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夢魘

死者叫孫雅潔,22歲,本省營田市人,在金海讀了四年大學,畢業之後留在金海發展,因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便試著做起網絡主播。

營田市到金海市隻有200多千米,坐高鐵不過1小時左右,在接到金海警方的通知後,孫雅潔的父親孫鬆在接近傍晚的時候趕到支隊。孫鬆急切地想要見女兒最後一麵,周時好便立即安排人陪同他去辨認屍體,之後向他大致介紹了目前掌握的事件經過。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兒如此隕落,作為一個父親的悲慟可想而知,而他更想要做的是給女兒討個公道,遂主動要求屍檢。

次日上午,屍檢結果出爐,周時好召集人馬到會議室開案情分析會。雖然之前方齡主動申請全麵接管“鄭文惠案”,把隊裏的日常工作暫時交由周時好分管,但畢竟她是支隊的負責人,有案子還是需要過問一下,便帶著張川也參加了分析會。

首先是屍檢情況介紹:孫雅潔係因急性乙醇中毒而死,其心血中的乙醇濃度高達465.3mg/100mL,除此,其胃內容物中未檢出毒化物成分,尿液中也未檢出常見毒品成分,死亡時間為昨日(9月7日)淩晨2點到3點之間。其軀體上未見約束和暴力損傷痕跡,下體處女膜陳舊性破裂,並留有輕微的摩擦性新鮮皮損,表明其死前應該有過性行為。物證方麵,因性行為中另一當事人戴了保險套,以及屍體隨後被浸泡在浴缸中,故未在屍體上采集到精斑、毛發、皮膚組織、衣物纖維等物質。其餘的,在天尚溫泉山莊505號房間中找到的酒瓶和高腳杯上,采集到了屬於孫雅潔和邵武的指紋以及唾液樣本,但在臥房睡**未采集到兩人任何生物樣本。至於506號房間,則因遭到消毒和細致清理,未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物證線索……

接著是外圍調查信息匯總報告:當事人邵武,現任不凡文化傳媒公司總經理一職,這家公司主要業務其實就是圍繞天尚集團“太子爺”陳卓來展開。天尚集團為本市著名民營企業、上市公司,旗下業務遍布全國各地,涉及商業百貨、品牌服裝、地產開發、金融投資、旅遊度假、文化傳媒等多個領域,其創始人、董事長叫陳學滿,陳卓是他的小兒子,今年28歲,陳家多年前已經全員入籍加拿大。至於邵武,是陳學滿妹妹的孩子,也就是陳卓的表哥。

陳卓的日常出行座駕,是一輛價值三四百萬元人民幣的頂級豪車。調閱天尚溫泉山莊附近丁字路口的交通監控錄像顯示,該輛豪車曾於9月6日下午4時許,由市內向溫泉山莊方向行駛,而後又於9月7日清晨6時許,由溫泉山莊方向向市內行駛,這表明事件發生期間,陳卓極有可能也在溫泉山莊內。但溫泉山莊內的工作人員顯然已經被下了封口令,對警方的調查大多不願配合,隻有一個保潔人員偷偷反映,說山莊裏的506號房間,實際上是陳卓的專用包房,但她並沒有注意到陳卓近幾日是否在山莊出沒過。另外,陳卓目前已經不在國內,他先是於昨日清晨搭乘最早一班航班趕往北京,隨後又於上午10點30分搭乘加拿大航空公司的班機經中國香港轉道飛往溫哥華。

死者孫雅潔先前租住在海港公寓1912號房,公寓裏其他租戶也大多是從事網絡直播行業的年輕男女,其中有幾個跟孫雅潔關係比較熟,據他們講:孫雅潔是一個老實本分的女孩子,平日大多時候宅在家裏做直播,偶爾會下樓跑跑步做做運動。她在大學裏交往過一個男朋友,但畢業前分手了,之後一直是單身狀態。

餘下的討論時間,葉小秋搶先發言:“事實很明顯了,駱辛的判斷沒錯,事發第一現場應該就是506號房間,把孫雅潔灌醉並與之發生性關係的人大概率是陳卓,邵武和那個山莊的總經理邁克·陳,都是在給他打掩護。”

鄭翔附和道:“飛往溫哥華的航班起飛時間是10點30分,邵武報案的時間是10點40分,很顯然他是在保障陳卓順利坐上飛機之後才報案的,以免陳卓受到牽連。”

張川輕搖了一下頭,接話說:“孫雅潔估計也不是什麽純良之輩,要不然怎麽可能答應大晚上到會所客房裏去麵試?”

