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下班前,陶無忌又做成一筆大單。這個月已是第三次了。客戶直接打他電話,說要存款。數目都在五、六百萬上下。都說部裏來了個小福將。不用跑業務,客戶自己找上門。陶無忌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要說運氣,不至於一個月內攤上三次,要說不是運氣,就更解釋不通了。這一陣跟著老關,也學了個大概。對客戶經理來說,頂頂要緊就是客戶。一存一貸,通常都是有來有去,這次貸款給他,下次存款自然也是找你。老關說的沒錯,客戶是要養的,好好嗬護,才能建立長期聯係。找上陶無忌的這三家公司,以前都沒在S行開過戶,純屬新人新戶頭。天上掉餡餅,砰的一下,砸在他頭上。操作時,陶無忌忍不住想多問幾句,打聽些端倪。但人家一副公事公辦、閑話莫提的模樣,竟也無從開口。

“會不會是苗曉慧他爸?”

蔣芮異想天開。這家夥上周剛辭職。其實也不能叫辭職。P2P公司倒閉了,老板卷錢跑路,留下一群莫名其妙整天打滿雞血的員工。工資基本沒拿,還要倒貼飯錢和交通費。當然也並非全無收獲。警察局都來回去過幾次了。錄口供,查檔案。也算長見識了。這幾日在找工作。履曆投了一圈,還沒下文。不敢告訴爸媽,怕他們擔心,便謊稱出差,拿了幾件換洗衣服,搬來與陶無忌同住。陶無忌倒也無所謂。反正白天不在家,就當多個看門的。晚上搭個地鋪弄個睡袋,也湊合。蔣芮在男生裏屬於不邋遢的,內衣褲基本天天洗,會掃地,勉強還會燒兩個小菜。番茄炒蛋、醋溜土豆絲那種。

“我猜,可能是程家元他爺爺。想提拔我當支行行長。”陶無忌正色道。

蔣芮哈的一聲。“少來——怎麽就不是苗曉慧他爸呢?天底下哪個當爹的強得過女兒?他嘴上說不接受你,心想早點晚點要答應,還不如現在先把你弄妥貼了,給你鋪路搭橋。老頭子拎得清,對你好,也就是對他女兒好——沒錯,肯定是這樣!”

“你想象力太豐富。”陶無忌搖頭,“人跟人是講感覺的。我跟她爸爸打過兩次照麵,就已經完全清楚了。氣場不合,兩條平行線,老死不相往來。”

“那怎麽辦,隻有私奔了?偷戶口本去領證?”

“這話題太沒勁。不提也罷。”

“咱不能當鴕鳥啊。”

“那行,我把她爸爸電話給你,你替我搞定。”陶無忌作勢去拿手機。被蔣芮嘻笑著攔下。“你小子,吃我的住我的,”陶無忌笑罵,“還不給我老實點。”

老關的一個客戶,在五星級酒店上班。送了些自助餐券給他。老關丟了幾張給陶無忌,“喏,哄女朋友去吧。”陶無忌帶苗曉慧去吃了一趟。生魚片帝王蟹牛排,還有哈根達斯。苗曉慧感慨:“跟著大戶吃香的喝辣的,感覺真不錯。”陶無忌嘿的一聲:“我要真是大戶,就直接花錢請你來吃了。哪裏還用蹭免費券。”苗曉慧撇嘴:“花錢哪有白吃的感覺好啊。一頓飯七、八百塊錢,那不是大戶,是衝頭。我們不是花不起,是沒必要。”

