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紫音非紫音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每當黃昏時分經過金市大橋,平克心中都會浮起這兩句如詩如畫的詞句,這一次也不例外。與平常不同的是,他今天打開了車窗,在疾馳中長久地默默凝視著西方璀璨的落日。
今天過後,他將不知何時何日才能再回到這個熟悉的城市,再次看到金市大橋在夕陽中美如夢幻的身影。如果離別太久,不知道這一幕是否會在記憶中淡去。
車子過了金市大橋,在城裏兜來兜去地開了大半個小時,司機終於輕聲問他:“老板,時間差不多了,您確定要去嗎?”
平克猶豫了一下,隨即吩咐:“我在下一個街區口下車,你不要停車,就在城裏開,我打你電話時不用接,直接回來這裏接我,五分鍾內要到。”
司機點頭,將他送到指定地點,隨後揚塵而去。
平克所站的地方是金市著名的唐人街。
繁體字的招牌舉目皆是,海味店、雜貨店、茶餐廳中溢出複雜的氣味,中外遊人熙熙攘攘,市井生活與旅遊經典一般的街景交錯,形成了這一帶獨特的氛圍。
平克慢慢往前走,徑直走進了唐人街深處的一家粥粉麵店。
桌椅還算潔淨,他小心翼翼地挑了角落裏的一個位置坐。,服務員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著他,不確定要不要上去提供服務——他整個人的氣質都和這裏格格不入。
直到平克舉起麵前那張略顯髒舊的塑印單麵菜單,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要了一份雙皮奶和鴛鴦奶茶飛冰。
他坐的位子正對大門,很明顯是在等人。雙皮奶和鴛鴦奶茶原封不動地在桌子上放著,從冰冰涼變成了熱烘烘,他碰都沒碰過一下。
平克不斷看表,心情焦灼,時間變得越來越緊張,他隨時得走。
有一瞬間,他似乎回到了二十歲那一年。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所親近的、所認識的人都死去或消失了,頭無片瓦,身無分文,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控製。他完全不知道人生的目標與前途何在,自己化身為一葉扁舟置身於巨大海嘯旋渦的中心,天高地遠,四向茫茫。
在最絕望、最困窘的時候,他下定決心鋌而走險,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等了很久,想等到個把落單而口袋裏似有餘糧的老弱病殘。
他一直站在街口的一棵樹下等待機會,插在褲袋裏的手緊緊捏著從五金店買來的鐵錘,手心不斷出汗,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從東方既白等到日下西山。
當時針來到午夜,周圍終於萬籟俱寂,一個穿著百貨商店店員製服的瘦弱女孩匆匆地從他麵前走過,一麵猶豫著回首看他,一麵本能地按住肩上的包,神情莫名驚慌。
不可能有比這個更完美的下手對象了。平克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麵對人生的極致困境,他無法接受自己連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的勇氣都沒有。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明天,誰知道呢。
他下定決心,向前跨了一步,手往外抽那把鐵錘,卻在褲袋出口卡住了。
有人按住了他的鐵錘,那隻手冰冷幹燥,穩定得像機器。
他被驚出一身冷汗,猛然跳到旁邊。他原來站的位置站著一個怪人,根本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裝束神情、氣場格局和這條街、這個城市甚至這個國度一分一毫也不搭。
三件式的白色西裝,胸兜裏整齊地疊放著一條紅色的手帕,任誰都看不出這個男人的年齡與來頭,他蒼白的臉像個幽靈,緩緩地對平克說:“來。”
那人說了這個字,而後轉身走進林蔭的幽暗,白色西服在昏暗的路燈光影中若隱若現。平克愣了很久,而那個女孩已經完全消失在路的另一頭。他晃了晃頭,覺得自己萬事已經到了穀底,不管再遇到什麽都無所謂了。
他跟了上去。
時光荏苒,這個被用爛了的詞自有其真意,二十年之後,平克輾轉全世界,最後定居金市。
在這個城市,他坐擁數百億財產,名下有一係列重工企業,是全世界範圍內這個領域數一數二的大亨。
這一切,都是那個幽靈般的男人帶給他的。也許應該說,這一切都是神靈賜給他的。那個幽靈般的男人,隻不過是神對他伸出的那隻手。不然的話,為什麽他的名字要叫作先知呢?
