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午夜修羅場
摩根讓我拖住圖根一晚,這一晚必然有事發生。
整個晚上我都在小桌子旁邊坐著,打開柵欄後的木門,支起耳朵,傾聽黑夜中遠遠的蟲鳴。
我住的單人牢房左鄰是轉角,右舍是一連排的四人囚室,二者之間相隔著至少十米的實心牆,任我把耳朵嵌在牆上貼得多麽實,都聽不到那邊的人說黃色笑話。但如果大家某晚的娛樂節目是互捅牙刷,我還是能將就聽完整場鬼哭狼嚎的直播。
一切正常,我就這麽一直坐著,坐到了九點半監獄熄燈,唯一還亮著的是走廊裏的燈。今天的燈顏色很奇怪,不是平常的橘黃色,而是有點發藍,有事沒事還暗一下,好像電壓不穩。
那個閃爍的藍光看得我心煩意亂,幾次跑到**去躺著,想要幹脆一覺睡到天亮,哪怕睡死了都比這麽心亂如麻要好。但沒用,我怎麽都睡不著,連眼睛都沒法合上,不由自主就要去看走廊上的燈,好像那是一個秘密發報機,噠噠,噠噠噠,是有什麽信息在傳遞?
時針悄悄滑過午夜,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跟報信似的,一聲發自肺腑的綿長的慘叫聲從某個牢房中爆發出來,響徹整個Witty Wolf。
在這一聲之後,恐怖大合唱的序幕就拉開了,從各個方向的牢房裏傳來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狂叫,聲音中充滿絕望的痛苦。越來越多的聲音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我聽不出來到底有多少人在喊,隻覺得周圍忽然變成地獄,墮落的眾生都浸在滾燙的鋼水裏,眼看著自己的身體化為烏有。我從來沒有了解過關於地獄的任何知識,但那一幕景象卻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連臉上掙紮扭曲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我急忙晃了幾下腦袋驅趕自己的幻想。外麵的慘叫聲開始變得多元起來,短促的尖叫,像是被攻擊到瀕死的幼獸;狂暴的嘶吼交替,像是生死拳台上的搏擊手正在舍命對抗;帶著嗚咽和抽搐的連續哀鳴,像是急於突出重圍卻又無處可去的絕望的流亡者。然後,我聽到了劇烈的撼動鐵欄杆的響動,有人在用桌腿敲擊,有人在用大塊的東西撞——也許就是頭顱本身,有的人在拚命地踢,最多的是雙臂拚命地搖動,似乎寄希望於奇跡出現,希望那些手臂粗的鐵欄猛然間會如奶油一般融化,讓他們逃之夭夭。最可怕的是那些真實可辨的語言,無數人在狂叫。
“救命,救命!”
“這是什麽東西!瘋了,世界要滅亡了!”
“救命啊,啊……我被咬了,該死的漢斯咬了我!”
“哦,媽媽,媽媽,聖母瑪麗亞……”
我抱著欄杆往外看。我的這個位置太好了,能夠看到三麵走廊上所有牢房的動靜。那些牢房的鐵欄上貼滿了人,在呼喊,在掙紮,在衝擊,在哭泣,許多人一臉是血。那些恐懼和狂熱的嘶叫聲讓我在這一瞬間全然了解了,因為在他們的身後,我看到了魔鬼的身影。
魔鬼啃噬著人的咽喉,吸吮著熱血與體液,踐踏阻擋在前的身體,將人撞擊在牆壁上,機械地撞擊到腦袋全部變成**狀態。魔鬼眼睛中發出藍色的光芒,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和感情,隻是尋找離自己最近的、熱乎乎的身體,無論親疏敵友,就那麽血淋淋地撕咬起來,四肢、頭顱、五官不斷被從那些身體上活生生地拉扯開,隨地丟棄,體液、腦漿四處飛濺。那些魔鬼曾經都是正常的犯人,上一分鍾還在磨牙、做夢、打鼾,或者藥癮犯了滿地打滾,下一分鍾,不知什麽原因,卻化身為擇人而噬的行屍走肉。有的牢房裏變身成魔鬼的隻有一個人,於是其他人團結起來與之戰鬥,但那真是一場令人絕望的戰鬥,無論怎麽擊打他,他無痛無覺無所謂,即使手腳骨頭斷裂,仍然能夠爬起來繼續不死不休的征程。他的牙齒變得無比發達,尖銳而強硬,正常人被咬上一口,很快就會陷入失血過多帶來的休克,戰鬥力全失。有的牢房,四個犯人有三個變了身,唯一正常的那個人喊叫了幾聲之後,便永恒地沉默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屁股,在很遠的地方棲息,靈魂匆匆忙忙地走了,來不及跟牧師懺悔這一生的了無意義。
即使是關在Witty Wolf的罪犯,也仍然是人,仍然有最基本與最深沉的恐懼。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陷入死亡的陷阱,在最後關頭進行毫無出路的拚搏。
我癱在自己牢房的鐵欄上,滿頭都是汗,心髒狂跳,似乎立刻就要蹦出嘴巴。我的天哪,摩根明明說的是越獄,不是僵屍屠城啊,這是在搞什麽啊!