陶無忌知道她是哄自己開心。這陣子跟胡悅住得久了,傻大姐也開始走善解人意路線了——這麽說,其實對苗曉慧有些不公平。她與胡悅是不同風格的好姑娘。陶無忌第一次接觸苗曉慧,是她在分發巧克力給大家。那種很貴的小眾品牌。陶無忌本想走開的,不好意思占女孩子的便宜。苗曉慧一把拉住他,“同學,來一顆。”他隻好接過,卻沒拿穩,掉在地上。他當時有些窘。苗曉慧先他一步拿起了巧克力,“沒關係的”,又給了他一顆新的。然後,吹了吹那顆髒的巧克力,若無其事地放進嘴裏。後來,陶無忌漸漸了解到,苗曉慧家裏很有錢,她曾外祖父早年在杭州做絲綢生意,大戶人家,她媽媽是那種標準的千金小姐,吃穿用度都很講究,咖啡隻喝現磨的,茶葉隻喝明前的,隨便一件夾克衫就是好幾千。苗曉慧十歲那年,父母離婚了,她被判給父親。依然掌上明珠似的養著。一眾女生裏,唯獨她用全套的雅詩蘭黛化妝品,裏裏外外都是名牌。她媽媽每隔幾周便從國外寄來一批服飾和日用品。某年的生日禮物甚至是一輛寶馬MINI。但難得的是,她身上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嬌氣。相反,還有些粗線條。她與陶無忌的第一次約會,看電影,半途去洗手間,然後突然消失了。等到散場後,陶無忌才在前排的某個座位發現了她,她與一個年齡相仿的男生坦然坐在一起,完全沒發現異樣,甚至還吃光了人家手中的爆米花。

直到現在,陶無忌依然有些不明白,苗曉慧為什麽會喜歡上自己。換個角度,如果他是她,應該是不會的。外地人,家境貧寒、長相也普通,讀書是過得去,但也沒有到那種讓人五體投地的地步。至於前景,那更是一兩句話說不清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尤其在女孩子的家長眼裏,是頂頂靠不牢的。是虛的,為眼下窘境開脫的借口,很無力,也很可笑。搬去胡悅家之前,苗曉慧拉著陶無忌逛商場。竟然還買床單。她說別人家的床單用著不慣。兩人在“喜來登”的櫃台前挑了半天,像極了一對新婚夫婦。最後,她看中一套淡紫色錦鍛四件套,打完折三千塊不到點。他搶著買單,被她攔下。“錢留著給我買戒指。”她真的帶他到珠寶店,指著某一款,“記住了沒?”她一本正經地問他。那一瞬,他是有些感動的。覺得欠了人家姑娘。無以為報的感覺。

苗曉慧其實和父親很親。上周,苗徹到浦東支行辦事,恰恰苗曉慧也來等陶無忌下班,父女倆在大堂碰見。陶無忌從電梯出來,瞥見苗曉慧挽著父親的手臂晃啊晃的,撅著嘴,像撒嬌,又像在商量什麽。苗徹板著臉,眼睛裏的笑意卻是掩飾不住。陶無忌躲在旁邊,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好在苗徹很快便走了。離開前還嘲了苗曉慧一句“見你一麵不容易啊”,苗曉慧咯咯笑著,回道“我是慈禧太後老佛爺,要預約的”。

陶無忌的父親,信裏提了幾次,“等我啥時候來上海,約姑娘的家裏人一起見個麵。”陶無忌都敷衍過去。不知該怎麽跟父親解釋。老派人的想法,尤其看重對方家長的意見。倘若看見他與苗曉慧眼下的局麵,不知會多麽擔心。說是“擔心”,其實“傷心”倒占了大半。兒子是辛苦拉扯大的,家裏唯一的男孩,也是心坎尖上的寶貝。從小到大鎮上拔尖的,也是出了名的。愈是這樣,便愈是尷尬。陶無忌的二姐,嚷著要看弟妹的照片。陶無忌隻得發了一張過去。二姐看了,評價說,還行。照片上的苗曉慧,穿著休閑服,不施脂粉,也沒戴首飾。用家鄉人的眼光看,其實是有些普通的。心裏必然還覺得配不上自家兄弟——考慮問題倘若不在一個層麵上,通常就會尷尬。還是那種拐彎抹角的窩塞。一兩句話解釋不清。陶無忌幾次遇到苗徹,鼓起勇氣想要對個眼、笑一笑什麽的,都被他故意別過臉去,裝作沒看見。那瞬間便格外的灰心,想,倘若找一個外地女孩,或是家境差些的,也不至這般折騰了——當然這念頭隻是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否則便真的對不起人家姑娘了。

“他想找個什麽樣的女婿?非得是上海人?”蔣芮問。

“那也不見得——像你這樣的上海人,肯定不行。”陶無忌笑笑。與蔣芮是鐵哥們,從大學起就無話不談百無禁忌的那種。

“我不跟兄弟搶女人。”這家夥厚顏無恥,又道,“——程家元那種呢?”

