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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隊長緩緩開口道:“後來呢?”
季明麗歎息道:“我跑到了南疆縣,租住了一處偏僻的民房,房東是好人,隻收了我一個月的房租,還說有事情可以找他。雖然我也害怕竇驍勇找到這裏,我也擔心孩子們過得好不好,但是那段日子,我卻可以睡上安穩覺了。住了一段時間,為了維持生計,我在鞋廠領了一些零活,隻不過,我還是擔心孩子們,就給邵豔豔打了電話。在此之前,我逃跑的時候,也是拜托她幫我偷偷看一看孩子,接到我的電話,邵豔豔也挺擔心的,還說竇驍勇也去找過她了,她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她問我在哪裏,過得怎麽樣,我說挺好的,就是擔心孩子,她說讓我放心,她會偷偷幫我看一看孩子。後來,我又給她打了電話,她說孩子挺好的,讓我放心。這麽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覺,突然聽到院子裏有動靜,我起身想要出去,竟然有人衝了進來,我以為有賊,沒想到來人是竇驍勇。”
那一刻,我們仿佛也跟隨季明麗的敘述進入了那個沒有月光的冷夜。
殘暴的竇驍勇,恐懼的季明麗。
洶湧的殺妻之心,絕望的逃脫之念。
季明麗仍舊心有餘悸:“我想要逃跑,卻無處可逃,我不知道竇驍勇如何知道我躲在這裏的,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會打死我,就像當初打死他的前妻……他一把拉著我的頭發,將我從**拖下來,他罵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我也不想複述了,他將我拖到屋外,掄起棍子就狠狠打我,我想要叫,也想要求救,但是他沒有給我機會,他瘋狂撞我的腦袋,直到我的意識恍惚了,我竟然聽到他說出了另一個秘密……”
老隊長邊問邊記:“什麽秘密?”
季明麗深深歎息道:“他踩著我的腦袋,特別得意地說,如果沒有邵豔豔,他根本不可能找到我,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竇驍勇能夠一直找到我的原因,原來竟然是邵豔豔一直在向竇驍勇透露我的行蹤,原來我信任的朋友竟然反手把我出賣了,我很憤怒,又無能為力,然後,竇驍勇告訴我,他早就和邵豔豔好上了,那些我感覺稍稍放鬆的夜晚,也都是去了邵豔豔那裏,我沒想到這才是事情的真相,我真的好氣憤,我真的好恨……”
那一刻,邵豔豔不動聲色地加入了這場凶案。
季明麗絕望地說:“接著,竇驍勇拽著我的頭發,將我拖出屋子,拖進院子,最後拖到門口,我看到有人路過,那個人好像還問他是誰,他說他是我丈夫,那個人就走了……”
季明麗的供述也對應了那一晚的目擊者所看到的一切。
季明麗繼續道:“當時,我以為自己活不下來了,沒想到老天幫了我,在竇驍勇將我拖上車子的時候,他又回去了一趟,他在進屋的時候,意外踩到了我之前因為鬧老鼠擺下的鼠夾子,鼠夾子紮破了他的腳,見他沒有回來,我也恢複了意識和體力,就想要逃跑,沒想到竇驍勇又撲了過來,他再次抓著我的腦袋撞擊地麵,那一刻,我本能地反抗,胡亂地摸索著,然後抓起一塊磚頭就猛砸他的腦袋,直到他鬆開手,倒在了地上……”
那個瞬間,我仿佛感到了一股溫熱的血噴到了眼睛裏,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季明麗推開了騎在自己身上的竇驍勇,然後虛弱地坐了起來。
老隊長低聲問:“你殺了竇驍勇?”