監獄的電子大門終於打開,一隊獄警荷槍實彈地衝了進來。我本著對組織的一貫信任,心裏頓時燃起了一朵希望的小火花,這樣的小火花,我在許多人的眼裏也看到了,但沒過兩秒,就被統統地、毫不留情地熄滅了。
有的獄警開始嘔吐,還有兩個丟下槍掉頭就跑。衝在最前麵的估計是頭兒,他在Witty Wolf看了一輩子江洋大盜、冷血殺手,心理素質還行,多頂了兩分鍾之後,離他最近的一間牢房,三個滿身是血和屍塊的喪屍猛然發出狂暴的吼叫,合力把牢房的欄杆拉開了一個空隙,我頓時眼睛都直了。
獄警頭兒好樣的,立刻拔出槍,噠噠噠噠噠噠,連續六發子彈,全部打在了最先擠出來的那個喪屍的腦門兒上。後者頹然倒下,塞住了牢房的出口,獄警頭兒精神一振,正要伸手換彈夾,他那幾個逃出大門的手下在外麵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頭兒,趕快跑,全要出來了,全部要出來了啊!”
每間牢房的欄杆都被拉開了,殺光了正常人的魔鬼們正眨著呆板的藍眼,一個接一個地鑽了出來。
獄警頭兒趕緊轉身就跑。我認為這是對的,就算他是豌豆射手,還少個南瓜套兒保護呢。
這位身高一米九幾、一身肌肉的獄警想必大學時也是橄欖球好手,當麵迎上一位喪屍兄,奔兒都沒打一個就直接撞上去,踩著人家的臉就衝出去了。他的手下趕緊接應,大門開了一條縫隙,火力全開掩護,轟得當先追趕的幾頭喪屍人仰馬翻,而後嘩啦一聲落鎖,所有人都癱倒在外,一看就是驚嚇過度的樣子。
鐵柵欄駛不了萬年船,我趕緊關上牢房的木門,縮回囚室深處,躲在桌子腳下,默默向一兩百個宗教流派的主神用力祈禱:請諸位拋棄地域與觀念的分歧,以大局為重,精誠團結,緊密合作,保佑那些欄杆足夠結實,不要被行屍走肉們衝倒。隻要我能活著走出這道門,保證給各個廟宇、道觀、教堂都上一份兒供,傾家**產都絕不食言啊,各路神仙。
對於平分供品這件事,大家似乎都不怎麽滿意,就在我閉上眼睛裝死的時候,囚室的欄杆門“呼啦啦”一響到底,被拉開了。
哪個牢房出來的喪屍力氣這麽大?
我嚇得立刻跳起來,咚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桌子上,頓時頭暈眼花。來不及活血化瘀,我趕緊合身一滾,想要滾到床底下藏起來,結果一把被人拖住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沒好氣地說:“幹嗎呢,出來!”
摩根?我膽戰心驚地抬起頭,一看果然是摩根,立刻鬆了一口氣,冷汗滴滴答答,摸著自己的小心髒問:“你,你怎麽過來的?”
他全身上下幹幹淨淨的,黑襯衣卡其褲,一點兒血都沒沾,腦袋也是囫圇一個,沒有哪個眼兒正在漏腦漿。
他見我詫異,還做了一個開步走的動作:“就這麽走過來的啊,從監獄醫院那邊。”
“監獄醫院在地下室,就算你坐電梯到這兒,電梯門也在最南邊的走廊深處,出了電梯門,再進一道防護門,就是喪屍的天下。我倒想問問你是怎麽個走法,淩波微步還是八步趕蟬?”
