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坑爹的衰老藥

我醒來的時候,窗外樹上有一隻小鳥停留,不知道它在想些什麽,整隻鳥都有點呆呆的。

一隻鳥也會有心事,這個世界真是讓人困擾。

我揉了揉眼睛,徹底清醒過來,習慣性地一個鯉魚打挺,想要蹦下床穿鞋。結果我的腰椎和腿骨爭先恐後地發出咯吱咯吱連續不斷的尖叫,像在說“你悠著點兒不行嗎”。

我疼得死去活來,癱在**,有出氣沒進氣,折騰了好久才慢慢爬起來。這回我學乖了,一手撐著腰,一手趕緊摸過床頭櫃上靠著的兩根拐杖,就這麽一瘸一拐地下了地。

這間屋子進門就是一條走廊通往陽台,兩邊分別是洗手間、廚房、臥室、起居室什麽的,我住進來之前,一整支效率超高的裝修隊在這兒搗鼓了一星期,把全部非承重牆都給拆了,裝上了各種玻璃和鏡子。

人一進門,在客廳的玄關脫鞋時,通過各種鏡像折射,可以成功地看到臥室和洗手間的實況——約伯你這個純流氓。

我顫顫巍巍地走進洗手間,把拐杖放好,開始刷牙洗臉,所有感覺動作都像視頻在慢放——伸手拿一塊香皂,時間久得我以為自己不但已經拿到,而且已經用完又放回去了,正眼一看,你娘啊,手還在半空中費勁地蹭啊蹭啊,還抖,抖個什麽勁啊這是!

這個過程中我一直拚命低頭,既不敢去看麵前的小鏡子,也不敢去看身後的大鏡子,問題是偏偏這個浴室裏麵到處都是鏡子。約伯和咪咪就好像自家開了鏡子店要洗貨一樣,逮著個什麽地兒就往上鑲鏡子。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穿衣服的時候,我正視著衣帽間偌大的落地鏡,深深地歎了口氣。

裏麵有一個彎腰駝背的死老頭子,臉上、身上的皮皺得起厚褶子,腿腳不方便,所以得用拐杖,四肢皮膚上的斑點比爛透了的香蕉上的還多。

死老頭子就算了,偏偏還愛俏。看我現在往身上穿的、衣櫥裏掛的,都是頂級的名牌,金色、大紅色、糖果色,要多燒包有多燒包。

我又深深地歎了口氣,無精打采地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半死不活的闊佬,抓起電話說:“行了,可以出門了。”

十五分鍾之後,我在家門口上了一輛閃亮的奔馳,向咪咪的診所疾馳而去。

話說一個禮拜之前,我被咪咪和摩根抓到G市市立大學醫學中心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通,折騰得一條命隻剩半條之後,他們圖窮匕首見:“丁通,跟你說個事兒。”

來說話的是摩根,我沒見過他跟誰用這種商量的口氣說話。十號酒館酒客們平時打架,打得頭破血流晃晃悠悠剛要走,他突然冒出來一聲不吭,按住人家就開始縫針,麻藥都不帶打的。就算他技術再好,也縫得人家鬼哭狼嚎,不知道的以為這兒三天兩頭出一樁血案呢。

他跟我來軟的,那我必須格外警惕:“你要幹什麽?”

他手心裏明晃晃的,亮出了一個藥瓶子,棕色,拇指大小,很精細地封了口,但外觀沒有任何包裝或說明。

他說的話非常形而上,跟他手裏的東西又好像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對衰老這個現象是怎麽看的?”

我想了想:“破產和早泄?”

他有時候半點幽默感都沒有:“都不見得必然會發生。尤其是後者,有的阿伯很強的呢。”

“我不想知道這個,謝謝。”

摩根繼續晃著那瓶藥,另一隻手不知為什麽還來捏我的後腦勺:“所謂的衰老,就是你的身體內各種活動都慢了下來,跟得了抑鬱症一樣,尤其以細胞的分裂和新陳代謝為代表。後來它們就不隻是抑鬱了,幹脆直接絕望。估計它們想的就是,不想幹了,就這麽著吧。於是一切更新都停止,隻有最後一班工作人員站崗站到死。”

老實說,我現在的心境非常蒼涼,而且還伴隨著一陣不祥的惡寒:“你跟我說這個幹嗎?”

摩根望了一眼咪咪,後者抄著手站在窗戶旁邊,眼睛亮得跟兩個燈泡似的,他的風格更加直接:“我們要把你變成受害人。”

他走過來接過摩根手裏那瓶藥:“這個,是我跟摩根聯手研發了差不多三年才即將成功的一種新藥,沒有任何藥物檢查機構會批準它上市,也沒有可能進行大規模生產。”

“那你們倆研究這個,是想要讓人身殘誌堅、老有所為嗎?”

咪咪眼睛都不眨:“不,我們純粹是為了幫人作奸犯科。”

真是誠實得令人發指。

他承認:“否則我們上哪兒拿到那麽多錢開發新藥?這玩意兒花錢的速度比你清明燒紙還快。”

這種藥的原理、成因、測試過程,諸如此類的專業術語,我一句沒聽懂,唯一聽懂的是它的作用,因為摩根特意用了我絕對可以聽明白的大白話加以解釋:

“攝入這個藥兩個療程之後,你的整個身體機能會全麵進入老齡化狀態,但這種狀態是可逆的,不像真正的衰老是細胞本身停止分裂和更新,而是像科幻小說中所說的冬眠一樣,身體的大部分機能被暫時凍結了,唯獨剩下站最後一班崗的哨兵還保持著活躍狀態。”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種藥怎麽作奸犯科?新型的殺人手法?讓人家兩個禮拜就活活老死的話,法醫能驗出來嗎?”

