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歲月變遷

金海市,現在,初秋。

陰冷的房間,絕望的氣息,蒙著白布的軀體,慘白扭曲的麵龐,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以及曾經的搭檔寧雪,這些已然陰陽分隔的親友,在這個周末的清晨,再一次出現在駱辛的夢境之中。

猛然驚醒,彷徨和焦慮瞬間彌漫心頭,凡是他在乎的,也同樣在乎他的人,幾乎都死了,這讓駱辛覺得自己是一個不祥之人。他掙紮著從**坐起來,細長的五根手指貼著右側大腿,猶如彈鋼琴般不可抑製地交替彈動起來。

翻身下床,洗漱,吃早點,穿戴停當,背上雙肩包,駱辛走出家門,出了樓棟口,一眼便看見葉小秋開著黑色SUV已然如約停在街邊。葉小秋24歲,比駱辛大2歲,麵容清秀,個性陽光直率,自小便懷揣一個當刑警的夢想,先前在基層派出所鍛煉過兩年,本以為調回市局能如願以償分配到刑偵支隊,沒承想最後被打發到檔案科,陰錯陽差與身兼刑偵支隊重案顧問的駱辛做了同事。當然,兩人的淵源並不止於此,葉小秋其實是刑偵支隊已故前支隊長葉德海的女兒,葉德海又和駱辛的父親駱浩東關係匪淺,兩人曾經同期共事於刑偵支隊一大隊,平時來往密切,並以師兄弟相稱,而他們共同的師父便是時任大隊長、現任市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馬江民。

馬江民當年非常看重自己的兩個徒弟,對他們的後人自然也是格外關照,他不讓葉小秋進刑偵支隊,是為了安撫葉德海老婆的情緒。老葉的老婆,也就是葉小秋的母親,出於安全考慮,三番五次到局裏找馬江民,表示千萬不要讓葉小秋當刑警。另外,馬江民極力鼓動現任一大隊大隊長周時好去做葉小秋的工作,讓葉小秋頂替寧雪的角色,在做好檔案科本職工作的同時,兼任駱辛外出協助刑偵支隊辦案時的助手。如此一來,兩個孩子之間有了互動,駱辛在生活上能多個人幫襯,同時也算曲線幫助葉小秋實現她的刑警夢。

然而,與一位後天性學者症候群患者相處,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駱辛在辦案時展現出天才的一麵,但同時他也是大多數人眼中的怪人。他性格孤僻,情感淡漠,極度以自我為中心,說話直言不諱,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所以最初和駱辛相處的那段日子裏,葉小秋受了不少的窩囊氣。好在磨合了幾個月之後,她慢慢摸透駱辛的脾氣秉性,如今共事起來已然沒那麽心累,就連駱辛的那張臉看著都比原來順眼一些。

葉小秋默默注視著駱辛晃著如麻稈一樣的身子向車子走過來,一成不變地,他穿了件淺藍色的襯衫,襯衫上所有的扣子都係得緊緊的,看著像個老古板。或許是沒休息好的緣故,他臉色尤為煞白,黑眼圈也格外重,配上那雙圓鼓鼓的大眼睛,感覺更像螳螂了。葉小秋不免有些心疼,因為她知道駱辛正在經曆著什麽。

一晃神的工夫,駱辛已經鑽進車裏。像往常一樣,他依然選擇坐在後排座椅的中間位置,據他說那是整部車裏最安全的位置。葉小秋見慣不怪,沒多言語,發動起車子,緩緩駛出去,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明光星星希望之家”。

“明光星星希望之家”是一所專門為孤獨症兒童提供康複訓練的民辦學校。校長崔鴻菲女士,現年65歲,係北寧省師範大學心理學院特殊兒童心理發展與教育研究所原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2014年她以個人名義創辦了這所學校。

學校位於海濱觀景路地帶的一座小山腳下,由一棟灰白色歐式建築以及半個足球場大小的院落組成。原本這裏是一個休閑度假村,後來因經營不善歇業,崔教授便承租下來,改造成學校。目前學校裏有五十多名患有孤獨症譜係障礙或廣泛性發育障礙的孩子,以及十多名教職員工,辦學資金主要來源於愛心企業讚助和政府補貼。學校的經營方針是以慈善為核心,盡可能減少患病孩子的家庭負擔,如全托性質住校的孩子,隻需象征性地支付一些吃飯和住宿的費用即可,但相關的研究成果則明文規定歸學校所有,也就是說,這所學校多多少少還是帶有一些探索和研究性質的。

這天是周六,是駱辛固定來學校接受心理輔導的日子。對校長崔教授而言,駱辛是她跟蹤最久的一個病例,早在大學任教時期,她便對駱辛進行過問診,兩人的關係早已超越一般醫護關係,更像是家人。而在崔教授的精心治療下,駱辛的社交能力、語言能力、共情能力以及行動能力都有了穩步提升。尤其是自他媽媽的屍骨時隔多年被發現之後,他身體裏本能的防禦機製開始出現鬆動,導致他最近這段時間總是噩夢連連。這對駱辛來說已經形成一種困擾,但崔教授卻覺得這有可能是一個挖掘深層次病源的契機。因為她隱隱有種直覺,發生在駱辛身上的一係列退化,除了與車禍造成的大腦器質性損傷有關,還伴隨著某個巨大的心靈創傷對大腦神經的抑製,導致其無法順暢傳導人類正常的思維和行動能力。崔教授堅持認為,自己如果能夠找到創傷根源,或許便可以幫助駱辛消除心靈上的桎梏,從而讓他變回一個完完全全的正常人。