他很誠實地告訴我:“都不是,但我身上噴了一種香水,不管是僵屍、吸血鬼還是狼人,見者退散。”
我打死都不肯信,他一把把我抓起來:“走,去看戲。”
我賴著不走,齜牙咧嘴地說:“不看不看,嚇死爹了。”
摩根覺得奇怪:“有什麽嚇人的?”
你們這些學醫的瘋子都不可理喻,我比畫了一下:“那些都不是人了好不好,僵屍!怪物!殺人如麻,你還不覺得嚇人?”
從他的表情看,他是真的沒覺得有什麽了不起,還在不依不饒地努力把我往門那兒拖。我無可奈何地跟著他過去。還好,至少鐵門他又給我鎖上了,地上放了一小箱六瓶裝的啤酒,還有一塑料盒烤串,排骨、羊肉冒著滋滋的熱氣。
他從我**把被子拖下來墊背,舒舒服服地開了瓶啤酒開始喝,一邊喝一邊往外麵看,興致勃勃,真的像在看戲一樣。我想了半天不明白,他這人到底屬於什麽品種,接著也猶猶豫豫地坐下來,拿起一串排骨。還沒張嘴,一聞到那個肉的味道,整個腸胃就翻江倒海,我把排骨一扔,躥進洗手間去吐了個痛快。
出來之後,摩根非常關心地看著我,第一句話是:“你都不吃了對吧?那我全吃了啊。”
我傻看了他半天,心一橫,娘的,誰怕誰,抓起肉串就咬,嚼都不嚼就往下吞。老實說,我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輾轉於病房,根本沒吃過什麽像樣的東西,這麽囫圇吞下去幾口肉之後,不管心理上多麽抗拒,整個身體卻隨即精神一振,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這才回過神來:排骨真香啊。盡管如此,我的心理素質還是沒摩根好,一邊吃著一邊拚命轉移注意力。我問他:“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
他看了我一眼:“這些燒烤?哦,我自己在監獄醫院烤的啊,少點兒孜然不夠入味是吧?不過塗了點兒醫用糖漿代替蜂蜜,算是彌補了一下。”
難怪好吃是好吃,就是有點消毒水味兒。我嘀咕著又拿了一串肉,往外麵飛快地瞥了一眼。我們喝酒聊天享受生活的當兒,魔鬼們捉對廝殺上了,他們殺得更慘烈,但有一點好——不怎麽叫,不哀號也不呻吟,打不過就利利索索地死了。而且摩根說的好像是真的,誰也不往我們這邊來,一靠近還皺眉頭,趕緊往遠處挪。眼看喪屍越死越多,寂靜慢慢又主宰了一切。這樣的拚殺沒有勝利者,也沒有凱旋,隻剩下滿地死屍,空氣中散發著濃鬱得像能滴出來的血腥味。
這時候外麵的獄警們回過神來已經全跑了,不知道出去後是就此退休呢,還是呼叫支援。
我們卻仍舊在吃燒烤,尤其是摩根,吃得不知道有多享受。我懷疑他以前學人體解剖的時候,會不會看著人家的肝髒挺新鮮,就想順手切下來拿去做土匪肝片。
我打了個寒戰,想要忍,又實在忍不住,終於把我的疑問拋出來:“摩根,這事跟你有關係嗎?”
他喝下最後一口啤酒,神情平淡地瞥了滿地殘屍一眼:“當然有啊。他們最近六個月穿的囚衣上,附著了一種無色無味、納米級別的神經毒劑,能夠影響他們的官能係統。一開始脾氣變得特別暴躁,嗜肉,慢慢視力會減退,失眠,出現幻覺。五個月之後,毒素累積到一定程度,身體會爆發出最後的力量,試圖和毒素對抗,他們就會開始發燒。就跟你那次發燒一樣,每天晚上退,白天燒,而且有傳染性,到第六天,如果還燒,就直接死掉了,如果不燒了的話——”
我接嘴:“就跟我一樣,幸存下來了?”
