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都是叛徒

圖根走後的當天晚上,我按照正常時間上床,望著灰色的天花板想了一會兒小鈴鐺就睡著了。除了明察秋毫之外,胸大無腦也是我的突出優點之一。

這一覺比平常結束得快,而且快很多。不知道為什麽,我從周公家裏不辭而別,非常突兀地睜開了眼。

囚室外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時開著燈,那點昏黃的光從門縫漏了進來,房間裏暗影重重,仿佛有人站在我身邊。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隨著我被人從**抓住脖子後一把揪起,直接摔到對麵的牆上,真實世界便向我亮開了雪亮的獠牙。

我從牆上滑下來,跪在地上,捂住喉嚨拚命地咳嗽,肋骨應聲就斷了,胸腔傳來劇烈的疼痛,肺部好像被人捏住了一樣,無論我怎麽拚命喘氣,氧氣都明顯不夠。

嘴裏充滿了金屬的味道——內髒在出血,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直接見上帝去了。但這才是開始,在一片昏暗與眩暈中,我看不清黑暗中出手揍我的人是誰,他緩慢地走過來,一腳踩在我的背上,鞋子非常沉重,像通體都由金屬鑄成。我被踩得五體投地,整個胸腔的空氣都被壓擠出去了,哢嚓一聲,又有骨頭斷裂,疼痛襲來得如此猛烈,我一時間都分不清楚到底是哪兒在疼。嘴裏的血沫子一股股地往外冒,我這會兒還有心情想,早知道上床的時候不刷牙了。

我拚命扭過頭想啃他的腳脖子,這叫兔子急了也咬人。結果剛一動脖子,肋骨刺入胸腔某處的尖銳的痛感就阻止了我。

不管他是誰,都是好手,他對我的第一下偷襲太成功了。我滿腔怒火,一身散打都派不上一點的用場,被廢得五體投地。

一隻冰涼的手伸到我的後腦——好大的手,捏住我的後腦勺兒就好像捏了顆核桃。他慢慢收緊五指,疼痛像鋼針一樣從各個地方紮進腦仁深處。我慘叫起來,聲音到一半兒就自動截斷了,眼前完全變黑,就好像突然之間瞎了一樣。相比這一刻腦部所經曆的痛苦,剛剛肋骨斷得就好像去逛迪士尼樂園一樣輕鬆而愉快(小鈴鐺說過她想去逛迪士尼樂園,住在公主才能住的城堡裏,看晚上八點的煙花,那時候我要站在旁邊裝文雅,不準亂說話)。

冰冷的恐懼爬上全身,我顫抖得像隻落水的狗。

耳邊有人在輕輕地說話,那語氣居然還算是溫柔謙恭:“關於先知,你知道些什麽嗎?”

我“呸呸”往外吐血沫子,那人放開了我的後腦勺兒,神經們出了一口氣,緩過勁兒來,我的視力似乎又恢複了,但腦子裏麵卻感覺是一直在沸騰著。我揉了揉眼睛,感覺到滿臉都黏稠腥膻,再摸一把才知道,原來五官都在出血。剛剛那麽捏著我,算是在插電煮腦花嗎?

抬頭那麽簡單的動作,做完之後我才發現,跟把手放進一百度的開水裏的感覺差不多——好多年前在東門菜市場跟人耍橫占地盤時我放過,不過不是開水,是沸騰的鹵煮底料。放完後地盤倒是占下來了,手卻跟鹵好的雞爪子一模一樣。我被小鈴鐺帶去找摩根,他治我的燙傷,小鈴鐺在旁邊治我的骨傷。

那人又問了一次:“關於先知,你知道些什麽嗎?”

我終於把嘴裏的血沫子吐幹淨了一輪,趁著新的一輪湧上來之前,趕緊吼了一句:“告訴蓋雷斯,先知跟他媽是相好……”

耳邊呼的一聲,老子偌大一個人又跟個破麻袋一樣,被他當胸抓起,過肩摔下。這次腦袋和肩膀直接砸在了**,把硬床板砸得斷為兩半。我倒栽蔥似的栽進了床板的窟窿,四腳朝天,內髒移位,眼看別無他法,隻好裝昏死過去。此時尾骨一涼,不由得心中一驚:我丁通當了一輩子潑皮好漢,不會死的時候大小便失禁吧?這副模樣可不能讓小鈴鐺收屍。

這時候外麵牢房的鐵門嘩啦一響,有人隔著門怒吼:“住手,住手!我說過不準亂來,住手!”