他們倆異口同聲:“法醫懂個屁!”然後交換了一個若有所思的眼神,好像被我提醒了什麽事兒,那火花四射的感覺真是邪惡得沒法兒說。

摩根接著說:“這點我倒是沒想到,可以考慮加重px13的劑量,直接致命。你覺得呢?”

咪咪點點頭,做了一個待會兒再說的手勢,然後轉回我這兒:“我們的客戶主要是用這種藥代替整容和易容,成本更低,效果更好。”

原來是為跑路而開發的。

“那我現在呢?”我恍然大悟,心情立刻就激動了,“二位兄弟實在是義薄雲天,這是要我隱姓埋名、改頭換麵,逃脫奇武會的魔掌嗎?如此大恩大德,真是沒齒難忘啊!”

他們倆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提前發作了老年癡呆。

“哪有,剛才明明說了,我們要把你變成受害人啊!”

變成空曠林地上**裸平放著的一塊鮮肉,等待森林裏的狼聞到血腥味後,尋跡前來。

於是,老年男人,獨居,身體有輕微殘疾,性情孤僻,中產,生活質量上乘,就是現在的我。

吃藥那一禮拜的心路曆程我完全不想回顧,肉體痛苦還是其次,主要是那種心理和生理的雙重衝擊叫人實在受不了。

你想想,我,小霸王丁通,頭一晚睡下去還是一條八塊腹肌、生龍活虎的精壯好漢,第二天早上起來,大小便一小時一次,連自己的口水都控製不住了,肌肉全麵鬆弛,土崩瓦解。

這種場麵令我生不如死,對摩根和咪咪兩個賤人來說卻比超模還性感,有點動靜他們就圍過來,手裏捎帶的那些用來紮的、捅的工具就開始從我身上往外取東西,各種測試沒完沒了。

到第七天,我吃下最後一份藥,一秒鍾都沒停頓,咣當就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眼前有兩個大頭盯著我,一個是咪咪不奇怪,另一個卻是——約伯?

“約伯,你幹什麽來了?摩根呢?”

他叉腰站著,一臉嫌棄地說:“摩根回去看店了,最近酒精中毒的人成倍增長!至於我,給你擦屁股來了唄!”

我第一個反應是:“老板讓你來?”

他沉默了。

真是開眼了啊,約伯居然沉默了。

“然後呢?你非要來?老板沒花了你?”

他歎口氣。

“花了我他不得再請一個?你見過老板幹吃虧的事兒沒?”

“所以呢?”

“我前幾年存在老板那兒的工資,他說都不給我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而約伯卻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老子怎麽會覺得自己能鬥得贏萬惡的資本家啊!”

連約伯的便宜都能占得到的人,才是真男人啊,才配得上擁有十號酒館那樣一個非凡的存在啊!

我正要一骨碌爬起來好好地幸災樂禍一把,咪咪就如餓虎撲食般殺將上來,死死地把我按住:“慢點兒,慢點兒,別輕舉妄動!”

他瞪大眼睛強調自己言論的重要性:“輕則骨折,重則斷根。”

我腦筋緩慢地轉動了兩圈,終於想起自己這個禮拜過的都是些什麽日子,然後,等我想想,現在又是什麽狀況?

顯然這個藥會導致人老年癡呆症,我已經深受其害。我慢慢扭頭,去看腦後四十五度位置的那麵鏡子。

之前的六天,我像溫水中的青蛙,麵對緩慢的變化沒有太大的感覺。直到這一刻,藥物所能造就的最終結果,準確無誤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被震驚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整整瞪了鏡子十分鍾。

約伯上來摸我的頸動脈,他以為我就用這個回頭望月的姿勢死了。

我不承認,我不承認,那不是我!

唯一高興的人是咪咪,他幾乎是雀躍上前,以殘酷而興奮的語調,對我**解說:“太好了,你現在的身體狀態整體保持在七十二歲左右,有至少三十年的不健康生活史,多處存在良性腫瘤,右下肢有神經性的退行性疾病,估計在兩年之後會完全癱瘓,大腦狀態良好,但心理健康則處於臨界狀態。”

什麽七十二歲啊,內髒不健康啊,良性腫瘤啊,我都忍了,但是——兩年?!

“咪咪,你趕緊說,什麽意思?兩年?”

他很冷靜:“這就叫追求完美啊,靜態中有動態的發展,顯示身體病變的細節之美……”

怎麽沒有一個雷來劈死你呢?怎麽會呢?

他想安慰我一下,趕緊給了我一點兒甜頭:“為了感謝你的密切配合,我們還對你的語言學習中樞動了點手腳,你現在是一等一的語言天才,地球上的任何語言,你學三天就可以直接去當同聲傳譯了!”

“打住!你對我的什麽地方幹什麽了?”

咪咪還興高采烈地想繼續對我科普,約伯果斷製止了他,說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要上班了。

說話間兩個人左右夾攻把我扶起來,推上旁邊那架顯然早就準備好了的輪椅。我咳著,有氣無力地問:“上什麽玩意兒?班什麽玩意兒?去哪兒,幹什麽,幹什麽?”

答案之一是:咪咪的診所。

答案之二是: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