摩根撲哧一笑,指指外麵那些死了一地的犯人:“你本來中的就是改良版,除了發發燒沒別的症狀,而且最後那針打的是解毒劑。其他人可沒這麽好的待遇,安樂幾天,一發作就變成這樣子囉。”
“等等,摩根,他們發燒的時間前後不一,你是怎麽做到讓他們在同一時間發作的?”
“哦,簡單,今天是星期一啊,他們都統一換上了幹淨的囚衣,衣服上有誘發劑。你忘記約伯現在負責這家監獄的衣服外送幹洗服務嗎?收費還不便宜呢。
“還有外麵的燈,上次換燈泡的時候裏麵就放了一到四十度就會氣化的誘發劑,開燈一小時之後藥物便會進入空氣。你知道的,有人晚上愛光膀子睡覺,我們不能讓人家錯過了人生僅有的一次變身機會啦。”
我有一瞬間陷入了無言以對的境地。運籌帷幄、膽大包天、殺人如草芥的摩根和約伯與我記憶中每天在十號酒館虛耗彼此生命的那二位完全無法重合在一起。隻有從他啃燒烤的吃相,我約略能找到一點點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
我向後靠在欄杆上,眼淚緊緊地噙在眼眶裏,語無倫次:“你和約伯太邪惡了,摩根,那些都是人啊,你們真的能下得去手啊?”
他無動於衷:“人?”
他向外麵的修羅場點點頭,不知是不是在向手持鐮刀的死神致意。依我看,如果他本人扮演那個角色,也一定形神俱備。
“我在這兒待了幾個月,每天都能見到各種各樣來治病的犯人,像我這種醫生,按理說是沒什麽道德底線的,結果呢,每次看過案例和病曆,我唯一想做的治療就是一刀捅死他們。”
可能和他的專業有關,不管在哪裏,發生什麽事,摩根慣常都是十號酒館的所有人中處事最泰然的一個,紛亂世事中的大驚小怪,在他眼裏都不值一提,除非酒館老板發神經,但反正摩根也沒什麽工資可以給他扣。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情緒化的一麵,還是為了一些和自己不相幹的人。這個監獄所關押的罪犯很特別,他們來自世界各個地方,窮凶極惡,根據審判的法律又無法被判處死刑,把他們關在普通的國家監獄,對其他輕罪的囚犯來說都是一種強力的威脅,可見其危險程度之高。
如果奇武會的人心情不好的話,這倒真的是一個最適合大開殺戒的地方。
但是,總有被冤枉的吧?我有一顆有時候很柔弱的小心髒。
摩根很了解我,他摟著我的肩膀,語帶安慰地說:“有的,有被冤枉的。”
他扳扳手指:“三四個吧。奇武會在這六個月裏麵查過所有人的卷宗,但凡有疑點的都被挑出來了。”
他對我咧嘴一笑:“他們都染上了無名怪病,現在被關在另一棟樓的單獨隔離室裏強行治療,帥吧!”
他又很莊嚴地對我說:“為了對每一條生命負責。”
信你才有鬼啊。
要是我真是個娘們兒就好了,順勢可以把頭埋在他的懷裏哭個小鼻子,宣泄一下這麽久以來我壓抑得快要發狂的感情。我想了半天,艱難地說:“摩根,我覺得,我永遠都做不到你們這樣。”
堅強?還是冷酷?我不知道用哪個詞能精確地表述他們的所為。但認識這麽多年了,彼此還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摩根不需要聽得很明白,他說:“丁通,你不用跟我們一樣,你不用跟任何人一樣,你是你自己。”
好了,煽情煽到這兒差不多了,再說下去我要是情不自禁地說要對摩根以身相許什麽的,然後被一燒烤串兒插死,就太虧了。
“現在人都死完了,我們做什麽好?”
摩根糾正我的說法:“死完了的都是囚犯,大門外現在還站著差不多有一百個荷槍實彈的獄警和狙擊手呢。等裏麵自相殘殺完了,他們會進來收拾爛攤子。”
我大驚:“什麽意思,接下來是要殺獄警嗎?他們可真是無辜的啊!”
摩根對我神神秘秘地一笑:“眼睛放亮點!”