揍我揍得興起的不速之客正向我彎過腰來,多半是要給我最後的致命一擊,聽到聲音頓住了。

他緩緩轉過身去。門打開,圖根衝了進來,一眼掃過,立刻跳到我身邊翻瞳仁,試頸動脈,伸手打探全身上下,隨後對著門外大叫:“叫醫務室,急救!”

他是行家,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移動我,否則一旦肋骨刺入心髒,那就死透透的沒商量了。

我向他露出笑容,這麽血流滿麵,估計他也沒法看出我笑得是感激還是諷刺。我氣若遊絲地說:“一個……紅臉,一……個……黑……臉,這一套……咳咳咳……對我……咳咳咳……沒用……啊,朋友。”

我的氣管似乎被打扁了,我隻聽到自己的聲音忽高忽低、刺刺啦啦,具體說什麽,估計神仙也聽不明白。

圖根護在我身邊,向揍我的人揮手,聲音中含有怒意:“告訴你老板,我會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時看護他,不要再來這一套!”

那人無言地退後一步,隨著醫務室的人趕到對我急救,屋內一片兵荒馬亂,他在嘈雜中悄悄退出了囚室。我死盯著他,等對方身影消失,我又呼哧呼哧喘著氣四顧,人影綽綽,我漸漸地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有人七手八腳地給我止血,插管,戴氧氣麵罩,固定這裏、那裏,而後把我搬上擔架,呼啦啦就往外抬。

我拚命睜大眼睛,直視著移動的天花板,一盞盞冷冰冰的燈掠過,人們的聲音忽遠忽近,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身體越來越冷,疼痛像在不相幹的地方舞蹈,能感覺到卻不需要再留意。擔架行到某處短暫停留了一下,我聽到大門洞開的聲音,而後有個瞬間我像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心裏一片清明。

我從手術台上撿回來一條小命。事後圖根來探望我,說縫縫補補敲敲打打了十幾小時,送往手術台的途中為了讓我保持清醒狀態,人們拚命對我喊話。

有幾個瞬間,我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呼叫,於是嘴唇翕動,做出應答,氣若遊絲中反複要求的是:“摸,咪咪,摸個咪咪……”有一位**童顏的護士看見我血葫蘆般的慘狀,心中不忍,真的拉起我的手按在她溫暖的胸膛上。

我聽到這裏泫然落淚,心中感歎:這才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在黑暗中為光明歌唱的美麗夜鶯!難怪我在魂離魄散之際,忽然感覺一股真氣從丹田湧起,瞬間流遍任督二脈,周天九轉,守住一點神明不散,方才保住了這條命。

當然,我當時真正的意思隻是召喚摩根和咪咪來救我一條狗命而已。

對話進行到這裏,圖根已經完全跟不上我的節奏了,他一臉古怪地看著我,摸摸頭:“護士還說你麻醉藥勁兒剛過,可能沒什麽精神,我看你精神很好的樣子嘛!”

我們兩個這會兒待在某家醫院的病房裏,圖根介紹說這是赫爾辛基最好的醫院,從倫市請來的世界頂級外科醫生為我做的手術,否則能不能保全基本功能都是一個問題。

對於到底是誰對我下的手,我們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談——在Witty Wolf的全限製牢房裏都能被痛扁,追問來龍去脈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不過,這不表示老子不記仇啊!

我艱難地把腦袋轉過去一點兒對著他,皺起苦瓜臉,帶起鼻子、腦門兒一陣疼——康複之日看來遙遙無期:“說吧,你要幹什麽?”