“叫我先知。現在我們來看看,你能做什麽。”
除了“來”那個字,這是先知對平克說的第一句話。第二句話是:“如果你有無盡的錢,能夠擁有一切必需的資源,找到所有你需要的人幫助你,你會選擇去做一門什麽生意?”
平克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所投入的產業在二十年內成為影響整個世界經濟的絕對支柱之一。不管是金融危機還是局部戰爭局勢的惡化,都無法影響他名下的財富攻城略地、摧枯拉朽般地增長。
一開始,每隔一兩年先知都會來訪問他,坐下來和他聊聊天。那時候平克對自己還沒有那麽強烈的自信,他總是會攢下一堆問題,熱切地希望先知為他解答。有些問題甚至與公司的命運生死攸關。他從來沒有失望過。
再過幾年,他還是有問題,但那種類似於對恩人或父親一般熱烈的期待和純粹的尊敬,慢慢讓位給了另一種想法:如果這算是企業管理谘詢業務的話,還真貴啊!
他名下產業所賺的錢,有百分之五十必須無條件地歸先知所有,盡管後者的名字在公司任何的文件報表上都不會出現。
對方收錢的方式,當然不是直接匯入某一個銀行的戶頭那麽簡單。先知擁有全球最精密的財務體係,能夠在平克的公司上市之後,麵對無孔不入的審計與監督,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些數以億計的錢拿到手。
真的很貴。慢慢地,平克就覺得,簡直貴得完全不值。那些,是我賺回來的錢。我的智慧,我的努力,我的眼光,我的關係。一切都是因為我而存在的。
他想,就算先知是最初的天使投資人,現在也已經十倍甚至百倍地拿回了他當初的全部投入。今時今日,先知更像是一條粘在自己身上的血吸蟲。平克想到對方,就難掩至深的厭惡。
他在先知麵前仍然偽裝得和從前一樣,一樣溫順,一樣恭敬,態度完美無缺。理由很簡單也很直觀,先知可以成就他,可以左右他,可以不需要任何法律文件的保護而自信能拿到約定好的利益,毋庸置疑他背後有著深不可測的力量在支持。
平克是頂級商人,企業家,他沒有完完全全摸清楚情況,絕對不會做決定。
直到有一天,因緣際會下,平克終於知道了那股力量是什麽——一個三流通俗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名字:奇武會。
平克不想冒險,但隨著他一天比一天更確信自己的能量和地位,他終於開始想:現在,我也擁有了幾乎無數的錢、一切必需的資源、任何需要的人,那麽,是時候該試試做點應該做的事情了吧!
比如說,除掉先知,以及先知背後的力量,無論那是團體還是個人。
他調動了二十歲那年創業時的熱情,將這件事看作最重要的項目,極為嚴肅認真地投入進去。全麵調查先知和奇武會的背景狀況,聯合同盟,調集資源,製訂行動計劃。
過程波譎雲詭,一波三折。有好幾個時刻,他感覺自己能贏,或者至少能見到一絲成功的希望。但這一切都如雲煙一般過去了。
現在他在這間破舊冷清的港式茶餐廳裏,利用拚命鑽空子才得到的兩小時的時間,想要和某人見上一麵,然後把自己深深地藏匿起來,耐心等待命運的再度轉折。
為什麽那個人還不來?平克對自己露出苦笑,再遲一會兒的話,他都沒有時間對她把自己麵臨的處境稍微解釋清楚了。
他心浮氣躁,終於忍不住伸手拿過麵前的鴛鴦奶茶,喝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好喝,又滑又香,牛奶和紅茶的味道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他又喝了一口,就在放下杯子的瞬間,茶餐廳門口的天空中掠過一道如同飛鳥般迅疾的身影,轉瞬即逝。隻是那道身影比任何一種鳥都要大得多。