他站起來,靠在囚室的欄杆上,神往地看著外麵。山雨欲來,但四周卻陷入一種奇異的死寂,似乎每個人都在等待著什麽。
“你這兒的地段真好,一眼通覽全局,進可攻退可守。”
摩根,你是要在Witty Wolf成為李嘉誠第二嗎?
“喂,監獄裏不存在房地產好吧,也沒法拿地段來作為推銷囚室的噱頭。”
他把腦袋靠在欄杆上,有一陣子我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然後驚天動地的一聲炸響!我嚇得一屁股摔到地上,而眼前,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監獄中庭上空的玻璃天井,被一下子炸飛了。塵土磚石如同雨下,而後,就露出了閃耀著美麗星辰的夜空,成群結隊的矯健身影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好多穿著快遞員那種速幹衣、戴著棒球帽的人單手執槍,單手握下降索,跟下餃子似的從炸開的屋頂豁口一躍而下,急速抵地後馬上散開,擺出嚴密盯防的姿勢,瞬間就控製住了監獄正門、各處窗戶、樓梯、電梯口,還有各個樓道走廊。
我傻眼了:“什麽情況?這些人是誰?”
摩根指指點點地:“看到沒,冥王的鐵衛。”
嗯,從著裝風格上看,確實和冥王一脈相承。
我有點見怪:“人家的鐵衛都穿西裝或者皮衣,他們家的怎麽都是這個打扮?”
摩根覺得很合理:“因為在奇武會沒有任務的時候,他們都是快遞員啊!”
我大吃一驚:“快遞員?哪家快遞公司這麽倒黴?”這好像是奇武會唯一忘記跟我交代的信息了吧。
“冥王自己開的啊,還挺掙錢的呢。”
“這麽說來,物流是他的主業,殺人隻是他的社會義務工作?現在是什麽情況,物流公司沒人管開不下去了,大家必須把老板搶回去好追討欠薪嗎?”
摩根搖搖頭:“他們本來是要來收拾殘局的。”
“本來?”
“萬一喪屍戰鬥力太強,纏鬥太久,他們就要清場,如果戰鬥力太弱,監獄守衛沒嚇跑,他們也要清場。”
“清場?清場幹嗎?”
摩根歎口氣,對我的愚鈍很不滿:“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出去啊,兄弟。”
我嚇蒙了。
“就為了這個?”
摩根看著我:“你見過十二財團的人了,對嗎?”
“嗯。”
“誰是叛徒?”
我長歎了一口氣:“全都是。”
摩根微微一笑:“所以我說你的任務完成了。”
我無言以對。
這時中庭上空響起了直升機的轟鳴聲,一條長長的攀登帶從天井中垂落,兩個快遞員向我走來,這兩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型號一個大一個小,活像一組套娃。
大個子對我點點頭:“判官,我們奉命來掩護你撤退,請跟我來。”
我扭頭看了一眼摩根:“你呢?”
摩根丟下最後一根排骨簽子,拍拍屁股:“我也走啊,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我們倆在冥衛的親切照顧下被綁上了那條攀登帶,升上了半空,我俯望Witty Wolf,除了殿後的冥王團隊,裏麵沒有一個活人,可能連活老鼠也沒有,滿地都是屍體。在這個場麵前,肝腦塗地、血流成河八個字的描述實在過於克製。
我們上了直升機,飛行員掉頭飛往遠處,身後還不斷地有直升機前來,懸停,接應到一批冥衛,而後飛走,就這樣連綿不斷,聲勢浩大宛如夢幻景象。這個監獄所在的地方如此偏遠,警衛們全部跑了之後,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有這樣瘋狂的場麵在上演。
飛了十多分鍾之後,Witty Wolf已經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中,這時摩根忽然說:“起火了。”
赫爾辛基的郊外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照耀出天空的暗淡幽藍,以及群山的輪廓。天地之間寂然無聲,就像諸神的末日。
一切都在200攝氏度的高溫裏湮滅——屍體,病毒,監控,證據,任何人來過的痕跡。
我愣愣地望著衝天的火光,百感交集,許久之後才回過神來,問摩根:“我們去哪兒?”
摩根糾正我:“精確地說是你去哪兒,我一會兒換個飛機就回家了。”
我大驚:“什麽意思,你回什麽家?”