他的表情活像居委會大媽來給我發殘疾人證明,順便告訴我以後公交車隨便坐不用給錢一樣,不知是悲是喜,他說:“十二財團的所有人都願意見你,等你能夠活動了,我就立刻安排。”

他還真挺為我著想似的說道:“這事早完,你好早點出去,監獄裏可不利於養傷。”

我勉強咧嘴笑笑,說:“謝謝你啊。”

他還沒出完下一口氣,我就接上了:“不過,我現在的要求變了。”

“我要見十二財團的主腦,而且要他們當場和我簽下協議,每家讓渡給我百分之一能夠套現的有效股份,之後資金委托給合格的基金會獨立管理,每年固定提取收益。”

圖根霍然而起,瞪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可能覺得我根本就是瘋了,最後終於問:“你知道那十二個財團百分之一的股份每年值多少錢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圖根是一等一的警探,專業通透,耐性卓絕,神經如同鋼絲般強韌,深諳人心。既然如此,他也沒料到我這狐狸還有這麽狠的一著後蹬腿——在被打得隻剩下四分之一條命之後。

誠然這恰恰就是我要蹬腿的理由:

事情明擺著的,當初老子投降,怕的就是被打斷四肢,現在斷都斷了,我還有什麽理由不破罐子破摔呢?獅子大開口沒錯啊,答不答應你們看著辦吧。

老實說我真無所謂,要死大家一起死。我固然有大把的遺憾,你們不是遺憾得更厲害嗎——那麽多錢沒花完呢!

說完我就偏過臉去,閉上眼睛,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標準造型。反正麻藥勁兒還強著呢,剛剛那幾問幾答下來,我已經頭昏得像要白日飛升,殺了我我都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了。

圖根見狀,很知趣地起身站了站,說:“我很快答複你。”

這一次他走後沒人再在晚上摸進病房爆我的頭了,過了幾天平靜的養傷生活之後,醫生說我的身體狀態允許轉移了,最後打了一次據說是消炎的點滴,監獄那邊就來人把我拉了回去。

出病房之前,我那個童顏**的護士小姐殺將過來,麵色潮紅地把我攔在病房門口,遞來一個小本子——居然是讓我簽名。

我心中暗喜,以為患難見真情,人家愛上了我的滄桑倜儻。正要好言相勸表示我是有主的人,結果小妞說,她當了這麽多年護士,從沒見過比我傷口恢複得更快的人,好像肌體自帶治愈功能,非常值得敬仰並收藏。

我歎了口氣,心想這事沒別的緣由,隻能去問咪咪。他那個殺千刀的衰老藥,到底有多少種副作用?最近語言中樞倒是不亂跑火車了,肌肉組織開始五迷三道了是吧。

車子到Witty Wolf,獄警推了個輪椅過來接,我正美滋滋,心說這待遇挺人道,誰料兩個重型鐐銬嘩啦一聲套上腳,把我直接固定在輪椅上了。

他們把我一路推進監獄大樓的門,穿過行政區和工作人員活動區,進了關押區。去我的牢房向右,押我的兩位彪形大漢卻斷然左轉。

我們一路走過去提審室慣常要走的那條灰色長廊,再轉左,穿過一個莫名其妙的空空****的大廳,來到建築物的另一頭,長廊到底,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像是被搬空的一個小電影院。裏頭黑壓壓一大片人,可能有上百,人多,但一點不亂,各有分工的樣子。有的人站著,有的人坐著,控製房間的各個出口和角落。有的人穿製服,有的人穿牛仔,貝雷帽、鴨舌帽、棒球帽款式齊全,但不管他們打扮成什麽樣子,我一眼就能看出,這些全都是身經百戰的一流安保人員。

我一眼就在人群裏見到了蓋雷斯,他今天沒有穿那件標誌性的皮衣,而是西裝革履,活像要去見客戶的資深銷售人員,坐在和所有人都不搭邊的角落裏。

他身體前傾,雙臂撐在膝蓋上,遙遙對我注視著,麵無表情。

我忍不住為他的氣場喝彩。即使他一言不發,即使外人初來乍到,隻要看到他,就會馬上知道誰是這裏真正的老板。

蓋雷斯所坐的沙發後還貼身站著另一個人,一望便知是J國——女性化的臉、劉海和神色,毫無表情的時候也有一種愉快的柔和感。他交叉雙手抱胸,那雙手非常大,非常強壯。

一陣電流穿過我的心髒。他就是揍得我現在還得坐輪椅的那個人。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空洞無物,仿佛不認得我,又仿佛我隻是一堆沒有被打足火候的牛肉丸原料。我迎著他的視線,拚命睜大眼睛瞪他,非常希望摩根曾經在我的視網膜下麵也裝個把暗器,我現在就可以一拋眼風插死這個家夥。