平克皺起眉頭,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唐人街的四麵八方都響起了尖銳的哨聲和人聲,街麵忽然就亂起來了,一種極為慌亂、緊張而喧鬧的氣氛從餐廳門口滲透進來。茶餐廳的服務員奔出去看熱鬧,看了半天,很驚奇地扭頭對裏麵的廚師用粵語喊:“冰少,你拿拿聲來睇哦,好大陣仗都不知做咩,有人飛緊天哦。”(冰少,你快點來看,外麵好大陣仗不知道幹啥,有人在天上飛啊。)
廚師對“有人飛天”這種奇觀似乎不屑一顧,根本沒有出現。平克卻被一種奇異的好奇心鼓動,起身走了出去。
唐人街一片大亂。街道兩邊都出現了大批特種兵裝束的武裝人員,警察分隊正對商鋪逐間搜索,不少一看就是警察的便衣分散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神色緊張地四處張望。
平克下意識地覺得這似乎是衝自己來的,隨即醒悟過來,覺得沒有可能,他不是那個會被通緝或搜捕的人,警察如果發現了他的存在,那麽唯一會做的事情是把他嚴格保護起來。他不就是從二十四小時貼身的守護下溜出來的嗎。
看客們都挺迷惘,但看客們也都懂得自掃門前雪的道理,看了一會兒,該幹什麽都幹什麽去了,就連茶餐廳的服務員看了一陣子也退回了店堂。
平克還是站在那裏,哨聲和喊叫聲這時都消失了,搜捕仍在進行,但非常迅速而安靜。一隊警員從平克麵前走過,他們的手都按在槍上,臉上有一種隨時防備事情發生的警惕神情,那感覺就像在掃雷。
他們在找什麽呢?
答案在十分鍾後出現在空中。就是那道曾經從茶餐廳前麵掠過、引起巨大喧鬧的身影,遽爾之間,在一棟三層樓的上海酒家的頂樓出現,一連串筋鬥在空中翻得行雲流水,隨即跳到了十多米外的一處陽台上。
那個身影腳微一沾地,立刻又飄起來,沒有重量一般,飛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些動作遠遠看上去從容舒展,實際上卻不可思議地快,肉眼很難看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人,又是什麽人。
平克和其他人一樣遙望著那個身影,他從一些微妙的細節裏捕捉到一種無法解釋的熟悉感,心髒因此而劇烈地跳動起來。理智拚命說服自己這不是那個人,絕不可能,怎麽可能。
但他就算能說服自己的大腦,也控製不了自己的行動。當那個身影出現在粉麵店對麵的樓上,平克不由自主地拔腿就向對方衝過去,衝著那道身影遠去。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滿街的特種部隊和警察看到那道身影之後,跟看到自己的祖宗墳頭掛出了下期六合彩的號碼一樣,齊齊發出一聲喊,向那人全麵包抄了過去。
隻是那道身影的速度太快了,根本超乎了人力能夠到達的極限,眼看他已經到達了唐人街建築群的外圍,隻要再跳兩次,脫出這條街道的範圍進入主幹道,再換個車什麽的,那後麵的大批部隊能夠做的就隻剩收工而已了。
但他沒有這個機會。負責追捕的人顯然對自己的獵物非常了解,就在那道身影再一次起跳的瞬間,槍聲猛然大作,像點燃了一排順著唐人街兩側擺放的巨大爆竹。平克被震得腦仁疼,停下腳步捂住耳朵仰頭望去,隨即發現那些槍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繩索。
無數條繩索從不同發射點飛出,鋪天蓋地,在高空中交錯糾結,短時間內就自動編織成了一張大網。
那道身影避之不及,撞入大網,左衝右突仍然無功而返,在重力與繩索的聯手挾製下,瞬間下墜,跌落在地,而且就落在平克的麵前。
那人掙紮著站起,蹲下,手撐著地麵,擺出隨時起跳的姿勢,還在徒勞想要掙脫。就在這瞬間,平克看到了他的模樣,盡管籠罩在黑色連帽緊身衣下,盡管用帽子和手帕裹住了半邊臉。但那是他夢縈魂牽、愛之入骨的人,即使隻看到額角的弧線和眼睛,他也認得出那是誰。
平克渾身一震,猛然伸出手,失聲大叫:“紫音?”