“我自己的家啊,十號酒館旁邊那個家啊。”
“那我呢?”我號了出來。
摩根拍拍我表示安慰:“你還有點兒事,還得去見幾個人,快了。”
我很警惕:“見誰?”我這段時間見人可都沒好事啊。
摩根覺得好笑:“你覺得你都能越獄,奇武會那些神經病還會繼續坐牢?”
太好了,原來你也覺得他們是神經病啊,那我就放心了。
直升機飛了半小時,中途在某個小機場降落了一次,摩根真的換了架飛機走了,而我則上了一輛在降落點等待的車。勞斯萊斯幻影,純白色的,車身有一道鮮豔的紅色閃電,十分中二,司機好像跟我很熟的樣子,甚至還給了我一個笑臉。
車子一直開,山巒原野中開始出現許多城堡,遠處山脈連綿起伏,道路漸漸蜿蜒,路旁盡是密林,空氣也越來越清冷。開了不知道多久,車停在一座懸崖下,有長長的盤山路緩緩向上延伸,進入雲霧深處。盤山路的盡頭,也就是懸崖的頂端,一座古堡拔地而起,神秀巍峨,龐然蹲踞於群山之間,映照漫天霞彩,跟動畫片裏荒郊野嶺鬧鬼的地方一模一樣。
司機幫我打開門,示意我去走那條盤山小道。我遲疑著往前,內心轉了一萬個念頭,想要撒腿就跑,不管我要去麵對的是什麽,老實說我都不是很願意。
可惜現實總是那麽殘酷,車子開走了,我又不認路。我慢吞吞走到盤山路的開始處,有人在那裏等著我,是諸葛。
和上次相見時候比,他的氣色好了不少,至少黑眼圈沒那麽深了,看到我,他露出了親切得叫人打冷戰的微笑:“判官。”
我沒好氣:“我叫丁通,你可以叫我小丁,也可以叫我小通。”
他轉身並肩和我一起往上走,平淡地說:“名字隻是一個符號。判官卻是你的身份。”
我知道他為什麽來這裏迎接我,首先是怕我跑路——盡管徒勞無功,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句話總是對的——其次是他知道我一定有很多問題。
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那上麵是個什麽玩意兒?鬧鬼的城堡嗎?”
他對我的眼光表示讚賞:“是的,這是D國曆史上著名的惡靈古堡,傳說建於十三世紀,任何在此居住過的人都能長生不老,不過,是以惡靈的形態。”
我嘀咕:“那有啥意思?”
他對我笑笑,說:“那麽,小丁通?你是想以惡靈的形態長生不老,還是平平常常地度過一生,就此了事?”
我翻了翻白眼,覺得這種可能性不想也罷。變成惡靈,能吃牛排嗎,能吃回鍋肉嗎,能跟兄弟夥吹牛、喝小酒、射飛鏢嗎,能跟喜歡的人抱在一起起膩嗎?唯一的娛樂項目是每天飄來飄去地嚇唬人,這種日子還沒個頭,你當我傻呀。
我又問:“你們是真被抓了,還是裝的?”
諸葛想了想:“都有。”
“都有是什麽意思,被抓還有薛定諤的被抓法啊?”
然後我補了一句:“薛定諤是啥玩意兒?”
他沒理我,悠然地踏在帶著水跡的山路上,宛如飄行。
“愛神,是真的被抓了,盡管落網的方式,和你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樣。至於其他人,有別的考慮。”
這時他指了指古堡的方向,說:“他們都在上麵等你了。”
我不需要看他的表情,更不需要追問,就知道他一點都不想跟我談愛神被抓的事,於是很識趣地閉上了嘴。
我內心深處有一點紅燈閃耀,發出警報,什麽事情很不對,但目前來看,跟我無關,我太累了,實在懶得去追究了。
我們沒完沒了地爬山,爬啊爬,終於走到盤山道的盡頭,眼前就是城堡大門,我喘得像條落水狗,諸葛卻連鞋子都沒有打濕,正常人下個炕看起來都沒他輕鬆。
城堡近看比遠望更雄偉,也更陰森,黑沉沉的橡木門有三個我那麽高,我以為進去之前至少要喊聲芝麻什麽的,但人家自覺地緩緩打開了。
一陣陰風吹出來,我往後一縮,過來接的不是惡靈,而是冥王。
我仔細打量著他,上一次腥風血雨的告別場麵記憶猶新,多少還是有點擔心他的,現在一看,這位哥身上沒有半點變化,關心他純屬多餘。
盡管如此,我還是像個凡人一樣問他:“你沒事吧?”