“那也得苗曉慧答應。”陶無忌聳聳肩。

蔣芮與程家元打過一次交道。程家元約陶無忌喝酒。喝到一半,蔣芮給陶無忌打電話,訴苦說冰箱都空了。陶無忌掛掉電話,對程家元說家裏還有一口,“離家出走了,連吃飯的錢都沒有。”程家元聽了便道,一起來啊。那天氣氛不錯,蔣芮是那種扔在冷水裏都能冒熱氣的個性。賓主盡歡。回到家蔣芮聽陶無忌聊起程家元的情況,當即便懊惱了,一拍桌子,“嘿,早曉得讓他爺爺介紹個工作多好!”又說陶無忌,“攀上高枝了——”

陶無忌忘了那天自己是什麽反應。應該是極力撇清。或者笑笑,顯出豈有此理的模樣。喝了酒,腦子就有些跟不上。其實不該叫蔣芮來的。平白又牽扯上一個。與程家元的關係,陶無忌是再三權衡過的。頂要緊是分寸。太過頭,或是不到位都不行。怕過不了自己那關,也怕失了機會——“機會”這兩個字,便是放在心裏,也是一筆帶過的。有點那個了。程家元很少提到他爺爺。唯獨一次,說他爺爺身體不好,像是心髒病什麽的,他去醫院看望,碰到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大家聊天,言語間都把他爸爸當笑柄,“傻乎乎”、“缺根筋”之類。那次陶無忌才知道,原來蘇見仁離婚時與父親鬧得很僵,差點還為這個淨身出戶。老爺子是軍人出身,家裏的絕對權威,說一不二,幾個子女的婚事,樁樁都是他老人家做主。蘇見仁當初說要離婚,老爺子一口便彈回去:“放屁!”照老爺子的觀念,外麵有女人問題不大,哪怕弄一打私生子都算不得大事,但糟糠妻是無論如何不能下堂的。蘇見仁那次是鐵了心了。幾乎被老爺子一腳踹出來。用程家元的話說,是“鬼迷了心竅”。

同在業務部,程家元與蘇見仁打照麵的機會不少。食堂、電梯、會議室、衛生間、停車場……哪裏都是耳目眾多。這父子倆居然一直沒露餡。也不是沒有短兵相接的時候——老馬那人,屬於一點委屈都受不得的,又很會訴苦。蘇見仁那裏都說了幾回了,程家元做事木吞吞,反應又慢,“帶他一個,比帶十七八個還累。人的精力就這點,我自己也有生活要做,顧著這頭,顧不到那頭。帶徒弟沒啥津貼,業績差了,獎金倒是照扣不誤。”業務部牆上有個公告欄,每月都排座次,業績最差的要罰扣獎金。老馬做事不大賣力,上了年紀,懶得風裏來雨裏去的博命。連著輪到兩次倒數第一,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便拿程家元出來說事。其實也是欺負老實人。過幾年就要退休的人了,老資格,橫豎橫拆牛棚,倒也不怕程家元有後台什麽的——蘇見仁居然也真的把程家元叫去談話。隔著一扇玻璃門,陶無忌瞥見蘇見仁臉上公事公辦的神情,略微帶些安撫,留有餘地。到底是新同誌,不好一棍子打死。領導也要講究策略。程家元則是有些沉痛的模樣,間或還點一下頭。不用說旁人,便是陶無忌,也絲毫也看不出異樣來。又覺得納悶,想既然如此,程家元又何必巴巴地跑來S行。在自己討厭的人麵前出醜,那自是更加難堪。全上海那麽多家金融機構,便是大大小小的銀行也有十幾家,憑他爺爺的關係,完全可以挑挑揀揀。