沒有人聽到他的呼叫,繩網結得更緊了,操控者齊心協力將網下壓,網中人受不住重壓,整個人幾乎半貼到了地上。她還沒有放棄,隨手從後腰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試圖砍開一條生路,然而繩索是特殊材料製造的,根本切不開。
她還在掙紮,一道帶著黑邊的飛去來從唐人街的一頭被人擲出,鋒芒閃亮,呼嘯而上,直取那女子的頭顱。
女子頂著繩網,一偏頭躲過了飛去來,包住頭發的連衣帽卻被生生割破了,濃密的長發破空而出,在風中揚起。
平克看得驚心動魄,雙手緊緊握在胸口,一顆心仿佛馬上要跳出來。
擲出飛去來的人是一名高大彪悍的男子,後腦有圓環糾結的巨大文身,他一擊得手,飛去來回到手中,隨即發出哨聲,繩網再次收緊。女子掙紮無力,幹脆放棄抵抗,趴在了地上。
這時候她緩緩轉頭,意外地看到了平克,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隨即就被大批全副武裝的特種兵包圍起來,上銬帶走了。
平克愣愣地站在當場,恍然覺得自己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夢幻。這時,有人慢慢走近他身邊,招呼說:“嘿!”
他轉過頭瞥了一眼,臉上立刻浮出一絲苦笑。
來人戴著一頂活像進城賣菜的人才會戴的帽子,慢悠悠地說:“真高興在這裏見到你啊,平克先生。”
這一切不但不是夢幻,而且都和他本人有關。
“圖根探長?”
他叫出那個人的名字。半輩子叱吒風雲的商界大亨,此刻像逃課被抓了個現行的小朋友,心情複雜到難以描述。
圖根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走吧,我送你。”他頓了一下,看了看表,接著說,“去你兩小時前就應該到的地方。”
他們往唐人街的主要出入口走,大批警察和特種兵有條不紊地撤退,剩下的兩個小分隊則直接向他們走過來,形成了掩護隊形,隨著他們離開。
他們如此如臨大敵,令平克更加不安。他們一邊走,圖根一邊說:“平克先生,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後者的身體稍微僵硬了一下——他很敏感:“這算是錄口供嗎?”語氣中帶著一種有錢人對製度天然的不服。
圖根絲毫沒有買他賬的意思,冷冷地說:“平克先生,如果不是我們及時截獲情報,知道你在這裏與人私下會麵,我覺得有很大的可能性,你現在坐的不是警車,而是救護車或者收屍的車,不知道這兩者你比較喜歡哪個?”
盡管語氣毫不尊敬,但事實卻是板上釘釘,平克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三個月前,平克收到了一封信。
手寫的,字體俊秀瀟灑,功底非凡,禮數周到地通知平克,他很快就要死了。
原因是:“有人背叛我們,也許是你,也許不是,對我們來說不重要,叛徒必須死,如果你是無辜的,請在九泉之下責怪那個做出錯誤決定的人。”
他把這封信反複看了十幾次,每一次都隻能看懂幾個字,極度的恐懼像千萬隻螞蟻爬在他的腦仁裏,帶來劇烈的癢和痛。
這世上有人是靠家世成功的,有人是靠天賦成功的。也有人,而且不止一個,就像平克一樣,是靠黑暗中的手推到高處的。
那隻手從未消失,力量也從未減弱,那隻手能帶他們到命運之巔,也能一把把他們推下去,就像掃掉一桌子的麵包殘渣。
就在平克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有人敲開了他的大門。
蓋雷斯,賓格,圖根。他們提出的條件簡單明了,卻令人無法抗拒。他們提供保護,平克提供信息。雙方合作對付奇武會。
從那天開始,平克就不斷地被轉移,圖根總是能及時發現奇武會來襲的蛛絲馬跡。有時候一天之內平克不得不輾轉三處安全屋。
有一次他離殺手如此之近,兩人甚至對上了眼神。幸好蓋雷斯的飛去來速度比殺手的子彈快。
而後,圖根決定要將平克轉移到歐洲或東南亞,金市的選擇空間太小,他們無法承受平克被殺的後果——除了自身的價值,他也一直是十二財團實控人中最受愛戴,也最有煽動力的那個,這涉及很多方麵。
蓋雷斯親自護送他出發去機場,私人飛機已經在等待,就在出門前五分鍾,蓋雷斯接了一個電話,等他回來,平克已經悄然自行出門。
他要去見一個人。他一生中唯一愛過的人。
事實證明,那也是所有人裏他最不應該愛的那個。
紫音非紫音,而是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