“這可能跟陳卓的人設有關係,容易讓女孩產生信任和向往。”葉小秋語氣老到地解釋說,“你們這些直男平時可能不關注網絡上八卦的東西,這個陳卓不僅僅是個富二代,他還是個超級網紅,經常會在短視頻平台上分享一些炫富和耍帥的視頻。尤其人長得確實很帥,還總以單身王老五做人設,簡直就是萬千少女心中最理想的那款夢中情人。我看了下他在平台上的粉絲量,已經超過千萬了,而且他在全國各地擁有多個粉絲後援會,據說他開個直播和粉絲聊聊天,一晚上就能收入幾十萬元,跟所謂頂流的偶像明星待遇差不多。至於孫雅潔,個人主頁顯示的粉絲量才一千多,很明顯是個新人主播,所以帶有陳卓光環的公司邀請她去麵試,她可能也顧不上是餡餅還是陷阱。”

“噢,原來是這樣,估計陳卓他們瞄的就是這些剛入行,沒什麽社會經驗,心思比較單純的女主播。”張川改口道。

“總的看來,女孩的死不是這個事件的重點,真正應該深入展開調查的是有人趁女孩深度醉酒喪失意識之際,對其進行了性侵,而且令女孩過度攝入酒精,很像是之前預謀好的。”孫雅潔的遭遇讓人心疼,方齡語氣嚴厲道,“陳卓跑得這麽倉促狼狽,而且這種事情是會上癮的,估計被他侵犯過的女孩不止孫雅潔一個,一定要讓這個畜生付出代價才行!”

“話是這麽說,但眼下隻有邵武的口供是不夠立案條件的,關鍵咱們未能采集到任何人與孫雅潔發生關係的生物樣本,口供和物證無法互相印證,也就無從證明迷奸行徑的存在,更別提如何去證實陳卓才是主要的犯罪嫌疑人了。”周時好咂了下嘴,一臉為難地說,“在目前死無對證的局麵下,既是替死鬼,又是幫凶,還有姑表親的關係,再有律師從中周旋,估計那個邵武一定會把之前的口供堅持到底的。”

“而且,這夥人都是混網絡的老油子,知道如何規避風險,我看過孫雅潔手機上的微信聊天記錄,邵武和她溝通時,語氣特別官方,沒有任何漏洞可抓。”鄭翔說。

“欸,對了,我記得先前有幾個女孩子在社交網站上發過帖子,說是被陳卓騙色了什麽的,但是很快就被刪帖了,不知道是她們自己刪的,還是陳卓找人刪的,等回頭我上網再搜搜,看看有沒有漏掉的帖子。”葉小秋說。

“行,接下來申請延長拘押期,死磕邵武,廣泛尋找其他受害者,深入挖掘陳卓等人的違法犯罪信息,爭取盡快正式立案。”周時好稍微思索了下,開始分派任務,頓了頓,又提醒道,“陳卓這個渣男,至今還能維持完美人設,而且全網甚少能搜到他的負麵信息,說明背後肯定有公關公司在幫他,再加上擁有強大的法務團隊,社會影響力不可小覷,所以咱們要時刻注意,執法行為一定要規範,同時要謹言慎行,不要被對方抓到把柄,鑽了法律的空子。”

“也不必這麽費勁找,咱們可以主動出擊,讓潛在受害者自己站出來。”一直未吭聲,冷眼旁觀眾人議論的駱辛,驀然開腔說道,“先前那些受害者之所以沒有指控陳卓,應該是有各種各樣的顧忌,可能手裏沒有留下性侵罪證,或者擔心被法律反噬,怕擔責任,怕被嘲笑、網暴、報複等等,又或者她們就缺一個帶頭的,那不妨把事件炒熱,如果有一個人敢於發聲,其餘的人可能就不會再沉默了。”