保鏢們給我讓出一條通道,我穿過去的時候很想和大家揮手致意,喊一聲“同誌們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裏隻是外間,大門正對還有一扇黑色的門,此刻微微敞開。圖根接手了推輪椅的工作,兩名大漢就此撤退,我們走進了門。

一眼看到裏麵的陣容,我沒出息的腎上腺就分泌激素如尿崩。

裏麵的房間比外麵的還大,都不知道當初建成這模樣是為了幹什麽,對麵牆上有三扇雕花窗戶,都有我一個半人那麽高,彩色窗玻璃上畫著一堆人,還有羊啊、帳篷啊什麽的,亂七八糟的,不知道想要表達什麽。

窗下有一條長桌,桌後一字排開十二張高背椅,樣式怪怪的,不知道來自哪個國家,照我看來,不是給皇帝坐過,就是給皇帝的小老婆坐過,總之都是好東西。

現在那些椅子上坐著的人,財富地位和古代的皇帝差得可能也不太多。十二財團的真正所有者,現在,就在我的眼前。

排排坐,吃果果。我莫名想起一首耳熟能詳的兒歌。排名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貴賤忠奸。

我的腎上腺素跟我個性很接近,一泡尿似的,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平靜下來,在自己的輪椅專座上擺好姿勢。

圖根不聲不響地退到角落,用一種刻意為之的平淡聲音為會麵的雙方做了簡單的介紹。

“丁通,奇武會判官。”

“十二財團的實控人。”

我咧嘴笑了笑,環顧一周之後,慢慢舉起手,指向排在對麵左數第四位的那個金發藍眼的中年美婦。

“瑪麗薩?”

她沒有答應,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麵挺直了脊背。像下意識地提醒自己打起精神麵對未知的挑戰。

我回憶起諸葛給我看過的資料,據說她已經被人幹掉了。

現在卻好端端地坐在我麵前,毫發無傷。

我的手指順著座位移動,接著定格在左數第六位。

“鬆本清?”

按理說他也應該掛了的。

我逐一望向他們,這十二個人裏,有三個曾經被全世界知道已經死亡。

或者像諸葛說的:“掛還是沒掛,有時候其實是一碼事兒。”

既然連我都想得到,那麽諸葛想必早就洞悉,那些所謂的血案不過是障眼法。

上流社會的商業領袖接連被殺,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容易引發全球各界對奇武會的恐慌?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適合在媒體上大做文章?還有什麽比這個理由更能讓財閥們堂而皇之地聯合起來,全力以赴對付奇武會?

我一瞬間就全然明白過來。

這是最司空見慣的栽贓嫁禍,方法簡單,用意直接,技術上毫無創新。

其精髓全在手筆啊!真大,大得邪門了,同誌們,這麽大個兒的商業領袖假死,真的不怕出事嗎?

我心裏升起強烈得幾乎要噴出來的好奇——到底,奇武會要幹什麽,幹了什麽?威脅來得如此之大,能值得你們這樣甘冒奇險,孤注一擲地撕破臉?

我轉頭看了看圖根。他避開我的眼神。

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當然我壓根也沒問。我隻是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說:“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還是沒一個人跟我說話。畢竟,接下來發生的事對我來說就是空手套白狼,不,空手套白鯨。不可能有比這更容易、收益更驚人的賺錢方法了。他們恨我恨得牙癢癢絕對是應該的。

作為不善於化解他人心結的負情商擁有者,我隻能安慰自己說,總有一天,他們會覺得這一切都很值,甚至後悔當初沒有多給我一點呢!

就像誰即刻按下了服務鈴一樣,有人雄赳赳氣昂昂地推門而入,來的三位都穿著高級西裝,高瘦白兩位,高瘦黑一位,手指上都戴著頂級大學的校徽戒指,沉著冷靜,一絲不苟,看上去讓人油然生起景仰、敬畏與依賴之心。

他們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

一位是摩根大通旗下的私人財務管理部門負責VIP客戶的副總裁,負責跟進運作我名下的基金會。

一位是來自倫市的專做名流生意的B&M律師事務所的代表,負責起草和處理股份轉讓協議。

一位是PH公司的高級注冊會計師,為這筆交易作股份現金估價和審計。

自我介紹完畢之後,律師言簡意賅地知會我,所有必要的文書都已經準備妥當,其他該落實的簽字蓋章或備案公證都已經全盤做好,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我這邊的手續。