“我來S行,我爺爺本來不同意。我對他說,去不了S行,我就待業在家。他才答應了。”一次,程家元這麽告訴陶無忌。

陶無忌有些意外。

“就是想待在他邊上,”程家元補上一句,“——讓他不自在。”

陶無忌點頭,表示理解。心裏卻很不以為然。上海話叫“吃得太空”。吃飽了撐的。主要還是衣食無憂,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做無聊的事。

蘇見仁也找過陶無忌一次。麵上是鼓勵,諸如“幹得不錯,很有前途”之類。東拉西扯一通,又帶到程家元身上。“你是他朋友,他家裏情況你了解嗎?”蘇見仁一臉若無其事。陶無忌便也搖頭,說不太清楚。“放在學校裏,還可以家訪什麽的,現在上班了就有點麻煩,總不見得給他父母打個電話,讓他們到行裏來一趟咯。”蘇見仁開著玩笑,又歎氣,“小程人不錯,老實孩子,就是幹起活來有點牽絲絆藤。”陶無忌幫著程家元說了幾句,也是點到為止。心想,這父子倆捉迷藏似的,都是吃得太空。

不久,蔣芮在證券公司找到工作,請一眾同學吃飯。陶無忌臨赴約前,程家元忽對他道:“我晚上還有事,不去了。”陶無忌這才知道,蔣芮也邀請了程家元。想他倒是有意思,隻見一麵就成朋友了。但以程家元的性格,自是不會輕易參加陌生人的聚會——誰知吃飯時,程家元竟又來了,與胡悅並肩走入。見到陶無忌,解釋道:“本來是有事,後來臨時取消了。”陶無忌便也笑笑,裝作不知道他是為了胡悅。胡悅把程家元介紹給大家。旁人還當是她男朋友,紛紛起哄。胡悅澄清:“是普通同事。”眾人道:“普通同事怎麽帶來這裏?”胡悅便朝蔣芮嘴一呶:“問請客的朋友呀。人是他請的,跟我沒關係。”

“他喜歡胡悅。”上廁所時,蔣芮對陶無忌道。

陶無忌聳聳肩,做了個“還用你說”的表情。

“胡悅喜歡你。”蔣芮說下去。

“胡說八道。”

“少裝蒜。全世界都看出來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陶無忌沒吭聲。說不知道肯定是騙人。男女之間有時候很微妙,不說開,心照不宣留有餘地,倒是能做一世朋友的。陶無忌覺得與胡悅就是這樣。男女間若也能稱為“哥們”,那他與她肯定便是。兩人都是極聰明,也知道分寸,有那層朦朦朧朧的感情打底,比“哥們”更多了三分“知己”的意思。當然站在男生的角度,有個不錯的女生暗戀自己,說完全不得意那肯定是假的。唯獨那次,胡悅悄無聲息地調來S行——陶無忌是嚇了一跳。歸根結底還是覺得愧疚。對自己的心意是一樁,接納苗曉慧同住又是一樁。她自己也是租的房子,小兩室,四、五十平方,女生不比男生,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多。苗曉慧說要來,她非但沒有為難,還歡天喜地把書房騰出來,說這下好了,有伴了。苗曉慧一住就是大半年,研究生宿舍偶爾也住,但她嫌那裏環境不好,大部分時間還是與胡悅同住。換了別人兩三天或許無所謂,日子一久難免要別扭。唯獨胡悅毫不介意,親姐妹似的待人。這裏頭多少是有些為了他——偏偏她連一丁點意思也不露。是怕添了他的負擔。這點陶無忌心知肚明。胡悅在大學裏不乏追求者。蔣芮也曾斷斷續續追過她一陣,碰了釘子,嘴上卻還是念她的好,“我這塊料,配不上人家姑娘”——這就是胡悅的魅力了,追過的,沒追過的,男生也好,女生也罷,提到胡悅,都隻有兩個字,服氣。

吃到一半,苗曉慧才出現。導師的工作室搬家,她去幫忙,又碰上堵車。進門跟同學們一一招呼,說“抱歉”。蔣芮在杯子裏倒滿酒,遞到她麵前,“光說沒用,罰酒。”陶無忌半途截下,一飲而盡,“別欺負女生。”蔣芮嘿的一聲:“沒勁。”

“現在成證券界精英了?”苗曉慧說蔣芮。

“證券界是進了,不過成精英還有的早。不能跟你老公比。”蔣芮推陶無忌一下,“——拿出來呀!”

