宋域沉一怔。懸賞令?他怎麽不知道這麽一回事?

鷹奴俯身過來,低聲解釋道,懸賞令是江陵仙遊觀與蕪湖老君觀聯手發出來的,背後據說還有大都的貴人撐腰,所以花紅高得嚇人。不過前些年宋域沉深居簡出,即使出去曆練也與鷹奴形影不離,無盡道人又不太瞧得上那所謂的懸賞令,因此一直不曾理會,擱在那兒準備日後有空了再去解決。

這一擱便擱到了現在。

宋域沉皺著眉,沉吟不語。

背後有一個強大的師門護短撐腰,這感覺很不錯。然而他卻覺得悵然。仿佛有某些很重要的東西,他一直告訴自己說那不重要,那是他不願意要的,強行將它封存,不肯讓世人看見;現在卻不得不意識到,不論他是否願意,在某些人麵前,都必須繼續封存下去。

東海會悉心愛護自己的弟子,卻絕不會樂意愛護宣州將軍的兒子。

李默禪耐心地等著他的反應,同時仔細打量著他,心中不無感慨。

東海那邊,除了喬空山、韓迎和陸青,沒有人見過小七。因此,麵對鬼穀送出來的偌大人情時,不庇護陌生的、蒙古將軍的兒子有窮,做起來理所當然。

如果大家見過小七,哪怕不知道有窮就是小七,隻怕也不會輕易將他交給鬼穀。

無盡道人數十年如一日,汲汲於追尋當年那位明先生的轉世。東海雖然與明先生也有淵源,但從來都覺得,無盡道人隻怕真個是半瘋了。即使聽說無盡道人終於有了一個名為“有窮”的弟子,也不過一笑置之。

直至在山崖之上,遠遠望見那個酷似昭文縣主、依稀與東海公主也有幾分相像的少年,骨秀神清,飛揚灑脫,乘風禦浪而來,將那群海盜,玩弄於股掌之中,李默禪立刻明白了,為什麽喬師叔與韓師叔會對小七傾囊相授,而不在意他的另一半血脈。

這是舊時王謝子弟的風流餘韻,前朝皇族錦衣玉食傳承下來的如玉溫雅,還有俯瞰眾生的諸位師長養育出來的從容自信。塞外胡蠻給他的那點血脈,遠遠不足以遮蓋這樣的風采。

所以,小七最終是屬於東海而非宣州將軍府。

聽說小七當年幼小時候,就已經是一付秀雅模樣,與他的生身父親完全不像。

那位宣州將軍,天天見到這樣一個兒子在眼前晃,肯定很沮喪吧?

相對沉默片刻,終究還是心照不宣地繞開了這一段糾葛,重新談起黃金的分配來。

考慮到有窮的身份以及東海籠絡各地豪傑、以待來日的宗旨,李默禪終究還是讓了步,將黃金加到了三千兩,再多,無論如何也不肯了。他拿了這些黃金是要去做正事的,宋域沉不過拿來零花,要那麽多做什麽?

鷹奴站在一旁,麵帶微笑,默不做聲。

這麽折騰一番,兩人不知不覺之間,便熟悉起來了。

這樣也好。有一個李默禪這樣強橫的師兄兼表兄,小觀主也可以略略輕鬆一下。

橫川和尚一行人,意外失了郭大郎這條線,又遇上海盜,本以為有死無生,不料一波三折之後,黃金居然有幸落到了東海公主的養子手中,這可是比郭大郎好上百倍的一條線。

海船上還載了不少貨物,其餘人打算留在嵊山島上買賣,橫川和尚則打算跟隨李默禪往杭州去轉一轉,看看如今的杭州城,故地重遊,舊夢重溫,順便也看看各地的情形局勢。李默禪另有安排,不肯帶上橫川和尚這個累贅,便將他轉手交給了宋域沉。又給了橫川和尚一千兩黃金作為開銷。杭州富貴,不論何色人等,有了黃金開道,都無甚難事。

宋域沉猶豫了一下。

這位初初相識的師兄,真的一點也不介意他的身世,就這樣將橫川和尚交到他手上來?

不待宋域沉多說什麽,李默禪便發出信號火箭,招來隨行的十名武士,將餘下的一萬六千兩黃金,交給他們帶走,自己也告辭離去。

宋域沉由衷地覺得,這位師兄所過之處,真是像一場颶風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