季明麗點頭道:“我殺了他,我沒想到我竟然殺了人,我殺了自己的丈夫……”
那一刻,季明麗緩緩抬起頭,像是在回憶那個冷夜,又像是在回憶沒有背負命案之前的人生。
良久,季明麗才回過神來:“當時,我的腦袋空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我要去自首嗎,還是逃跑,如果我自首,我就永遠也見不到孩子了,如果我逃跑,也隻是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隻要有人發現竇驍勇失蹤了,一定會報案,最終追蹤到我頭上,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了一個人,就是林道良大哥,第二天的早上,我特意去了一個很遠的小賣部,給林大哥的廠子打了電話,在電話裏,我說我殺了人,林大哥也嚇壞了,他讓我立刻回去,他會盡快趕到……”
關於這些內容和細節,我們也在林道良的供述中得到了驗證。
時年四十二歲的林道良喪偶多年,沒有孩子,也始終沒有再婚。
他是廠子的老員工了,工作踏實,老實巴交。
他說自己沒什麽愛好,工作之餘喜歡看一看閑書,比如《福爾摩斯探案集》,他也幻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當上警察破案。
隻不過,他沒有在幻想中成為警察,而是在現實中成了罪犯。
林道良說,在季明麗第一次過來領活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對方了,很有禮貌,又充滿膽怯和戒備。
在一次又一次的領活中,林道良零碎地了解到了季明麗的基本信息,家庭主婦,有兩個孩子,丈夫是一名小學老師,還有一個婆婆。
也在這個過程中,林道良對季明麗產生了好感,他會在每一次領活或者發放工資之時給季明麗很多便利,直至季明麗也有所察覺。
在一次領活之後,季明麗特意走在了最後,她提醒了林道良,她知道林道良是好人,也感謝林道良對自己的幫助。
林道良歎息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季常年被丈夫毆打,如果她丈夫知道我一直在給小季行便利,小季將會迎來無妄之災,自那之後,我就和小季保持著距離,沒有告訴人我心中的想法,我喜歡小季,但是,我知道我們沒辦法在一起,我就跟她說,如果她有任何困難,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提醒道:“後來呢?”
林道良回憶道:“大概四個多月前吧,小季就沒有過來領活了,我有意無意地問了經常和她一起的邵豔豔,邵豔豔說小季家裏有事,我就掛在了心上,下班之後就托住在她家附近的鄰居打聽,得知小季離家出走了,說是和丈夫吵架了,其實,我知道,小季就是忍受不住家暴,逃跑了。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直到那天早上,我到了廠子,正準備打掃衛生,電話就響了,我接聽,竟然是小季打來的,她哭著說自己殺了人,我嚇壞了,問她殺了誰,她說殺了自己的丈夫竇驍勇,她沒辦法了,隻能找到我,我讓她不要害怕,我請了假立刻過去。”
那一刻,林道良也被卷入了這場凶殺的漩渦。
我追問道:“接到季明麗的電話之後,你立刻就過去了?”
林道良慘淡地笑了笑:“沒有,說真的,當時,我有些猶豫,畢竟是殺人案,思來想去,我還是過去了。當我趕到的時候,小季已經嚇壞了,竇驍勇的屍體就躺在院子裏,小季跟我說明了事情經過,然後她哭著說不該給我打電話的,但是,她沒辦法,還是打給了我,我讓她冷靜下來,想一想接下來怎麽辦,她說明明受害的是她,為什麽最後接受懲罰的還是她,朋友欺騙了她,背叛了她,還和她的丈夫好上了,也就是她的這句話提醒了我,我想到了一個金蟬脫殼的好辦法,那就是讓別人代替季明麗死掉,將一切偽裝成一起丈夫殺妻案件,這樣的話,小季能夠死裏逃生,也能永遠擺脫竇驍勇了。”
我反問道:“所以,你想到了用邵豔豔代替季明麗成為死者?”
林道良點頭道:“這個邵豔豔也不是好東西,如果這一次不是小季走運,竇驍勇可能就把小季殺死了,那麽邵豔豔就是最大幫凶。因此,我將這個想法告訴了小季,提議將邵豔豔騙過來殺了,一了百了。”
我逐漸感到了憤怒:“為了幫助季明麗脫罪,你們竟然選擇殘害一條無辜的人命?”