眾人聽了,都是一怔。“拿什麽,戒指嗎——求婚?”一人道。大家頓時興奮起來,盯著陶無忌揣在兜裏的手。陶無忌瞪了蔣芮一眼,慢慢掏出首飾盒,打開——果然是一枚戒指。眾人起哄聲中,苗曉慧被推到陶無忌麵前。兩個當事人互望一眼,雖是再熟稔不過的,但這當口,竟也是漲紅了臉。十分局促的神情。苗曉慧瞥見戒指正是當初自己揀定的那個款式,想雖是句玩笑話,虧他倒也記得。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麽。反剪著手,把下嘴唇咬得血紅。呆了半晌,陶無忌拉起苗曉慧的手,低著頭,把那枚戒指套了進去。

“套牢了。”回去的路上,蔣芮對苗曉慧道。

幾人都搭程家元的車。陶無忌坐副駕駛位置。蔣芮、苗曉慧和胡悅坐後排。苗曉慧向胡悅展示那枚戒指,問她款式怎麽樣。胡悅拿著她的手,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說,“就是這樣經典的款式最好,不是那種花裏胡哨的。”陶無忌道:“鑽石小了點。”苗曉慧撇嘴道:“太大了像顆玻璃球,有什麽好的?我就喜歡這樣小小巧巧的。”蔣芮插嘴道:“少虛偽,我不信拿顆五克拉的來,你會不喜歡。”苗曉慧點頭道:“好啊,我等著,看你將來送你女朋友五克拉的鑽戒。”蔣芮嘿的一聲:“還不是陶太太呢,就已經這麽向著你老公了。”苗曉慧從後一把抱住陶無忌的脖子,嬌笑道:“那當然了,我不向著我老公,難道還向著你?”

求婚的事,其實是苗曉慧先起的頭。她一個表姐剛生了孩子,她去探望,回來便感慨,有個孩子真好啊,太可愛了。趁勢對陶無忌道,“我們結婚算了。”陶無忌覺得不切實際,沒接口。其實是不想倉促做決定,說到底結婚這事對女孩子的影響更大,老丈人還沒答應呢,又不是過家家。誰知隔了幾天,胡悅跑來找他,說苗曉慧不大高興,“誤會你不想負責。”陶無忌連忙叫屈。胡悅表示理解:“女孩子容易多心,你要從她的角度考慮。”陶無忌不禁道:“難道她還怕我始亂終棄?”胡悅笑了,“誰曉得,陳世美臉上又沒寫字——”隨即又勸他,“我知道你是怕委屈曉慧,可天底下最沒道理可講的,就是‘愛情’這兩個字。要是非得把兩個人放在天平上秤一秤,份量必須一模一樣,那就不叫愛情了。變成做買賣了。你覺得自己是高攀,外地小夥找上海姑娘,可在曉慧眼裏,你就是不折不扣的藍籌股,現在不抓緊,等將來身價漲上去,想不做陳世美都難了。”這番話倘若從別人口中說來,多少有些刺耳。可胡悅不同。說得貼心貼肺,完全是為了兩人打算。陶無忌考慮了幾天,托胡悅悄悄弄來苗曉慧的手寸,隔日便去訂了戒指。為表鄭重,借蔣芮的飯局,請一眾同學做個見證。

“你小子,我請客,給你做場子。風頭全讓你出了。”蔣芮對陶無忌表示不滿。

“等我們將來結婚,請你當證婚人。”苗曉慧抿嘴笑道。

“女孩子,還是矜持點好。”蔣芮提醒她,“不要人家送枚戒指就忘乎所以了。”

“他這是妒忌,”胡悅笑著對苗曉慧道,“等你們小孩將來上小學了,他那顆五克拉的戒指還未必送得出去。”

“鑽石王老五曉得嗎,男人跟女人不一樣,越老越值錢。”蔣芮道。

“那你等到六十歲好了,結婚喜宴和人家孫子滿月酒放在一起辦。”