意象對話室中,駱辛仍如以往那般將整個身子深陷在高背沙發椅中,崔教授則坐在對麵,一手握著筆,一手捧著記事本,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他。這樣的意象對話模式,兩人已經持續多年,彼此信任,駕輕就熟,所以不需要過多鋪墊,駱辛很快便閉上雙眼,進入放鬆狀態。

所謂“意象對話”,是指心理醫生通過引導受訪者做出想象,了解受訪者的潛意識心理衝突,對其潛意識的意象進行修改,從而達到治療效果。通常對話伊始,心理醫生會先設定好一個意象,並引導受訪者進入想象,稱之為“起始意象”。而崔教授這次為駱辛設定的起始意象,是一個“坑”。“坑”在意象對話中,是麵臨問題的象征,它可以幫助展示受訪者眼下所麵臨的問題。

崔教授先開始做引導道:“請想象你走出我們的對話室,看到外麵是一條你從未走過的路,你沿著這條路往前走,會看到一個土坑。告訴我你看到的坑是什麽樣子的?”

駱辛沉默半晌道:“坑很深,很大,裏麵有很多水,像一條小河。”

“河水是什麽樣子的?”

“泥沙混在裏麵,非常渾濁。”

“河水裏有什麽生物嗎?”

“隱約能看到有幾條小魚在遊,對了,還有一條蛇,腦袋露在水麵上,看著有些瘮人。”

“還有別的嗎?”

“還有人和動物。”

“能具體描述一下嗎?”

“有一個長髯老者,一個滿臉慈祥的老婆婆,還有一匹馬,一隻棕熊,一隻綿羊。”

“他們都在做什麽?”

“他們……他們……都死了,屍體漂浮在河麵上。”

“你看著他們是什麽感受?”

“有點難過,有點心慌,但又有點莫名的親切感。”

“不管怎樣,他們不能總這麽漂著,我們能不能想個辦法給他們個好的歸宿?”

“我想不出有什麽辦法,而且我有點舍不得,好像也隻有在這條河裏麵能看到他們,別的地方都看不到。”

“我可以借給你一條船,可以把他們裝到船上,送到他們應該去的地方,你願意嗎?”

“行吧,我願意。”

意象對話,區別於其他心理治療方式的地方,在於心理師不會公開向患者解釋對話的含義,而是通過潛意識裏的糾正和幹擾,來對病患的精神世界進行疏導和治療。當然,心理師自己必須解讀對話中出現的象征意義,就如駱辛口中的“深坑”和“渾濁的河水”,象征著他內心深處正遭受著某種困擾的折磨,而“魚”通常象征人的直覺,“蛇”則有陰暗、邪惡和智慧的象征。綜合起來分析:駱辛內心深處的困擾,是來自一種自我不敢麵對的直覺,這種直覺對他來說是異常黑暗和恐怖的,致使他本能地想將之遺忘,甚至假裝從未發生過,但其實一直掩藏在他的心底。

至於“長髯老者”“慈祥的老婆婆”“馬”“棕熊”“綿羊”,則分別對應駱辛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以及性格溫婉的寧雪。然而,現實情況是這幾個人都已經死了,隻有在夢裏駱辛才得以與他們相見,從這個角度來說,對困擾他的噩夢,駱辛內心深處是有一些渴望的,但是麵對陰陽相隔的親人們,他又會感到悲傷難過,當然,更加會感到一些惶恐。這令他忍不住想要逃離,想要從夢境中掙脫出來。這兩種矛盾情緒的衝突,隨著噩夢的出現反複上演,便越發讓駱辛感到焦慮。而崔教授提出借給他的那條“船”,象征的是一條“靈魂擺渡船”,在古希臘神話中,死神的使者便是用這條船將靈魂擺渡過冥河,從而讓亡魂轉世投胎的。崔教授希望通過這樣一種象征,讓駱辛心裏能夠得到些許的安慰,從而擺脫精神上的負擔,完完全全接受親人們已經離他而去的事實,這也是噩夢的根源所在。

總結以上意象,進一步深入解讀:“熊”在人們心目中代表笨拙,但是又特別有力量,特別有安全感,這大概就是母親在駱辛心目中的形象,是非常正麵的。反之,父親的形象在駱辛的意象中則很消極,甚至有一些排斥。在意象對話中,能夠象征父親的物種有很多,比如獅子或者狗,尤其是狗,是忠誠和與邪惡勢力做鬥爭的象征,但駱辛卻偏偏選擇了“馬”。在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研究中,發現對母親有過度依戀情結的孩子,往往會把馬看作父親的象征,其中多多少少有些對立的意味。由此,崔教授敏銳地察覺到,雖然表麵上駱辛一再表示他絕不相信父親是殺害母親的凶手,但在他的潛意識裏卻對父親保持著一份審視和懷疑,那這會不會便是他深藏在心底,不敢正視的那一份直覺呢?

一個小時的心理輔導很快過去,按照以往的習慣,駱辛會留在學校吃午飯,順便也陪學弟學妹玩耍一會兒,因為隻有麵對那些內心單純的孩子時,他才能感受到最大的放鬆和安全感。但是眼下,當他從意象對話室裏走出來時,便看到葉小秋握著手機一臉焦急地迎上前來,很顯然,又有案子找上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