“這想法好,我馬上找幾個媒體朋友幫忙報道一下。”周時好心領神會道。

“注意報道要客觀,隻單純地描述事件,不要帶任何傾向性,當然,可以重點把在會所客房裏麵試,以及陳卓的公司名頭點出來,剩下的交給網友們自行聯想和自由發揮。”方齡叮囑道。

會議結束,眾人散去,周時好坐在座位上一邊理順思路,一邊把會議要點記在筆錄本上,不經意間抬頭,竟發現方齡也在座位上,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他估計方齡肯定又要作妖,便懶得吭聲,繼續伏案動筆。

方齡主動打破沉默道:“2008年4月8號,鄭文惠失蹤當晚,你在哪裏?”

周時好握著筆的手稍微停頓了下,隨即繼續劃動筆尖,淡然應道:“那晚我跟‘大老李’在一起,前半夜追查一個連環盜竊案的線索,後來又一起回隊裏研究案情直到天亮。”

“‘大老李’是哪個?”方齡追問。

“問張川,他熟。”周時好始終低著頭,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人的架勢。

方齡悻悻起身離開,周時好扭頭偷偷瞥了眼她的背影,臉色變得陰晴不定,他有種感覺,方齡距離他的“秘密”更近了一步。

回到辦公室,方齡立馬召來張川,問:“‘大老李’是誰?”

“他叫李平順,以前是咱隊裏的,退休好幾年了。”張川說。

“你能找到他嗎?想跟他核實點情況。”方齡說。

“太能了,他是我親舅,我聯係下他。”張川掏出手機,擺弄幾下放到耳邊,少頃掛掉電話,“他說在郊外牧城驛水庫釣魚,咱找他去?”

“行,開我的車。”方齡拾起桌上的車鑰匙扔給張川。

從隊裏出發,一路向西,行車大概40分鍾,張川將車停在一處荒草叢生的堤壩路上。兩人下車,沿著路邊的小土坡往下走,一眼便看到水庫邊坐著一個胖乎乎的老大爺。老大爺戴著灰色漁夫帽,坐在小馬紮上,一手握著魚竿,一手夾著煙卷,默默地盯著水麵,享受著形單影隻的寧靜。

張川繞水庫邊走了小半圈,人未到聲先到,遠遠地就嚷嚷開來:“舅,怎麽就你一人啊?原來我記得這地方釣魚的人挺多的啊!”

“好幾位呢,都走了,天有點悶,魚不咬鉤。”李平順抬抬帽簷,偏著頭打量一眼張川和跟在他身後的方齡,開玩笑道,“大外甥,怎麽的,找到對象了,急著讓我看看?”

一句話把張川弄了個大紅臉,他趕忙解釋說:“舅,別胡說,這是我們領導,新來的支隊長。”

“您好,我是方齡。”方齡主動伸出手打招呼。

“哎呀,我這……我這失禮了,領導別介意。”李平順趕緊把手上的香煙扔到水裏,騰出手,站起身,跟方齡握了握手。

“沒事,沒事,您坐,您繼續。”方齡禮貌地揚揚手。

李平順坐回小馬紮上,視線也重回水麵上,嗬嗬笑道:“從市裏這麽老遠找過來,肯定有事,直說吧。”

“行,那我開門見山地說了。”已經接近中午,正是陽光熾烈的時候,方齡抬手遮著陽光道,“2008年4月8號那晚,也就是當時的大隊長駱浩東的愛人鄭文惠失蹤那晚,據說您和周時好在一起出任務,追查一個連環盜竊案的線索,您還記得嗎?”

“是,確實有這麽個事,我記得,不過具體是哪一天,是不是鄭文惠失蹤那晚,我就說不清了。”李平順未加思索道,“畢竟我跟小周不一樣,他比較在意鄭文惠,所以記得清楚些吧。”

“那段時間你們應該經常一起出任務是吧?”方齡繼續問,“他有什麽反常表現嗎?”