他對我微笑,灰色的眼睛多了一點類似於溫情的色彩。
“我沒事,我們都沒事。”
我歎口氣:“唉,隻有我有事而已。”
冥王輕柔地說:“我也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
他摟著我的肩膀,把我帶進了城堡。這地方可真大啊,感覺沒邊沒沿的,進去是個大廳,上下左右一無所有,唯獨中心有一座高台,由長條青石砌成,左邊一條窄梯直上,光滑無隙,高十數米,高台之上燈光閃耀,明亮得一時之間令我什麽都看不清楚。
我問冥王:“這是幹啥呢?誰要表演上吊啊。”
冥王說:“不是,是先知要對我們所有的組織成員做一個announcement(公告)。”
什麽?
然後也不知道先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也沒個司儀鋪墊一下,放放進行曲啥的,他無端端地就開始說話了。
“我們奇武會尋覓判官多年,這個角色事關整個組織的根基與未來,直到密醫發掘到最接近我們需要的人選,曆經十號酒館、G市以及Witty Wolf長達六個月的一係列考驗,丁通以本來的天賦和自身的品格證明,他能夠勝任這個角色。兩分鍾後,我們將在隔壁修道院正廳完成一係列手續,一小時後,在城堡花園將有盛大加冕派對。”
話聽到這兒我就聽傻了。什麽叫密醫發掘到我啊?
我轉向身邊那三個人,掂量了一下,估計冥王最不會揍我,於是一個虎撲就過去了,揪住他連珠炮一樣問道:“密醫是誰?咪咪還是摩根?他說的發掘是什麽意思?什麽時候的事?”
他眼都不眨,跟看革命同誌一樣推心置腹:“這個,我們的正職密醫嘛,是咪咪,但是他經常玩失蹤,一下就不知道去哪兒了,是不是死了也沒個準信兒,所以摩根偶爾會代班。你知道的,我們沒有判官的時候常常殺錯人,有時是要醫生治一下,有時是要醫生分一下屍什麽的,這個職位很重要哦。”
要是嘴裏有水,我真想一口噴到他耳朵眼兒裏去,一想到摩根跟我稱兄道弟喝完酒,拍拍屁股回到自己的私家醫院就幫人家分兩個屍——呃,這倒是挺像他過的日子的。問題是,他也不能就這麽把我出賣了啊!
十號酒館的古書、拉菲,G市的殺人凶手二選一樂透大獎,說這些是試練,我都認了,但聽先知的意思,整件事從頭到尾原來都是一個局?
我挨的胖揍,吃的苦頭,小鈴鐺流的眼淚,牢房裏的不眠日夜、鬥智鬥勇,最後的喪屍屠城秀,原來都是為了成全你們確認我是那個天殺的判官?
我生氣了,我真生氣了啊,我雙手握拳,滿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直跳。冥王見我一副出離憤怒的樣子,好心地提醒我:“冷靜啊,冷靜,你可得想想,在這兒你打得過誰?”
嗯,這倒是至理名言。
而後他安靜地看著我,說:“是不是局,判官,難道你會不知道嗎?”
我一時語塞。
先知還沒講完,繼續在台上嘮叨。我真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下麵就站了四個人,麵對麵好好說話不行嗎?斯百德拍拍我的肩膀,指著高台上空說:“那兒有十幾台攝像機和網絡同步,我們正在全球直播中好嗎?”
我語塞得更厲害了。
“判官履職,對我們兩個方麵的工作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一是投資項目的選擇,評估以及代理人的發掘與培育;二是對無複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日常業務運營的監管。我有理由相信,有了判官,我們會有更光明的未來。”
這麽大義凜然偉光正,真的不是在水我嗎?
仿佛聽到了我內心的反調,斯百德和諸葛跟先知一唱一和,雙雙對我轉過頭來,對我豎起大拇指:“幹得好,判官。”
我翻了個白眼:“我到底幹了啥?”
“那十二個人,全都是叛徒,對嗎?”