幾人都是在學校裏說笑慣了的。唯獨程家元一人插不上話,自顧自地開車。一會兒,蔣芮又說起這次麵試的經過,“本來都不抱希望了,人家上來就問,懂幾門外語,CFA、CFP考過沒有。我就搞不懂了,不過是應聘個小小的客戶經理,有必要嗎?我他媽的要是真懂八國外語,四大證齊備,吃飽了撐的來賺你這每月幾粒小米?”陶無忌提醒他:“有女生在,不說髒話。”他搖頭歎氣:“怎麽說也算是一本畢業,找個工作咋就這麽難呢?本來還想和你們當同事的,全上海的銀行投了一圈,不管是國資銀行還有地方銀行,統統沒回音。那些小財務公司什麽的,倒是搶著收人。可我吃過虧上過當啊,說什麽也不敢了。別的不提,手機號都換了兩回了,當初那幾個我拉來的客戶,天天盯著我要錢,要死要活的。我說我也是受害者,工資沒拿到多少,還整天提心吊膽,怕好好的走在馬路上被人砍,小命不保。”胡悅歎道:“資金鏈就這樣。一個環節掉扣子,後麵統統兜進。”苗曉慧道:“讓你跟我考研吧,你不肯,好歹還能再瀟灑兩年。”蔣芮嘿的一聲:“我怎麽能跟大小姐你比呢?我媽還等著我賺錢養家呢,瀟灑不起來啊。”胡悅問:“那後來呢,怎麽又成功了?”他胡謅:“麵試官裏有個女的,一直朝我笑,估計是看上我了。”苗曉慧在他頭上作勢一拍:“去你的!”

正說笑間,苗曉慧的手機響了。她看一眼:“我爸——我剛才把戒指拍了張照,發朋友圈了。”幾人頓時安靜下來。苗曉慧接起電話:“喂。”手機隔音效果不好,電話那頭的內容能聽個六、七成。苗徹應該是生氣了,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斥。夾著金屬音的嗡嗡的回聲,盤旋在車廂內。陶無忌有些擔心地朝苗曉慧看。苗曉慧吐了吐舌頭。

“你再不搬回來,我就打110,告他拐帶婦女!”苗徹最後這句,說得殺氣騰騰。

電話掛了。

車內幾人麵麵相覷。唯獨苗曉慧滿不在乎:“我爸就這個脾氣。沒事。”

車子先到胡悅家。送完兩位女生,然後是蔣芮,這家夥一找到工作,就搬了回去,他父母納悶,怎麽剛出完差就換了工作,他胡謅說出差有補貼,撈完最後一票再走,他媽還誇他夠精明會算計——最後剩下陶無忌和程家元。起初也不說話,被剛才的氣氛帶累著,找不到由頭,也沒心情。陶無忌讓他在附近的地鐵站停車,“不早了。我自己坐地鐵回去。”

“沒事,”程家元手指在方向盤輕輕敲著,“——要不要再去喝一杯?醉了睡我家。我媽去巴厘島旅遊了。”

先去程家元家,停好車。到附近的酒吧。點了酒,邊喝邊聊。陶無忌說要弄根藤條,綁在身上去見苗徹,“看樣子隻剩這條路了。”程家元不會勸人,翻來覆去隻是“沒事,沒那麽嚴重。”喝到四五分的時候,陶無忌忽問他:“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辦?”

他想了想,“我要是真心喜歡這個女孩,就算全世界都反對也沒用。”

“誰,你喜歡誰?”陶無忌借著醉意,逗他。

程家元拿起酒杯,停了停,“——剛才在廁所裏,你和蔣芮講話,我聽見了。”

陶無忌一怔,酒醒了一半。有些尷尬。

程家元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其實就算蔣芮不說,我也知道,胡悅喜歡你。”

不等陶無忌開口,他徑直說下去:

“存款那件事,你真的猜不到是誰在幫你嗎?”

陶無忌先是愕然,隨即一凜:“難道——”

“沒錯,”程家元點頭,歎了口氣,“你總算想到了。”