這時候圖根又一次冒出來,跟主婚人似的,代表大家宣布:禮成,收工。他轉向我:“丁通,現在隻需要你簽字,你就是有錢人了。”

就算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但絕對是有錢人裏身家保障係數最高的。如果我涉及的產業都全體崩潰的話,那肯定是撒旦本人攪局,大家抱團完蛋,天王老子都跑不了。

律師把筆遞給我。我把那支沉甸甸金燦燦的筆放在手心裏把玩,然後抬頭去看對麵坐著的那十二個人,一個一個看過去。

不愧是人類的精英,有一個算一個都很鎮定,個個都接住了我的視線,既沒有躲,也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我終於繃不住,笑了,而後用筆尖指指那位倫市來的律師:“你,是真的律師?”

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臉色,意思是老子當然是律師。

我又指指那位會計師:“你,也真的是會計師,最好的那種?”

會計師比律師脾氣好,沒吭氣。

最後我指著那位基金會經理:“你,一樣是真的,一般有錢人估計都請不到你吧?”

他本能地“嗯”了一聲。

我猜他們想的可能都是,這個人突然得了一大筆錢,幸福多得承受不了,所以得失心瘋了。唯獨圖根臉上微微變了顏色,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我向四周看了看,又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中國有句古話,專門用來形容那些頑固分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圖根咳嗽一聲,叫我的名字:“丁通,別放肆。”

我對他笑笑:“圖根探長,這兒最放肆的人可不是我吧?”

我從輪椅上小心翼翼地走下來,齜牙咧嘴地忍痛走到長桌邊,拿起那一堆堆紙質考究、裝訂精良、簽了許多如雷貫耳的名字的文件,翻了翻,搖搖頭。

人都是真的,協議都是假的。沒有一份有效。

他們具體怎麽做的我不懂,畢竟我隻是個街頭混混。但我就是知道。沒有股份會被讓渡,沒有現金會被兌現,沒有基金會會開始運作,隻可惜了那些造紙的樹,為注定成為垃圾的文件做了無謂的犧牲。

我隻是一個囚徒,試圖以莫須有的砝碼敲詐。因此,我所值得擁有的,也隻是一場欺詐。

隻不過,圖根兄,大家也算相識一場,你怎麽會眼睜睜地看著你的雇主們犯這種錯誤呢?

我所擁有的、唯一支撐我生存在這個危險世界上的本領,正是明察秋毫啊!

無人可以欺詐我。就算你們花大本錢,不惜把對外宣布已死的大佬們都請出來,以表示你們對這樁交易的重視。能夠忽悠我的智商,卻無法蒙蔽我的本能。

十二羅漢望向我的眼神起了奇妙的變化。其中有一個人,我見過他的照片,我知道他絕頂聰明且不快樂,睡得不好,笑得不多——平克·羅。

他慢吞吞地說:“看來,你真的是判官。”

我不置可否。即使到現在,我仍不算適應判官這個頭銜,眼下聽來,更像一個詛咒。

這位平克,他的睡眠狀況不會比諸葛好多少,也有兩個黑眼圈明晃晃地掛著,但他臉上找不到一絲頹廢和疲倦,每一個毛孔都如同活火山正在噴發,能量無窮。

我說:“我知道你的故事。”平克皺起眉,我想,他的故事真值得他全身肌肉都為之緊繃呢。

我知道他在絕望時鋌而走險的衝動,我知道先知挽救他時手指的溫度,我知道他成年後娶過幾個太太,都是為了什麽,我知道他生平唯一愛過的女子來自他生命中最畏懼的組織。

我能說出他最深、最肮髒的秘密以及全部的心魔。因為諸葛事無巨細地告訴過我。

但他不是最完美的開刀對象。平克是從逆境中步步生根走到人生巔峰的,我能預感到,如果把他逼到角落,他的反撲勢必淩厲非常,我不想冒這個險。

所以我轉向瑪麗薩:“你和第一個丈夫生下的孩子,終於找到你了嗎?”