“好像沒什麽不正常的,要是有的話,我應該有印象。”李平順模棱兩可地說。

剛剛提到鄭文惠,感覺李平順好像話裏有話,方齡試探著問道:“當年,您是不是也察覺到鄭文惠和周時好之間的關係很不一般?”

方齡言罷,李平順使勁歎了口氣,隨即閉緊嘴巴陷入沉思,似乎在心裏權衡著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把臉轉向張川,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周時好對你怎麽樣?”

“很好,很器重我,不然怎麽會提拔我當副隊長呢?”張川坦白說。

“那你這是想當正隊長嘍?”李平順順勢調侃道。

“舅,瞎說啥,說得好像我在周隊背後搞小動作似的。”張川聽出話中的揶揄,但也知道舅舅是在擔心自己,便一臉正經地說,“舅,你放心,我隻是在盡一個警察的本分,無論是誰,犯了罪,我都不會留情麵,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打擊報複。”

李平順微微頷首,視線重新回到水麵上,語重心長道:“行,你有這個決心,我就放心了。”他頓了頓,又斟酌斟酌,才接著說道:“有件事,在我肚子裏憋了很久,本來覺得不說出來對大家都有好處,不過最近看了新聞報道,說鄭文惠其實是被人殺害的,我覺得還是應該說出來。實際上,小周和鄭文惠的關係,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早在駱隊兒子出事之前,我就目睹過兩人在外麵約會的場麵。那是個周末,我去城西一家飯館吃飯,正好撞見他倆也在那裏,舉止別提有多親密了,就跟現在電視裏演的那姐弟戀一樣,簡直難以直視。”

李平順話音落下,一瞬間,方齡覺得心口一陣狂跳,嗓子眼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雖然先前她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真正找到周、鄭二人的**證據,還是讓她有些無法接受,畢竟周時好是她深愛過的男人,竟做出如此震碎三觀的勾當。

李平順察覺到方齡的異樣,關切地問:“方隊,要不要喝點水?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不,不,我沒事,不需要,謝謝您。”被李平順提醒,方齡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收拾心情,繼續案子的話題,“您說的那家飯館叫什麽名字?具體在什麽方位?”

“叫清樂樓,是一家清真飯館,現在還開著呢。”李平順答道,“地點在西城區華北路道邊,一個立交橋下麵。”

“清樂樓。”方齡輕聲念道,抬眼望向張川。張川立馬點頭回應,表示自己知道這家飯館。

與李平順道別,方齡和張川開車返城,一路無話,車內氛圍有些壓抑。進入市區後,張川忍不住問:“咱是回隊裏,還是去清樂樓那邊轉轉?”

“算了,回隊裏吧,有什麽可看的?估計當年兩人就是約會去了,也沒有什麽別的可解釋的了。”方齡惆悵道。

張川還想替周時好爭辯,轉念想想,又算了。果然,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最近隊裏流傳著一則小道消息,說方齡和周時好在大學期間曾經是一對戀人,後來因方齡另攀高枝,把周時好給踹了。張川先前還不怎麽相信,但見此時方齡悵然若失的樣子,心裏便明白了七八分。不過他打心眼裏不相信周時好是那種人,但事實又確實讓人難以解釋……

“解釋,對了,我能解釋!”張川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向右猛打一把方向盤,將汽車靠到街邊停下,然後一臉興奮地衝方齡道,“也許咱們誤會周隊了。我想起來了,市裏的社會福利院最早就在清樂樓飯館的對麵,周隊一定是去做義工時碰巧撞見鄭文惠,然後兩人一起吃了個飯而已。”

“你們周隊是孤兒,自小在福利院裏長大,這些我都清楚,他工作之後還經常去福利院做義工?”方齡緊跟著問。

“對,堅持了很多年,不忙的時候,幾乎每個月都會去一次,不過福利院現在搬到高新園區那邊了。”張川應道。

“或許鄭文惠也在福利院裏做義工,或許他們很早之前就認識?”方齡衝車前指了指,催促道,“走,去福利院,把事情問清楚。”

“好嘞。”張川急不可耐地重新發動車子,一踩油門,車子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