林道良怔怔地說:“是呢,當時,我的腦子裏就想著如何幫小季脫罪。隨後,我就讓季明麗給邵豔豔打了電話,電話中,季明麗說自己搬家了,還說想要見一見邵豔豔,就這樣,邵豔豔連夜跑了過來。”
邱楚義冷哼道:“隻是,她沒想到,她來了就再也沒有回去。”
林道良應聲道:“我想,她一定知道竇驍勇外出尋找小季了,她也一定知道竇驍勇沒有如期找到,因此,她必須第一時間趕來,確定小季的新住處。她進門的時候,看到了我,她意識到了危險,想要逃跑,卻被我和小季抓住,沒等她呼喊,我就用磚頭砸向了她的後腦,她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
那個瞬間,我和邱楚義仿佛置身於案發現場,林道良和季明麗絕望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邵豔豔。
她一動不動,她死了。
接著,他們將邵豔豔的屍體拖了進去……
在那個瞬間,兩個老實人顯得無比冷漠。
林道良也供述了分屍拋屍之後的作案細節:“將邵豔豔的屍體分解後,我藏匿了她的頭顱,又將屍塊分袋裝好拋棄,為了讓別人注意到我,也為了讓人發現屍塊,我故意戴了一頂紅帽子,又故意將屍塊拋在新河的河邊,隻要有人發現屍塊,警方介入,就會通過包裹屍塊的衣物以及那把鑰匙找到小季,隻要警方認定死者是小季,那麽早晚會了解到她被家暴的事情,到時候發現竇驍勇外出尋妻未歸,就會將竇驍勇列為嫌疑人,為了讓這件事更加確定,那天晚上,我和小季將她的住處清理完畢之後,回家之前,我特意找了一處公共電話,撥通了竇驍勇家附近小賣部的電話,故意說我是竇驍勇,找竇母接聽,告訴她,我殺了季明麗並且逃命的事情,我知道,陷入恐懼的她不會懷疑我的聲音,警方早晚會找到這條線索,更加確定竇驍勇就是殺害季明麗的凶手,這樣,丈夫殺妻,畏罪潛逃的事情就被坐實了。”
聽到這裏,我也不禁為林道良縝密的心思感歎:“你確實非常聰明,你成功預測了每個環節,甚至包括當初我們找到你,詢問你相關情況,你還能佯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如果不是我的同事一個意外發現,你們就成功脫逃了。”
林道良苦笑道:“隻是,我們還是失敗了。老話說得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凝視著林道良的眼睛:“人可以逃罪一時,卻不可逃罪一世,隻要你犯下了罪行,遲早要接受審判!”
林道良若有所思地說:“是呢,殺人之後,我夜夜失眠,人犯了罪,終是要償還……”
隨後,在季明麗和林道良的指認下,我們在一處偏僻地方找到了掩埋的,已經腐爛的竇驍勇的屍體以及邵豔豔的頭顱。
那個瞬間,季明麗突然跪在地上,哭喊道:“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對我,我已經跑了,就不能放過我嗎,為什麽還要這麽對我呢……”
為什麽呢?
像是在控訴竇驍勇,又像是在控訴充滿噩夜的人生。
隻是,這注定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這也是命運的叵測之處,你隻是無情浪濤之下的一隻卑微的蜉蝣。
至此,案件真相大白。
也就是那時候,家暴這個詞真正地走進了我的視野。
這是一起家暴引發的逃離和追擊,也是一場掩飾和出賣引發的連環殺人案。
季明麗是不幸的,她常年遭受家暴,受盡了身體的傷害和精神的淩虐,即便有了兩個孩子,還是不能獲得丈夫的善待,季明麗又是罪惡的,她連續殺害兩人,先是殺害丈夫,又聯合林道良誘騙邵豔豔,將其殺害分屍。
後來,我曾經問過老隊長:“王隊,季明麗殺害了竇驍勇,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但是,如果沒有這場殺戮,季明麗要如何永遠地逃離竇驍勇的家暴糾纏,逃離這段婚姻的吞食呢,她早晚會死在竇驍勇手裏,死在這段吃人的婚姻裏。”
老隊長沒有說話,他卻用沉默給了我最好的回答。
之後的很長時間,我仍舊會時不時想起這個案子,想起季明麗麻木又絕望的敘述,也會想起那個始終存在於敘述中的竇驍勇的前妻。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她是被竇驍勇所殺,但是我相信她也飽受家暴的傷害,她也和季明麗一樣淒慘無助,隻是,她就那麽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那時候的我,逐漸明白了很多人,很多關係並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
可能剛剛和我們說笑的中年夫妻,回家之後,丈夫就給了妻子兩個巴掌,然後狠狠揪住她的頭發,瘋狂發難。
這僅僅是我們看到的,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還有多少暴力和傷害,那些包裹在家庭軀殼裏的男人,仍舊瘋狂地揮動著拳頭,踩踏著尊嚴。
僅僅因為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甚至沒有任何緣由,都可能呼嘯起一場風暴。
那些我們不忍直視的暴力,正是那些女人們已經經曆或者正在經曆的淒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