她的臉色霎時間蒼白如雪。

被譽為完美女人典範的瑪麗薩,曾經在邁阿密度過了瘋狂而荒唐的十七歲,在夜店的洗手間生下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並丟出窗口,那個孩子後來不知所蹤。直到五年前,開始有人不斷地給瑪麗薩寄各種郵包——都不是什麽可怕的東西,不過是小孩子的衣服,日常生活的視頻光碟、照片,牙牙學語的錄音。

但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比撒旦本人還可怕。她知道那是自己丟棄的孩子。那個小女孩的眼睛、笑容、脖子上的胎記,甚至發怒時皺眉的表情,都跟她一模一樣。

她所不知道的更多。那個孩子在哪裏?誰找到了孩子和她之間的關係?那人做的這一切,是為了得到什麽?

作為光明穀的精神領袖與行業偶像,完美是瑪麗薩的通行證,也是她的墓誌銘。盡管她有通天的手眼,卻不能在這件事上應用分毫。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承擔起泄密的後果。未知與對失去的焦慮,總會帶來最深的恐懼,何況對那個孩子,她的確負罪至深。

女強人的盔甲在一瞬間就被擊開缺口。她嘴唇微微顫抖,將求援的眼神轉向身邊的同伴,仿佛希望有人可以站起來對我叱喝,叫我閉嘴——在秘密與秘密之間的籬笆被輕易衝垮之前。

但無人回應她的請求,大家紛紛都緊張起來。就連阿喀琉斯都有腳後跟可以射一射,更何況各位凡夫俗子。

唯獨平克·羅似乎對女人有天生的護衛之心,或者隻是自信心爆棚,所以喜歡當出頭鳥。他再度開口,主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判官,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們所有人的秘密嗎?”

可能不算所有吧,畢竟我後來睡著了啊,沒準有更勁爆的料被我錯過了呢。

但我了然他隱藏的意思——我也知道先知的秘密。

我比畫了一個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的姿勢,**裸地說:“我對你們的秘密毫無興趣,隻是想告訴各位,你們真的應該答應我的要求而已。”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對圖根說:“請給我們時間商量一下。”

那天圖根送我回到囚室,走的時候滿臉都帶著心碎的表情。如果一個人艱苦訓練了兩年半跳傘技術,終於上飛機實戰,然後在衝出機艙的一瞬間想起自己沒帶傘,大概就是這個表情。

我在囚室中捧腹大笑了好久,然後哼著歌坐在電腦旁邊,打開植物大戰僵屍無盡版。

我的人生就像地刺王,生存下去的唯一重點是不要被僵屍王錘到第三次。

圖根這一走,又是好幾天不見人,我日出鍛煉,日落而息,上午十一點,有半小時的時間在戶外散步——拜奇武會所賜,我這種人畜無害的小混混享有本監獄最高級別的重刑囚犯的待遇:全限製拘禁之餘,就連散步也必須跟其他人的時間錯開。

在Witty Wolf關了這麽久,除了圖根和警衛之外,我還沒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有時候半夜醒來,我在**坐著,眼巴巴等待著天亮後圖根來提審我。盡管那絕對不算什麽愉快的經曆,但至少能讓我感覺自己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任何人都可能會被這種囚禁逼得發瘋,除了我。我有蟑螂一般的適應力,無論順境逆境,都難不住我,我能一往無前地強作鎮定,即使同時滿懷世界即將毀滅而我無路可走的恐慌。

有時候我望著四麵雪白的牆想著小鈴鐺,她會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充滿期盼,哪怕洗澡時也要用安全套包著手機放在近旁。任何時候門鈴一響,她都會做好全身心投入老公懷抱的準備。那種期待就像持續高燒,慢慢煎熬她,吞噬著她生活下去的能量。倘若我真的回不去,總有一天她會被消耗殆盡。

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一切好事,我能安然享受卻不以為然,一切壞事,我也逆來順受而無所用心,唯獨小鈴鐺是我感情上的命門。

有些人的愛情是沙堿地裏唯一種活的一棵樹,有些人的愛情是大海裏遊著的唯一的一條魚。我是後者。我的感情就是太平洋的海水,多到爆,而小鈴鐺是我唯一的那條魚。

她一定又哭過好多次。而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希望她已經認定我死了,哭過一次就不再相信眼淚,還是始終堅持,始終等待,眼淚一次又一次地咽回去,是為了留著共話巴山夜雨時。

我不確定自己會有什麽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