這是我對摩根說的原話。
我問諸葛:“你們把奇武會所有的機密一次性填鴨式喂給我,就是為了讓我出賣你們,然後拿這個砝碼來交換見到那十二個人的機會,是不是?”
他對我露出欣賞之色:“判官,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行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就是你天然的卓越能力,我們沒有看錯。”
我又歎了口氣。
在Witty Wolf時,每天早上跟胃酸和晨勃一樣不請自來的想法,那一種被我拚命壓抑的可能性,果然是真的。
當我發現自己給出的消息令冥王等人如期落網;當我見到十二財團那些所謂被謀殺的大人物們其實都安然無恙;當我被人搬來搬去,被暴打,逼迫,誘導。
我一步比一步更清楚地看透了自己的處境、角色和使命——這些詞我以前不會,語言中樞強迫我會了。下一步事態將如何變化。命運之輪滾啊滾要滾到哪裏,我無法控製或預知,但我的確將我的本能發揮到了極致。它告訴我應當說什麽、做什麽,在風起雲湧、波譎雲詭、風急浪高、月黑風高的每一個當口,穩穩當當地站在了我應該站的位置上。
我曾經那麽孤獨地繃緊神經,在Witty Wolf寂靜得能讓人發瘋的夜裏,咀嚼“判官”這兩個字的滋味。奇武會的人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他們是不是在欺騙和戲弄我,紛紛落網是否表示他們全然落敗,而我滿盤皆輸?
我其實一概不知。彼時彼刻,我如同一個盲人,行走在懸崖上,每一次邁步,都是生死抉擇。
我選擇的是相信先知第一次見到我時說的那兩個字:“我們。”
“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是我們的一員。”
奇武會和我之間的契約,沒有文件,不需要按手指印、歃血為盟或進行公證。
他們所有人與我的關係長不過數月,短不過一麵,卻敢將全部身家性命硬生生地托付到我的天賦本能之上,老實說這很有點古代大俠的風度。
想想看:“將軍,荊軻欲刺秦,請借頭一用!”
“小事,等下,我去拿菜刀。”
盡管他們每個人都神功蓋世,但這一次,我是荊軻,他們是一群願意借腦袋的死士。就是這麽簡單,從這個角度來說,盡管我打不過誰,也沒法青春永駐,但我一條道走到黑的本質和奇武會這群變態還真是異曲同工啊。
一切我所預想、擔憂、期待、懷疑、自嘲、否認、恐懼、渴求過的,都活生生地發生了,具體場景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但到最後,也就是那個樣子。剛才先知在高台上的第一句話便印證了我長久的猜測之時,與其說我當時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對長久忐忑的宣泄。
我鬆了一口氣,猛然之間感覺全身酸軟不堪,像被活生生抽空了一般,我強烈地想要在小鈴鐺的懷裏躺平,像個傻子一樣呼呼入睡。
在那之前,我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準備對那十二個人怎麽辦?”
諸葛和斯百德看著我:“你的建議是什麽呢?”
我有點不習慣:“問我?”
人家很莊重:“你是判官,你的建議至關重要。”
我摸著頭開始沒來由地傻笑,但這兩位二表哥一點表情都沒有,雙目炯炯地盯著我。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的語言中樞此時慨然出手,強行往我嘴裏喂了一句台詞:
“百萬,百萬漕工衣,衣食所係。”
斯百德微微一愣,和諸葛對望了一眼,說:“說得是。”
我茫然地說:“我說什麽了?”
諸葛對我算是真的很有耐心了,居然還真的一五一十地給我解釋。
“百萬漕工衣食所係,這是張居正說的。當時想要改漕運為海運,但百萬漕工的生計都依靠漕運,一旦這些漕工集體失業,將會引發社會動**,因此改革不能輕舉妄動。 ”
我馬上點頭:“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十二家財團的控製人,說句老實話,和我,和我認識的幾乎所有人,都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們彼此之間沒有半點感情和聯係。
讓他們崩盤,倒下,灰飛煙滅,對奇武會來說可能是出了一口惡氣,但那些好好上班,養家糊口的人呢?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大老板是怎麽起家的,他們也不關心。這個世界如此動**,安身立命也許是很多人的唯一所求。而這些人,我是比較熟的。
我不知道怎麽把這些話說出來,但諸葛好像完全懂了,他拍拍我的肩,說:“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